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五十一(原文)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
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
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
直初时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传习录》五十一、【黄直录】译文
至善者心之本体
黄直问:“先生曾说“善恶只是一物”。善恶相对,犹如冰火相反,怎么能说是一个东西呢?”
先生说:“至善,是心的本体。本体上稍有过处,就是恶了。并不是有了一个善,另有一个恶来与它相对。所以说善恶只是一物。”
黄直由于听了先生的这个解答,也就明白了明道先生所讲的,“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以及“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是过与不及之间耳”。对这些说法都不再置疑。
先生曾说过:“人但凡能做到“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他就是圣人了。”黄宜刚听到这话时,觉得很容易做到。后来经过亲身体验,才发觉这个功夫实在是难。比如,虽然一个念头,知道应该好善恶恶,但不知不觉当中,又有别的念头夹杂到一起。一有夹杂就不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了。
对善能实实在在地喜好,就能念念都是善念;对恶能实实在在地厌恶,就能念念都无念。如此,又怎么不是圣人呢?所以,圣人的学问,只是一个“诚”字罢了。
《传习录》五十二、【黄直录】原文
动 静只是一个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
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
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
曰:“矜持太过,如何有弊?”
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有太直率者。
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
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
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
《传习录》五十二、【黄直录】译文
动 静只是一个
有人问:“儒者在深夜三更时分,将心中的思虑一扫而空,空空静静,这和佛家所修炼的“静”是一样的。双方的心都没有启用,此时区别何在?”
先生说:“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的空空静静的心,只是在存养天理,也就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也是在遵循天理,也就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因此动、静只是一个,不能分开。知道了动、静合一的道理,儒家与佛家的细微差别也就自然清楚了。”
在座的弟子当中,有人举止过于矜持。
先生说:“人如果过于矜持,终究是有害处。”
弟子问:“过于矜持,有什么害处呢?”
先生说:“人的精力只有那么多,如果专门在容貌上用功,往往就对自己的内心照管少了。”
有人又过于直率。
先生说:“如今学习良知之学,如果外在行为完全没有检点约束,这又是把心与事分为二了。”
有一位弟子写文章为朋友送别。他问先生说:“写文章不免要花费心思,过后一两天心中还在记挂。”
先生说:“写文章时思考也没有害处。但写完了之后还常在心中记挂,这就是被文章所牵累了,心中就多了一个挂碍的东西,这样是不可以的。”
又有弟子作诗送人。先生看过他的诗之后,对他说道:“写诗作文,要与自己的境界、能力相符,如果话说得太过,也就不是“修辞立诚'了。”
《传习录》五十三、【黄修易录】原文
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功夫。”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传习录》五十三、【黄修易录】译文
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
黄勉叔问:“当我心中没有恶念的时候,感觉内心空空荡荡,不知道此时是否还要再去存一个善念?”
先生说:“既然已经去除了恶念,剩下的就是善念,也就是恢复了心的本体。比如阳光虽然会被乌云遮挡,可是,一旦乌云散去,阳光自然重现。如果恶念已经除去,此时还去存一个善念,这就相当于在阳光下再去燃一盏油灯。”
有人问:“近来用功的时候,的确也能觉察到心中没有妄念滋生,但是,还是感觉心中黑漆漆一片,不知如何才能让它光明?”
先生说:“你刚开始着手用功,怎么可能这么快达到心中光明呢?比如,将奔腾的浑水刚倒进缸中,起初,虽然水已经平静,但仍然是浑浊的。只有经过一段时间,水中的杂质才能沉淀,才能恢复水的清澈。如今,你只需在良知上用功,良知经过一段时间的存养,心中黑暗自去,光明自现。如今却急于求成,就是拔苗助长,不成功夫了。”
先生说:“我教人致良知要在'格物”上用功,这是有根的学问。一天比一天有所长进,时间越久就越能感觉到内心精纯明澈。世俗儒者教人去事事物物上寻找讨求天理,那是没有根的学问。修习这样的学问,他在少壮之年,精力充沛,还暂时能在表面上做些修饰,也看不到有过失,但到年老体迈,精力衰退,最终还会倾倒。这就像把没有根的树移栽到水边,短时间内还显得很鲜活,但是终究会枯萎而死。”
《传习录》五十四、【黄修易录】原文
志立得时 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
问“志于道”一章。
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纵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缠,甘心为此,徒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耽搁了几多英雄汉!”
《传习录》五十四、【黄修易录】译文
志立得时 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
有人请教《论语》中的“志于道”一章。
先生说:““志于道'这一句,它就已经包含了后面几句话所讲的功夫,所以也无法仅停留在“志于道'这个功夫上。例如要盖这间房屋,所谓的“志于道',就是时刻想着如何选择地方,如何收集建材,想方设法将屋宅建成;所谓的“据于德',就是屋宅建成,已经有地方可住了;“依于仁”,就是长期住在这屋宅里,不再离去;“游于艺',就是在屋宅上加些书画、彩绘,进行装饰美化。“艺”即是“义”,是天理的合宜之处,比如诵诗、读书、弹琴、射箭之类,都是为了训练这颗心,使其能够纯熟于道。如果不“志于道'而去“游于艺',如同一个冒失的青年,不先去建造屋宅,只想着去买些书画来装点门面,不知道他能把画挂到什么地方。”
有人问:“读书是为了收摄调整这颗心,是不可或缺的。然而在读书的时候,又会有与科举考试相关的想法冒出来,这种情况怎样才能避免呢?”
先生说:“只要良知真切,即使是科举考试,也都不会成为心的负累。即便是有了负累也容易觉察,克去就是了。比如读书时,良知明白追求强记的心不对,就克去它;良知明白急于求成的心不对,就克去它;良知清楚自夸好胜的心不对,就克去它。如此,每天只是将自己的心与圣贤的心进行印证,就是一颗纯乎天理的心。无论怎么读书,也只是在收摄调整这颗心罢了,怎么会成为负累呢?”
又问:“虽然承蒙先生指导,可惜我的资质过于平庸低下,实在难以克去这个负累。我听说,人的穷困或通达都是命中注定的。那些有大智慧的人,或许不屑于在科举考试上浪费精力。我被名利所牵引,甘愿为科举而读书,自讨苦吃。想放弃科举吧,又需要奉养父母,不能放下,怎么办呢?”
先生说:“把这件事归咎到奉养父母上的人太多了。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立志。只要能立定志向,千是万事也只是致良知一件事,读书作文怎么会成为人的负累呢?是人被自己的得失之心所累罢了。因而,先生叹息道:“不明良知之学,不知道这一点耽搁了多少英雄汉。”
《传习录》五十五【黄修易录】原文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
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范兆期在旁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
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
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栝/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尝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传习录》五十五【黄修易录】译文
先生又说:“诸位用功的时候,一定不要去助长,上智的人极为少见,为学之人没有一步就能成为圣人的道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这本身就是功夫的节奏次序。不能因为我之前能用这个功夫,可现在做不到,我便勉强去装出一个没有破绽的样子。这种做法就是助长,连之前的那点功夫也给毁了,这不是一个小问题。
这就像一个走路的人摔了一跤,只需要站起来再走,而不要去假装一副没有跌倒的样子。各位只要经常怀着一颗“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的心,依循良知,坚持不懈的做下去,不管他人如何否定讥笑,如何诋毁,如何称赞,如何侮辱,也任由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要致良知的意志能够坚定不移,久而久之,功夫自然有得力之处,面对外在的任何事情,内心也自然不为所动。”
先生又说:“人如果踏实用功,无论他人如何诽谤,如何 欺诳,照样可以处处得意,处处都有增进道德的资源。但是如果不去用功,别人的诽谤欺诳就犹如魔鬼,人最终会受他们的拖累而垮掉。”
有一天,先生与众弟子一起游览禹穴,他看着田间的禾苗,说道:“才多长时间,又长了这么多。”
范兆期在一旁说:“这是因为它有根。如果做学问能扎根,也不用担心不长进。”
先生说:“谁人没有根?良知就是天生的灵根,自然会生生不息,只是因为遭到私欲的牵累,就把这个灵根戕害、闭塞了,令他无法生发。”
有一位朋友常常爱发脾气并去指责他人。
先生告诫他说:“学习必须要反求诸己。如果只是去指责他人,就会只能看见别人的错误,却看不见自己的问题。如果能反求诸己,才能看到自己有许多的不足之处,哪会有时间去指责他人?舜之所以能感化他弟弟象的傲慢,关键就在于他不去看象不对的地方。如果舜总想着要去纠正象的奸恶,那他就只会看到象的不对,而象又是一个傲慢的人。肯定不会低头认错,舜又如何能感化他呢?”
这位朋友深受触动,决心悔改。
先生说:“你今后再不要去议论别人的是非,凡是你要责备他人的时候,就把这个责人的念头当做一个大己私去克除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