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也确是这样,现在再要把之前的记忆按某种联系有序排列起来已经十分困难。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希腊人,我在安条克三世的军中服役。我们沿着河流缓慢前进,用水路运输补给。某个拂晓欧西德莫斯的骑兵袭击了营地,侧翼溃退了,把我留给敌人。之后安条克迫使欧西德莫斯接受会战,后者退回巴克特拉,但轮不到我享受胜利。围城刚开始,欧西德莫斯释放了我们中的一些人去交换被俘的贵族。到了晚上,一队士兵带我们去一个地方。我想起巴克特里亚人盛传的那个说法:祭祀不知名神祗的神庙废墟底下有一个献祭牺牲用的迷宫。不久我们来到一处废墟,环形的石柱阵列边上赭红色的地下入口有一个新建的木制吊门。

进去之前那个希腊军官对我们说了唯一一句话:“别碰岩壁!让他们别碰岩壁!”他的脸其实朝向别处,但所有人都听到了。我们停下来,面面相觑。士兵们挨个解开战俘的枷锁,用棍棒将我们赶进去,急急忙忙从背后放下吊门。我现在还能时不时听到那道门关上时的声响。

之后的记忆比较模糊,多半与寒冷和饥饿有关。四周是完全的黑暗,我们谁也看不见谁,我记得叹气声,有人相继离开。我乱走了一阵,没能摸到尽头,就在冰冷平整的岩石地面上睡着了。

然后我发现自己睁着眼坐在机舱里,大脑一片空白。罗兰帮我把安全带扣上,飞机正在滑跑。

1975年4月×日,收到阿尔弗雷德•富歇的信,富歇在大学里教我们东方学。我们乘坐法航客机从巴黎出发,在贝鲁特停留一天,转机飞往德黑兰。这中间我几乎睡不着觉,不管是靠在机舱座椅上还是躺在旅馆松软的床垫上,冰冷岩石的感觉总是如影随形;有时,却又发现自己正睁大双眼,大段时间不翼而飞。在德黑兰,我们住在伊斯坎德尔酒店,房间里嵌满了镜子。我去找罗兰•贝森瓦,他睡得死死的,我拿走了他的镇静剂。

之后我们搭一架运输机去马什哈德,在那里坐火车去马扎里沙里夫。火车开得很慢,一个上了年纪的波斯绅士给我看一枚奇特的戒指,那是一条吞吃自己尾巴的金属小蛇。“在巴尔赫的某个地方,”他说,“有人指给我看一处环形石阵。克里特岛有一个传说称咬住自己尾巴的蛇能保有所有的记忆,后来它死在那里。”还有一些对话,但都忘记了。当时我像梦游的人那样,恍恍惚惚、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去。

马扎里沙里夫的火车站庞大嘈杂,明亮和似曾相识的感觉使人不适。在面目模糊的人群中我认出了镇上的邮差,给爱丽丝的信和回信统统经过他的手,但也可能不是他。我和罗兰•贝森瓦走散了,于是租了一匹没有鞍鞯的黑马去郊外富歇的驻地。

在富歇的考古队租下的农舍,门槛是如假包换的希腊化时期石雕,倒放的爱奥尼亚式立柱支撑着低垂的天花板和屋顶,我没能找到任何人。立柱上挂的一面镜子映出昏暗烛光以外深渊似的黑暗,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发现自己实际上躺在迷宫冰冷平整的地面上。我想起夜袭和马的嘶叫声,想起希腊军官的柯林斯式头盔和“别碰岩壁”的提醒,想起这里是献祭用的地下迷宫。

近处响起甲片刮擦的悉悉嗦嗦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注视,一个声音询问我蛇形戒指的一切。“克里特岛有一个传说称咬住自己尾巴的蛇能保有所有的记忆,”我恍恍惚惚、不受控制地举起戴了戒指的那只手。

庞大的躯体在黑暗中盘旋而卧,泛着光泽的鳞片勾勒出它的部分轮廓。那个巨大的东西略带嘲讽地笑了一下,“那个不管用,”它说,“现在它还是空的。按我说的做,你能看到‘光环’。”瞬间我不无压抑地意识到我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通过思维同我交流,我很难抗拒或向它有所隐瞒。

我在黑暗中摸索,躺下等了一会,看见右手上方有一个闪烁的小圆盘,亮得使人不敢逼视。起初我认为它在旋转;随后我明白,圆盘里包含的使人眼花缭乱的场面造成旋转的幻觉。“光环”不会比我的眼睛更大,它只有一个面,从其他方向看到的是完全的黑暗。

在“光环”中所有事件同时发生了,要想按照时间或者别的什么关系说清楚那一瞬间看到的内容几乎不可能。每一个单独的记忆都是无穷的,记忆相互镶嵌,犹如一座个人体验的庞大迷宫:我是不同的人,我看到和闻到不同的海洋、黎明和黄昏、泥土和岩石,雨云在沙漠上空掠过,看到残破的城墙,在焚毁城市产生的烟雾中咳嗽,神志恍惚地从一些战马低垂的眼睑和身形模糊的骑手面前走过,我在索莱尔街一幢房子的后院翻看自己三十年前开赴马恩河战线之前与家人的合影,我看到一串串的葡萄、白雪、食物、金属器具、不同的车轮,阿庇亚大道旁的里程碑,醒来闻到咖啡香气和女人的体香,巡视我在新喀里多尼亚的一处庄园,对着希腊文和阿拉伯文的对译文本发怔,滞留德属东非某个小港口时因为疟疾浑身发抖……在伊斯坎德尔酒店的镜子里我看到罗兰•贝森瓦的形象和我的形象重合在一起,我逐字重读了我(罗兰•贝森瓦)和表妹爱丽丝之间猥亵的、难以置信但又干真万确的信(淫荡而歇斯底里的过去使我颤抖),地图和一辆货车告诉我马什哈德到马扎里沙里夫之间从未修建过铁路,我明白马扎里沙里夫明亮的火车站只是浩瀚记忆的一个切片,车站中的面孔是记忆的主人们在生命中经历过的那些面孔。

接着划过一阵空白,巨大的东西有些迟疑,然后记忆再次点亮,很明显不是人类的——我能体验到缠绕、拥挤和吞噬,撕裂般的生长痛、蜕皮的解脱和漫长乏味的黑暗,濒死,从黑暗中窥视人类的种种祭祀仪式,从发丝般粗细膨胀为庞然巨物(在有些体验里“自身”没有变,是空间骤然缩小了)……令我震惊的是巨蛇(现在我知道面前是一条蛇)的记忆是复数的,最后它们发现了“光环”。

一阵虚无感袭击了我,我知道我的记忆将成为“光环”的一部分。巨蛇绷紧身体,将头对准我,张开嘴,獠牙和上下颌迅速变形成精力充沛的阿尔弗雷德•富歇颀长的面孔,“别睡了,罗兰”,他说。我从行军床上撑起身,寒冷的空气使人清醒。倒放的爱奥尼亚式立柱支撑着低垂的天花板和屋顶,一些东西随意而杂乱地丢在行军床四周和折叠桌下面。

我们在农舍后面稍远处挖了一条L形的深沟,但所获不多。我们发现一条过去的通道通往农舍正下方的深处。几天后我们站在空无一物的岩腔内部,挂在岩壁上的白炽灯将半个足球场大小的空间照得通亮,地面上传来发电机的轰鸣。我想象蛇日渐庞大的躯体塞满这处岩腔,我想象蛇日渐庞大的躯体挤破这处岩腔并飞走,然后我打消了“找到‘光环’再看一眼”的念头,没有对富歇提起一个字。

晚上我们关掉发电机,疲惫地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或是睡袋里。因为睡眠严重不足我神志恍惚,在昏暗烛火映照下看到自己反复摩挲把玩那个蛇形戒指——有一段时间我完全忘了它,甚至不知道它是在我手指上还是像从前一样不知去向。伴随着一阵冷颤我莫名地想起一块从未见过的金属铭牌【注】,想起不断增长的长条图形在灰黑两色的屏幕上转来转去,并用陌生的语言说出一个地址。然后我醒了,从行军床上坐起来,手里攥着蛇形戒指。

刚才的梦境清晰而强烈,却从没在“光环”里体验过。我试图将所有记忆和梦境串联起来,突然产生了怀疑:怎样证明我现在所处的是真实世界呢?立柱上挂的一面镜子映出我的脸:满脸胡须,眼睛在充沛的精力中闪闪发光,明显不是罗兰•贝森瓦。我想起最后一次看到这张脸是在被巴克特里亚人献祭之前,我想起在安条克三世手下服役的日子。

……从行军床上坐起时,我手心里攥着蛇形戒指。营帐外依旧一片黑暗,不久欧西德莫斯的骑兵会和拂晓的微光一同到来。我将蛇形戒指装入羊皮袋封好,去隔壁营帐唤醒传令兵,让他骑上我最好的马——那匹在马扎里沙里夫火车站被我租用的黑马——离开这里,将戒指送到我在梦中之梦里说出的那个地址。

【注】铭牌上的文字是“Grem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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