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六年前的一个浅夏天,我骑车去姥姥家。一进院子,看见她正弯腰举着一个葫芦瓢,往一个由水桶改造的花盆里浇水。
我还没下车就问姥姥又种了什么花。
她把瓢放在倒扣的水缸做的台子上,一边慢慢走过来帮我固定车子,一边高兴地说:“皂角儿。”
我跑着趴上去瞅,想看看之前只在小学语文书里学过的皂角树是什么样子。只是一个幼苗,刚展开两片羽状复叶,跟合欢、洋槐那些典型的豆科植物没什么两样。
姥姥看到我有点失望。“别慌,这物件跟人一样,得慢慢长。等长成树就能活千把年。”
她说完去食盒里给我找蜜三刀,拿甜瓜,我就很欢蹦地忘了皂角树的事儿。
姥姥的院子,是我早年记忆里唯一的一点彩色。
在那里总能见到别处难寻的新奇。
姥姥给我们看“四旧”孑存的银饰、玉件,那些工艺品简洁古朴,是当时农村能见到的最高水准,一条银发箍,仅掰下来一个齿,就能圈成银耳环,够我姐戴上到处炫。一对紫檀做的坠子板,黑黑的不起眼两片,但拍打起来声音清脆极了。
她总是有办法变出别处难见的各种吃食,黏玉米磨成细面,加水活面,包上黑糖,热油炸黄,趁热咬一口,香糯黏甜,能惦记上半辈子。细江米蒸熟裹面粉,包上糖炸熟,晾凉了再撒上砂糖、青红丝,放小扣碗里蒸,后来自己再做都没那个味。还有用蝉蜕换的花脸面甜瓜、盘结打弯的芝麻麦芽糖、北方罕见的水菱角、晶莹透亮的金丝蜜枣、蜜三刀、糖栗子、面梨儿……别人想不到的她会做,别人买不着的她食盒里总是有。后来我们慢慢长大,她变得更老弱,这样的神力才慢慢离去。
院子里总是一寸地也不会闲,长满让人惊奇的花草:一枝花开两色的大理花,让我认识到还有这样美好的菊科植物;几盆疯长开花、落地就生根的“掐不死”,是我认识的第一种多肉;多年苦心培育的、心叶变花的“指甲花”,让我在知道达尔文、赫胥黎的前七八年,就意识到最原始的花朵是由叶子分化演变;破脸盆里栽的鸡冠花,开之后的花冠比花盆都大,开花之前,却普普通通的被我当成“苋菜”,后来关注“果壳网”,果然鸡冠花是苋菜的近亲;我还知道了仙人掌的果子很美味,像极了十几年后见的火龙果;柿子是嫁接出来的,根上发个芽长出来的不是柿子而是君迁子;菊花会变异,养着养着花色会变,再养花型也会变;芍药和牡丹长好像,枣子按形状分“老头”和“老婆”,石榴砍个枝条插下就能活……
每次来院子里的短暂时间都是自由的。
可以安静地什么也不做,对着花草果树、小鸭小鹅发呆,不用被爸爸呼来唤去,不用被爷爷嫌我迟钝呆板。也可以放心地玩耍,跟着表哥表姐们疯玩乱跑,带着表弟们无恶不作。不用担心奶奶嫌我鬼点子多,不用担心邻居们气急败坏找上门控诉我。
这时候姥姥总是忙着说话,常常有亲戚邻居来她屋里坐着,把家里的烦事、难解的疙瘩跟姥姥叙说。姥姥生在一个地主家庭,虽没念过书,但是世事洞明。家庭里面、邻里之间别别扭扭的事情,由她一听,一解,回去照着办,事情就一下顺了。嫁闺女、娶媳妇、对八字、望路,也都来找她,伸出手掌,拇指在指节上一掐一转,口诀一对照,求助的人拿半截铅笔头,赶紧往烟盒背面写,记下来就一颗心放肚里了。那时候什么不懂,现在知道姥姥做的事情,在市场上叫做“咨询顾问”,这件事儿做的最好的是麦肯锡。
然而可悲的是,洞明一生,施恩一世,她还是没有调理好自家母子之间、两儿之间的矛盾,等老了,不得不在两舅家轮吃轮住,临终前最后一面,姥姥已经失去了记忆,瘦成了小小一团,弓身侧躺在床上。
姥姥的仙去,让我更加明白了生死。
五姑的早逝,让我心神郁积地恍惚了数年,爷爷仙逝以后,我到处游历排解。姥姥驾鹤那年早春,我在表哥里安插的线报匆匆来了电话,大姐给我订了最快的软卧,我连夜从湖南赶回老家,正进门看见姥姥的黑漆棺材,一个头磕下去,放声嚎哭。从那以后,脑子里只有思念,再没有悲戚。
倒是十五六年前的那棵皂角树,我从看那一眼就再没见过,也不知道是被谁移栽走了,还是被鸡鸭给啄食了,最终没看它长成树。
毕业后在郑州修建污水站,路口有一棵很粗的皂角树,我看到心里一喜,走上去抱住了它,一个前辈笑话着呵斥我:“你没事抱那个脏树干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