这应该是个宽泛的题目,就这样悄悄的提起之后竟不能知从何说起,有块石头不知究竟压在了心头还是压上了喉咙,叹气不足以消磨平复。但无论感觉如何模棱两可,岁月与爱都是让人觉得幸福的吧,我渐渐开始这样想,想来,如今正是来路去路皆可望了。
2003年,我7岁,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那一年的新年记忆尤为清晰,其实,加上尤为两字实在是惭愧。那些年里的我的生命由于没有任何可称得上详细的记录,致使如今回忆起来,只剩被光圈眷顾的一些残片,偶尔的可连续的画面,也像是一段黑白默片,来来回回,从不多给一分钟的恩典。我记得,那一年,我是短头发,要是不穿裙子和小红皮鞋,就会被当成男孩子的那种短。应该不是新年夜,我和爸妈晚上出门,具体忘记了到底是要去做什么,在内蒙古冬天的夜晚出门总是需要一些正当理由的,我们就在那天拍了第一张全家福,也是偶然而已。我小的时候,很喜欢拍照,姥姥喜欢带着我们姐妹三个去照相馆,那个时候,照片的背景不是电脑后期合成,而是卷起来的幕布,拍照片的阿姨就拉着那股绳儿,问三个小小的我们,喜欢哪一个,然后不停的调换……“啪!”不知是我的记忆力太差还是真的过了太长的时间,这份记忆由此戛然而止,被锁在相片里然后就再没有了,妹妹的记忆必定会不一样的,但是这份欢喜必定完整不了了。那一年应该是羊年吧,我们的全家福的背景是两头山羊,除此之外,上面还挂着密密的小彩灯,奇怪,说是彩灯,却记得满眼是红色。我的脸红彤彤的,我们三个一脸严肃。有些照片也不知道怎么着就丢了,我的日记本上贴着一张爸妈的合照,那份记忆产生的时候,我还是一个飘荡的魂,没有皮囊可去寄托,正值碰上他们吧,如今说实在够幸运。一日一日,日子就这样过去,我总不情愿去承认爸爸妈妈都已人到中年,事实上,我真的觉得他们三十出头,这错觉长久到不可思议,有的时候,我会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两个斗嘴,吵吵笑笑,天长地久在那一刻是那样轻易。
这段来自2003年的回忆使我发现,我生命的栈桥还有1997年到1999年这一小段,我不喜欢历史,尤其是父母亲的历史,虽然我清楚,我所知道的只是皮毛甚至不免重叠相交,因为我会为没有分担父母年轻时生存的痛楚而内疚。我是难以体会的,正是难以体会致使那种单一成分的难过心疼那么沉重,对于他们来说,这早是生活中的一点趣事,调皮一点说,是他们的青春,可每每说起,都叫我热泪盈眶。也不知,那一段回忆与我到底有何关系,仿佛长在自己的心上,言语可以撩拨起那些细细小小的伤口,好像有些爱,我没有履行。后来,1997年,他们变成了别人的爸爸妈妈,竟然也可以是最好的老师了,然而当我意识到后者时,我到了自负冷漠的年纪,当我承认接受时,我离开了家。
姥姥已经68岁了,今年去姥姥家,在厨房帮她的忙,我们聊到了他的儿女,说起我母亲他们兄妹三人,老人家不知是哪里来的怒气,说着说着眼泪续进了眼眶,有点哽咽随后又变回那个强势的女人,在这个年纪,她的强势让我惊讶,无论对人对事,她强势起来,我总觉得她那部分早已尘封已久的生命即将被激活,然后在欲活边缘迎来了安静又堪堪睡去。姥姥成家的时候,万元户是很了不起的,就在那样一个时代中,机遇甚少,这家人就仅凭一双手,一分一分的成了大户儿,妈妈给我讲,她小时候过年可不是这样简单,最期盼的就是自己的新衣裳,兄妹三人的衣裳都是姥姥用缝纫机一寸一寸做出来的,小孩子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等到衣裳刚刚做出了个样子,小孩子们站在炕上随着裁缝摆弄,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笑意。他们还会提着罐头瓶制作的小灯笼去看露天电影。姥姥家还有一台照相机,是得用胶卷的那种,现在不知道在哪一代人手里做玩物,那辆老吉普车是连一面之缘也未曾有。
我虽然是内蒙古姑娘,但对草原的记忆是极为少的,若说无缘也不是,很小的时候,大约四五岁的时候应该去过,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我的这段草原之旅大多是从大人口中听来的,他们津津乐道,我一头雾水。奇怪的是,我对那漫漫旅途所带来的痛楚没有丝毫印象,小孩儿是有这样的优点的,什么都记不深,就像今夜骤雨明日太阳会照常升起那样健康阳光,我猜,我是在妈妈怀里睡了一路,说偿还实在不合适,如今妈妈会枕在我的肩上打盹,一个生命强大了起来,伴随着许多生命的消亡,抛却情感,我们都在相互扶持。我记得木门,记得妹妹划破了手指把血抹到我身上,还有老姨家的粉色面条纸。不久前,老姨还跟我讲起一些在草原发生的趣事,的确捧腹大笑却很难记起来,不过她口中的草甸,羊羔,镇静的妹妹和爱哭的我,使我反复回味,慢慢生成记忆,如此这场景简直美的不现实,尤其是小小的我们两个站在草甸上,我不知道草有多高,一厢情愿的,在我的“记忆”里,那片草甸多像柔床,每片草叶都随风飘摇,我们两个坐在那里手足无措也不是多么煞风景。姥姥家从草原搬到了小镇上,独门独院,还有一个可心的小园子,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多了一条砂石路和上街必经的一座蓝色玻璃的二层小楼,如今物非亦人非,终于,那段回忆每每扑空。
人都是要有一些东西甘愿被时光拿去保存的。索甲仁切波在《西藏生死书》中待生死的态度,恐怕我永远都学不来,对待变化我总是手足无措,或者我根本无须学习佛陀的超然,世间百态,少了“悲”大概也无滋味了。姥姥在我的记忆里,严厉、整洁、一丝不苟、规矩、说一不二,无论是在外为人处事还是在内的柴米油盐都没半点马虎。后来发生的事,在当时也算是稀奇事了,姥姥姥爷各自拥有了新的生活,到现在,两位老人依然天涯海角般地生活着。我常常想,幸好妈妈当时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悲伤总不至于有无家可归的孤独和选择寄托的为难,但她一定很伤心,必定有那么一瞬间被绝望侵犯但随即又重整旗鼓。老人家们都慢慢踱步到了古稀之年,当姥姥双眼噙满泪水时,我才意识到,她心中的雪,我哪能看见,从结婚成家到生养子女再到年迈,这其中,三言两语怎能说清,何况,这其中有些抱怨并不由衷,而是怀念。如果说,人死后,灵魂不会离开身体,那么这样长久丰富的记忆岂不是真的要腐烂在土地里,那么这个人是什么样的,除了那些显而易见的她,又有谁能真正认识。
我想,我是害怕衰老的,想到几十年后,黄昏中垂垂老去的自己,我很难过,难过的不是身体机能的下降,脸上长皱纹和老年斑,我想,我恐惧的是那种无作为的状态,和那种无作为状态之下的空虚的心灵。走进小区,就可以看见车库前的那几把椅子,有的相当简易甚至已经掉了漆,有的是精心包裹。上高中的时候,若不是盛夏正午或严冬,都会有老人家坐在椅子上,随身带着一只小广播,广播里播放着那些有关江湖、官场、兄弟、名利的古老的故事,不晓得他们有没有在听。到了中午就回家吃饭,有的人有人等,有的人只是独自将就。我曾经问过父母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听起来实在是胡闹,我问:“你们老了的时候谁先死?”我记得,我是在饭桌上问的,当时妈妈看了爸爸一眼说“我”,然后爸爸也说“我”,由此,二人边吃饭边讨论谁先死的问题。简单易懂,因为谁都不想承担剩余岁月中的思念的滋味。我不希望他们老了的时候会有一张椅子放在外头,一只收音机成为伴侣。妈妈说她不怕老,我不信,岁月在剥掉我的童稚同样剥去她的美丽,只是生命规律向来如此,拿来感慨,显得轻浅。
在我说有事要关上房门时,爸爸俏皮的说:“现在谈恋爱允许了!”两个人齐刷刷地从饭桌那边看向我挤在门缝中的苦瓜脸,这肯定是这茬肯定与我在一天中至少会无意大叫或窃窃地说一声“我没人要”是有关系的。“我没人要”大约是一种新上市的潮流了,然而,我不为所动。我觉得把爱情比喻成糖果和糖罐很贴切,这段时期你爱吃水果糖,那段时期你爱吃太妃糖,后来你又爱上了巧克力,品味需要时间,消化需要时间,甚至,放弃也需要时间,随之,寻找另一种需要更多时间。我的水果糖已经吃完了,没有了,但从没有手到擒来的甜蜜。记忆里的心动变得很模糊,当年给那个糖果写的诗应该还留着,那时候,仿佛要穷尽一切奢华的比喻来描写心动的感觉,糖果化在嘴里的甜,和甜蜜过分的微苦,我想,那证明着,我喜欢过,或者爱过。
还有不到十年,或许多过十年,我结婚了,那时随身携带的记忆再没有关于青春,我不是一个所谓的成功的人,纸上的字都变成了尘封的旧故事,但我一定是跟我爱的人在一起,这样,我还能写诗,从年轻到老去,每一个赞美他的字就是我墓碑前的一朵小花,还有那个问题“谁先死去?”如果可以,我选择相反者,因为我想尝尝陈年的浓郁的思念的滋味,然后把这份爱延伸到极致的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