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楼饮品店里的我盯着窗外那个好像下了火的世界。天上没有一片云,炽热的光倾泻而下,房子被太阳晒得发白。楼下本是摆着各种摊位的闹市。这时也好像战场的间隙一样死寂。街上一个烂桃被人们踢来踢去,路过的人们脚步匆忙却都要看一眼买桃子的胖女人,胖女人闭眼躺在藤椅上拿着塑料蒲扇摇来摇去。另一只手时刻准备着拿起拍子,另一边肉铺裸着上身的络腮胡男人刚刚拍死了一只苍蝇,旁边沙堆上趴着的哈巴狗终于肯醒过来晾凉舌头。这头的胖女人却抵不过困意,丢下刚吃两口的西瓜睡了过去,活像案板上卖剩下的肥肉。
刚刚高中毕业的我干净整洁地坐在县城里可能是最凉爽的地方,低头俯视着那个狼狈不堪的世界。
等人的时间总是百无聊赖,我在想楼下那个乞丐为何不上来凉快一番。在省城读高中时我曾经在省图书馆里见到一个臭不可闻的中年男子,一身工作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则像是一种总是心不在焉的鸟搭成的窝。此人独占一席,手边是一沓杂志,他手持的那本杂志上,封面女郎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嗅到此人身上气味的时候我正在读《罗生门》,仿佛一回头就能看到那个拔死尸头发的老妪。
想到这事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引得旁边桌上的女士看我一眼,这才回过神来再次观察眼前的这个空间。店里人不多,向我这样坐在窗前的更是凤毛麟角。除了身旁的女士之外还有一对情侣和母子两人。情侣两人共饮一大杯乳制品,共看一个pad,母子两人则各看各的书,一小杯绿茶,一小杯果汁。儿子一双大眼睛生得十分可爱。房间另一边还坐着一位在笔记本前工作的眼镜男,不时啜一口手边的咖啡,让人惊讶这个充满困意的小县城里还有如此努力工作之人。
小店老板把困倦无神的目光转向门口时,音响里传出《梦中的婚礼》的曲调,曲子本身妙不可言,但却像是被人对瓶吹过的红酒而变得一文不值。
我想集中注意力去想点什么来摆脱自己当前的状态,可是不能。高考分数已经下来,志愿也已经填报结束。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只有等待。成绩也算不错,在县城里来说不错,接下来要做的所有事情都已成定局,或者说被人安排好了,这也是我在这个下午两点的时候不在屋里睡觉也不在外面工作的原因。
“我出发啦。”白芷发来消息。
“好。”我说。其实还以为她早就在路上了。
我和店主一样把目光放在门口。这时刚好进来一位留着《星际穿越》里安妮·海瑟薇一般短发的女士,纯色黑T,七分裤,运动鞋,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几乎在同一时刻,音响里传来柴可夫斯基《四季》套曲里的六月船歌。从来没对别人做过测试,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认为生在哪个月的人就会喜欢这套曲里哪个月份的曲子,人对于不同事物的喜好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何苦对高中时那个女孩念念不忘呢?
这样的劝诫不停地在我耳边和脑海里响起,正像是混乱不堪的城市里维持治安的警察。
刚到的这位女士走到台前要了一杯花茶,然后转身坐到了眼睛男士旁边的桌子上,眼睛男士扶了扶眼镜。抬起头来,好好看看面前的美好事物吧,我在心里冲他这么说。经历十多年校园圈养生活的我如饥似渴地想要观察了解眼前的这个世界。
何苦。。。。。。呢。。
凉爽的空气可冷静不了躁动的心。
什么爱情,都是生殖冲动。
是谁这么说来着,我使劲去想,还是不行。这城市里人口爆炸。
为什么会对林铃产生那种感觉呢。
自己一开始就是局外人,自从林铃和郝凡确定关系之后这种感觉尤为强烈。高一时一次意料之外的重新分班把我原本好不容易整理好的计划全部打乱。我不属于那个圈子,却心心念念地想要进去,甚至得寸进尺。
我苦笑,不管高中三年里自己怎样浪费时间去胡思乱想,从那时起就好像谁按下了某一个按钮。“咔嚓!”,列车切换到另一个轨道,一切回到原点。郝凡知不知道倒不清楚,其他人却几乎都心知肚明,所以在毕业聚会上自己并没有觉得有多难堪。男生们都有了醉意,大谈至古今中外,继往开来,酒店服务员笑着说这肯定是又一届学生从圈里放出来了。自己却始终难以融入进去。他们的开心仿佛出狱一般,而我似乎早就学会身居囹圄而自得其乐了。
想到这,口袋里突然响起名侦探柯南的主题曲来,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如果有你在》。所以城市里虽然混乱,但大多数人还是有户籍在档的。我拿出手机来,眼前却又出现聚会时林铃瞥我的眼神,那眼神里到底含着什么意思?
同情;不屑;关心;厌恶;迟疑。。。
我使劲摇摇头。然后按下接听键。
陌生的号码。
“嗨,在哪儿啊!”男的声音。
“喂——,我在——家里。”这地方离家不远。
“出去玩啊。”
“加菲?”
“不不,是我呀大雄。”
“哈哈。”我尴尬地笑。
“去哪?”
“快乐岛?”
“那地方有空调吗,你现在玩啥游戏?”
“啥也不玩,FPS打够了,想找个人一块换个玩。”
“或者来我家,刚上的神船,不过来人了,一群小孩子,亲戚家的,吵得烦人。”
“这——”
“要不去公园玩儿也行。”这家伙简直好像迫不及待地要顺着电话线跑过来一样。可是手机哪儿来的电话线。
“我——有点事。”
“什么事?”
“跟别人——出去。”
“要不晚上再出去,我请你?”
“和谁啊?”这边不依不饶。我俩初中时候是挺熟的。
“白芷。”
“哟,动作挺快啊。”
“别瞎想,就是聊聊天,最近好多事情。”
我感觉很无聊,却能想象出电话那头挑起的眉毛。
“你忙你的,有空再请吧。”
挂了电话不到五秒,那边发过来一个坏笑的表情。这家伙真是闲得可怜。
无意辩解,在中学的这几年多少有些畏首畏尾,况且我也并不是出类拔萃的那种男生,各科成绩齐头并进,齐的简直像一筒还未拆封的真彩铅笔,只怕一被丢到量产的学生堆里就捡不出来。
如果说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之处,那莫过于我一直都有的事事留心的人生态度。然而显然这态度如果不参加什么百科知识问答是丝毫都显露不出的,也不能当作是获得青睐的手段。况且拥有这态度的人大都内心敏感,做事踌躇,定非可成大事之辈。
譬如,就象棋而言,我熟悉其规则,明白楚河汉界的由来,甚至记得刘邦项羽第一次见到秦皇时的不同反应,也能和刚入门的人下上几盘,但一提到套路或者计划,脑袋里便一塌糊涂,这和球场上过关斩将,动作如行云流水的人们有着本质的区别。
即便如此,某种需求还是有的,我曾如此急切地想进入某人的内心世界。
那眼神里,究竟含着什么?
我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思维又陷入到了这种无聊的循环之中。下午两点,本该是个躺在凉席上呼呼大睡的时候,没想到她也还醒着。
我嗅到自己胳膊上的柠檬味道,并非是纯正的水果味,出门之前发现屋里没什么能保持体味清新的东西,就到楼下超市买了一块肥皂。中学多吃少动的生活真是让人日益发胖。
闲到一定程度的人,思维多少都有些病态。
我把头埋进胳膊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没错,这真是人生里最清闲也是最无趣的一个夏天。至于说最爽最嗨皮,那无非属于成功者和富家子弟。而我能做的,只是在一个能让自己身体舒服的环境下用胡思乱想来杀杀时间。
眼前又浮现那年夏天夜里镇政府院里的景象。
同为镇政府职员的父亲母亲去领导家商量转工作的事宜,觉得带上我不合适就让我呆在院子里。
诺大的一片广场,两边都是办公楼,要去领导的住宅需要走上对面的高地。房子被掩在一片树林之中 ,偶尔有一丝光透出来。
院子很大,月亮的光白花花地照在广场的石板上。我眯起眼睛看,远处的房子和树都变得有些蓝蓝的,让人觉得很远。爸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和领导说完呢。
“喂喂,睡着啦?”
后来又过了两年,我家搬到了县城里。那时的场景却时常出现在眼前。
我抬起头,白芷坐在我对面。和初中时不同,她长长的头发散开了,她穿着的衣服多少有些复古的风潮,看起来倒像是家里有一大片农场的欧洲姑娘。
“今天好热啊。”
完美的开头。
“不好意思啊,因为平时这个时候都是在——”
“你是在想什么事吧。”
“哪有,坐在这里又没什么事做,脑袋里乱七八糟的。”
“你不喝点东西吗?”
“啊,是该喝点。”
我起身自己走到台前,看着老板。
有点紧张。
“茉莉花茶。”
镇静,我想。
老板换成了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年轻人。
“我要一杯蜂蜜水。”白芷说。
“蜂蜜水?”我望向标价栏。
“你是多久没来这里了。”她微笑道。
“两位还需要点别的什么吗。”
“不用了。”她说。
“一共十九块。”
真是善解人意。
“谢谢,请稍等。”
船歌早就放过了。
我们回到坐位上。
音响被老板切换到暂停状态。
白芷轻声哼着船歌里面的一个小调。我记得她好像学过音乐。
“喜欢这曲子?”
“也谈不上喜欢吧。挺有趣的。”
“我挺喜欢的。”
“哦”
“你也没有睡觉啊。”
“没有。”
“看小说。”
“在看什么?”
“《雪国》。”
“川端康成。”她注解性地说。
我心里一沉。
“最近喜欢看日本小说?”
“不不,看不下去。”
“我也是。”我笑。
“那还看。”
“太热了嘛。”她再次做注解。
我只看过开头。寒冷的山间穿行而过的火车。
老板端来饮料。
“谢谢。”她微笑。好像樱花上落着白雪。
我用吸管在空荡荡的杯子里搅来搅去,思考着接下来的话题。因为温度的差异,杯子变得湿漉漉的。这丝毫不是我的强项。
雪夜里的群山。
“接下来要去哪?”
“——我还没——想好。”
“不不,我是说志愿。”
“应该是去武汉,可能性很大,然后是重庆。”
“你呢?”
“应该是威海吧。”
“是沿海?”
“对。”
“我还没去过海边,去得地方太少。”
“我去过一次,在青岛。”
“挺好的?”
“嗯。”
我想象海边的样子。阳光明媚,蓝色的天空映在蓝色的大海,鲁滨逊戴着破羊皮帽走在自己的沙滩上。嘴里残留着昨晚嚼的烟叶味道,手里拿着——或许是,枪。
“你去过武汉吗?”
“梦里。”
“这么想去?”
“不不,随口一说。”我家里没有长途旅行的习惯。
“听说夏天会很热哦。”白芷盯着我说。
我看到她狡黠又略带嫌弃的眼神。
“有那么胖吗,我?”
她忍住没让茶水喷出来。
“好想用吸管戳你的脸啊。”
我做出面沉如水的表情,心里风起云涌。
白芷拍拍桌子,笑得像一棵迎风摇曳的白芷。
“你换表情的时候脸上的肉都在动。”
“我才六十六……”
“喂,你知道猴面包树吗?”她脸上的笑容倏然而逝。
“知道啊,怎么突然想说这个。”
“能活很长时间的。”
“是不是还有一种叫龙血树。”
“嗯,都在非洲。”
于是我又开始想象,广袤的大草原上,几棵猴面包树参天而立,树干浑圆笔直,顶部的枝叶绿油油的,富于光泽,好似蓬松的短发。树下,一群大象缓缓走过,扬起灰尘,它们灰色的皮肤粗糙而有质感,如同经历了许多岁月的雕塑。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初中时候一个同桌。那家伙居然认为所有树都长生不老。”
“谁呀。”她反问。
差点忘了,我们初中一直都在一个班。
“就是那个个子不太高,有点胡子的那个,有点胖的那个,叫什么来着。”这名字好像黏在嘴边的一块冰激凌。
白芷笑了一下。
“白阳宇。”
“对对,太阳雨。‘反正我没见过哪棵树老死。’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要是没有看过有关的书的话的确是没有办法亲身经历呐。”她说。
“就在那一个地方待上几千年,看着人们从文明的最初到现在这副样子。”
“天翻地覆的变化,可它还是一个样子。”
“变胖了啊。”我说,想起猴面包树圆润的主干。
“喂,你是不是——是不是自己却受不了了啊。”
“还好吧。”我下意识地摸摸肚皮。
“该锻炼了!”
“不过,像刚才说的,那种待在一个地方好久,看着别人生活,你喜欢那样吗?”
她用手托起下巴,想了想。
“不的。”
“寿命嘛,几十年就够了。”
“活得太长难免愤世嫉俗。”
“没错。”
“太阳雨到了高中生活之后怎么样了。”
“他啊,就是不学好,和那些人混在一块,没有太在意他,咱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白芷说这话的时候趴在桌子上,一副神气的样子。
“喂,你是不是困了?”
“有点。”我说。
“不过还有一点不明白。”
“嗯?”
“为什么叫‘猴面包’树啊。”
“我也不清楚,应该是猴子喜欢吃这种树做成的面包吧。”
“信口开河。”
“嘿嘿。”
“非洲有猴子吗?”
“没有吧。”
“我喜欢长颈鹿。”
“我也喜欢,可它是哑巴。”
“有时候会叫的。”
“斑马,斑马…..”她唱。
我也困了。
醒来时外面的光已经变得些许柔和,夕阳晒得眼镜男换了位置,漂亮女郎也已经离开,小店里的顾客却似乎多了起来。白芷柔软的头发蔓延到我胳膊旁边,痒痒的,甚至有点舒服。我喝了口茶水,凉了,像某种难以下咽的汤。
我拿出手机来看,已经四点十分。再偷偷看一眼白芷,她还在熟睡。
我花了十分钟来让脑袋清醒,这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和这样一个已经有男朋友的初中女同学待在县城里一个清爽安静的地方,接下来该做什么?真是毫无头绪。脑袋里突然冒出的想法恰如地鼠机里争先恐后钻出的地鼠脑袋,被理性的锤子一个接一个地迅速敲回。
她从睁开眼睛到开口讲话花了五六分钟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她起身,揉眼睛,嘟嘴,花了五六分钟的时间,而我则东张西望,喝茶,假装打哈欠,偶尔看一眼面前的她。
高中三年里我长了足足十五公分,而她却似乎没什么变化。仔细来看,如果说非要挑出一点的话,那莫过于变得没那么圆润的脸颊。
“没想到这么困。”
“看来中午还是该睡觉啊。”
“几点啦?”
“你没带手机?”
“对啊。”
“女生出门还不带手机。”
“不是和你一块嘛。”
…..
“四点二十。”我说。
“哦。”
“我挺靠谱?”
“至少挺稳重,没错稳重。”
我白她一眼。 “去看电影吧。”她说。
周围的人总能作出顺理成章的决断。
电影院不远,毕竟县城不大。我们一路走到这个充满着凉爽爆米花味道的地方。
接下来的任务是挑选电影。
“我想看《夜行》。”她直截了当地说。
“唔,那个啊。”
我也听过这部最近正在上映的国外片子,导演是那位名导演伊万,影片票房平平,却有一点让人惊诧不已。那就是这部电影除了演员及各个工作人员名单,并没有向外界透露一点关于电影本身的信息,甚至一句台词,一张剧照都不曾有过,更为怪异的是,就连看过这部片的人也对片中的内容绝口不提,更不用说做出评论了。
这在电影史上可是绝无仅有的大事,然而媒体并没有做出浓墨重彩的报道。而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看过这部片的人精神上都极为正常,也就是说影片本身并没有造成不良后果。
“要一起吗?”她说。看来是非看不可了。
“好。”我说。
“让我用手机买吧。”
“嗯,回去还你。”
“不用啦。”我微笑。
二十分钟之后的场次只剩下一前一后两个位置,而下一场则要等到九点五十分。
“没事,就这两个吧。”
她指着座次表上的两颗白眼。
“好。”
“反正又不是什么恐怖片。”
“你保重啊。”
“喂,你不会不高兴吧。”
“啥?”
“本来是一起出来玩儿的却不坐在一块。”
“没事,完全不在意。”
“那就好。”
取完票,我们两个坐在休息区高高的凳子上等着。
“你看。”她递过票来。
“竟然三个小时。”显然她也有点惊讶。
“啊,那你回家晚点没事吗?”我问。
“那倒没关系,你呢?”
“我爸妈出差了,估计晚上一两点才能到家。”
“真好。”白芷不经意地说。
她从凳子上跳下来,有点开心地走来走去,嘴里哼着麦当劳的主题音乐,短短的曲调,像她摇来摇去的碎花裙子一样,看起来很漂亮。
“走吧。”我从凳子上跳下来,提前十分钟就检票入场了。
人很多,却不觉得拥挤,白芷走在我前面,显然她想看这电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果然有些事情虽然自己想做,但还是需要找个人一起的。
可是不坐到一起又和一个人有什么区别呢?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的脑袋又开始充斥着看完电影该去哪儿吃饭,吃完饭该如何送她回去的种种。这种小男生式的思维缠缠绵绵,续续不断,总是这样,不胜其烦,直到我走进漆黑的剧场。
不知道是不是显示排号灯光的那一根支路坏掉了,全场只有安全出口的牌子冷静地发出绿色的光,我几乎是摸着排椅数着数走到3排10号的,白芷是4排4号,在这一团漆黑里我看到她的眼睛,想夏日北方夜空里那颗最亮的星星。
“看到你了。”我冲她说。
她望着前面冲我努嘴。
开始了。
坐在我前面的是个穿条纹衬衫的高个子男人,可那条纹非横非竖,别扭地交叉在一起,大抵算是这个星球上能用直线摆出的最丑的图案,他大概带着一副略微有些圆形的金属丝眼镜,我一向对穿这样衣服的男人没什么好感,再加上此君个子实在太高,那颗难看的头挡住了我面前四分之一的荧幕,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一股近乎本能的厌烦。
从未打理过的脏乱短发,一点也不协调的身形,如同没有信号的电视屏幕一般令人作呕的服装图案,简直是糟糕透顶。
灯火通明的屋子。
矩形的大厅,好像是只有大厅。
大厅里面觥筹交错,却又杂乱无章。
主角,年轻的男子,穿行在人群之中,似乎与他们熟识已久。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味,猫和狗追逐嬉戏。
偶尔会有小小的颤动,整个房间的颤动。人们并不在意。
主角透过房间旁的窗望去,观众方知此房间是一辆巨大的车上的一层车厢,且房间所处位置极高,因为有较大的鸟在窗边飞过。
窗外正值日暮,巨车行进在空旷的平原上,民居的灯火一点一点向后退去。
不知这辆车去往何处,只看方向的话,是向南。
主角开始和父母谈话,谈话中得知他们所处的,是巨车的最顶层。
可以感觉到的,车缓缓停了下来,休息时间。
房间尽头的电梯门打开,黑狗跑了出去。
而我,主角,似乎与黑狗熟识,跟着它一起跑出去。
“少玩一会儿就回来。”母亲说。
“偶然的小事不要在意。”父亲说。这话有点奇怪。
电梯从109楼下降到1楼。在101楼走上来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士,似乎很有地位,我吻了吻她的手背以示敬意,但两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交流。此外,在77楼还走上一个身穿工作服的老头,在48楼走上来一个似乎全身没有一点毛发的胖子。这两个人站在不无空旷的电梯间一隅,与那位女士保持一定距离,胖子摸了摸黑狗,黑狗眯起眼睛,它个头不大,有点肥,爪子是雪白的。
毫无例外的,都是在1层下车。
和之前几乎无人烟的平原不同,这里有着许多建筑,大多是楼房。
可是仍旧空无一人,楼房破旧不堪,满是灰暗的色调。
主角和黑狗来到一幢楼房前,说不清楚是谁跟着谁。
“哎。”黑狗突然开口说话,不过主角并没有因此吃惊。
“玩弹珠游戏吧。”它说。黑狗的声音成熟稳重,它面无表情。
于是一人一狗蹲在地上玩弹珠游戏,各种颜色的瓷制小球。
说不上开心,但气氛也并不压抑,这只是长途旅行中的小憩。他们都肩负着走到南方目的地的使命。
楼房墙体斑斑驳驳,爬山虎的枯藤一直蔓延到这座四层小楼的中部,而正对着我们的楼道里黑洞洞的,如同通向咽喉的深渊。
黑狗技艺高超,各种颜色的小球在它雪白的爪子里上下翻飞,跳跃,最后弹出。而我畏首畏脚,状况百出,最后却也能弹子进洞。
然后没过多久,听到车上的喇叭响起来。告诉人们休息结束。迅速上车,准备行进。
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巨车外形的镜头,我只好自己想象。在电梯上的剧情开始让人感到无趣。我从电影里面回过神来,看了一下身旁的人。
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我能看清的只有自己面前的那个已经睡着的讨厌男人的背影。现在那颗头更为难看地歪在一旁,如果说刚才他伸直的头还有一丝对称的感觉的话,那么现在那仅剩的一点美感也轰然倒塌,而我内心深处那点本能的善意也荡然无存。简直让人想禁不住拿刀砍掉。
人的喜好真是无法解释的事情。
昏昏沉沉。
我越来越觉得与其说这部电影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不如说是在给观众一个身临其境的体验。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再次遇到那个胖子,显然他是先到的6楼,再回去他的四十八楼,而具体他从事什么工作却不得而知,似乎在这辆车上每个人都有要做的事。
对了,还有那位身着华服,让人充满敬畏的女士。
电梯上升的过程漫长无聊,再加上前面的男人,我心烦意乱。
终于回到了顶层。
浑浑噩噩里,意识再次进入电影。
金碧辉煌的矩形大厅。厅里人声鼎沸,人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即使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不管在哪里。
“去哪儿了?”母亲问。
“就下面,没走远。”
“情况怎么样。”父亲问。
“没有人。”我简洁地回答。
“多久是个头啊。”母亲露出担忧的神情。
“该来的会来。”父亲说。
两人转身离开。我走向窗边。
夜幕已降,天上却无半点星辰,只有大地上闪烁的火苗,其余一篇漆黑。
我蹲在角落里,黑狗也走过来,我抓起它的爪子和它玩耍,黑狗表情惬意。感觉到小小的颤动,几乎可以忽略的感觉,但却是整个车身的颤动。黑狗的眼神里有一丝担忧。
转而,窗外电闪雷鸣。
电光砸到地上,像一棵闪耀着白色强光的参天大树,豆大的雨点撞到车窗的玻璃上,车身开始有了明显的晃动。各种各样的噪声传入耳中。
惟其如此,我才了解到自己的职务,那便是去调查车身各层的机能是否顺利进行。
“布莱克!”黑狗的主人在叫它了。黑狗转身离开。
我无可奈何,只能一个人再次奔向电梯。
“信使!”层长大喊。
“是,长官!”我应道,显然这就是自己的职务。
“速去速回。”长官说道。
“遵命!”我立即走向应急电梯。
电梯里有显示各层状态的灯,只见13号红灯闪烁。
到了一层,才发现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糟:屋内一片狼藉,水已浸入膝盖,而窗外水位更高,该层所放置的各种巨大而陈旧的机器似乎已经失灵,人生嘈杂,灯光昏暗,各色警报灯闪个不停。
主角立即乘上的电梯,一层的水位愈来愈高,不知道他是害怕灾厄波及自己还是想尽快将情况报告给层长。
电梯里不断听到惊恐的呼喊。
终于回到了顶层。一切与他刚出走时无异。
主角在人群中,寻找层长。窗外风雨大作。
一颗拳头大的冰雹破窗而入。接踵而至的炮弹攻破了最后的防线。窗外的风雨如同巨大的浪潮涌进屋内。
天花板被整个地掀将起来,人们看到电火里紫色的天空。正像是无边无际的宇宙。
父母与黑狗已不见踪迹,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有的人被大风吹走,从顶层吹走,我听到惨叫。
只得在偶然亮起的灯光里判别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向楼梯,人们也像发疯了一样全部挤进去,推推搡搡,好不热闹。
在似乎永无休止的混乱和嘈杂中,人群及其缓慢地向下移动,如同消化道里的食物。
等我走出车门,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了,下了一夜的雨,天空干净,空气清新,而我睡眼朦胧,双腿发软。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迎接刚下车的人群的是另一群人的追捕。
人们四散逃开,我跳下公路,眼前不远处有医院似的一栋白色楼房。
门应该是在另一面,我贴着墙壁奔跑,想着能躲进楼里或许有一线生机,身后的威胁像爆炸的火焰一般袭来。
一声枪响,我刚要回头去看,只觉得呼吸困难,剧痛仿佛无数只蚯蚓从背部和前胸迅速地向全身蠕动。瞬间全身无力,栽倒地上。
电影到此为止,一双手扼住了放映着的咽喉。
说不上来的难受。
有些人还在坐着,不知道在等些什么。
我和白芷走出影院。没有说一句话,像其他无数个看过这电影的人一样。
我再次看一眼手机,屏幕上虚拟时针已经快九点了。闷热的空气,略带疼痛的空腹感。怎么说都不能让两人心情愉悦。
“去吃点东西吧。”我说。
“好热。”她拨了拨头发。
“想去哪里?”
“河边。”
“河边?”
“嗯。”
“坐我的车子去吧。”
“你骑车了?”
“电车,在楼下。”
“好啊。”她说,嗓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白芷就这样坐在我车上。一句话也没有,我有好几次都想回头确认身后是否有人。
两人来到河边的公园,即使是河岸也让人觉得闷热异常,河这边是城区,河那边是未开发的荒山。河这边有不大不小的摩天轮,精致华丽的旋转木马,二十多层的商厦。闷热到无可救药的人群。河那边有松树,杨树,鸣蝉,蟋蟀,蚂蚱,可能还有青蛙。
“你看河那边有颗星星。”她说。
“北极星。”
“是吗?”
“也是小熊座的尾巴。”
“小熊的身体呢?”
“不够亮啊。”
“城市里面灯光太明,在乡下也是只能多看到两三颗。”
“你还挺了不起的嘛。”
“怎么?”
“没什么啦,。。。比如说,到省会去上学。”
“其实也差不多。”
“哪儿都一样。”我又接一句。
“恐怕初中的好多人都忘掉你了。”
“我没忘掉的没忘掉我就行。”话说出口就后悔。
她笑。
“你也挺厉害的嘛。”我半开玩笑地说。
“我怎么了?”
“竟然都知道猴面包树。”
“哈哈,小说里面看到的。”
“什么小说?”我问。
“忘了。”
“看完就忘还看。”
“时间长了。”她有些兴味索然地说。
“喂。”我说。
“嗯?”
“你说落在地上的闪电像棵树吗。”
“不喜欢闪电。”她说。
“猴面包树很直的。”
这事我当然知道。
小时候的夏天,吃完晚饭的我一边和镇上的小伙伴们玩一边等着天黑。当夜幕笼罩周围的一切,伙伴们也都散伙回家。我常常一个人静静地仰望天空,有时也会打开手电筒看着它的光直冲霄汉,想象着从我手里发出的这光需要多久才能到达那些星辰的表面。每当这时,我又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人这一本质的存在。真让人无可奈何。眼前是自己的肉体,自己所能控制的不只是思维,自己所存在于世的不只是思维,我便是以如此脆弱的思想来控制自己的身体来直立行走于这个星球之上。这种复杂的感觉倏然而至,脑袋变得一片空白,我总会因此感到内心的无助和身体对未来的憧憬。一切都是未知数。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这种特殊的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递减,是因为身体的发育或者越来越紧张的学习和生活节奏也未可知。
而现在,这感觉再次袭来,而我则好像身处于小时的那无数个清凉的夏夜。不由得对自己发出疑问。
我在这里做些什么?
我在等待着些什么?
“你是饿了吗?”白芷突然问。
“早饿了。”我没好气地说。
“去你家吃饭吧。”
我又望一眼河对岸,周围全是夏日里草木的气息,身旁的大桥上灯光耀眼,在河面上映出粼粼 的闪光。人们缓慢地走在公园的路上,
大桥上车辆来来往往。
初中时候的夏天总爱到这儿来玩儿,那时候还总爱给自己营造一种孤寂的氛围,现在想想,竟多少有些难为情。
“好,”我说。转身向电车走去。
省城也无非是这样,各色灯光如同灯光下妇女的衣物与首饰,喧闹又脏乱的夜市如同男人吃进胃里的东西。聚集的人越多,人心的距离就越远,人们赚钱,消费,劳神,享乐,或是勾心斗角,或是夜夜笙歌,如此日复一日地循环,也就构成了大多数人的生活。
这就是我那十几岁的简陋的世界观。此刻的我恰如一头幼兽,不太熟练地穿行在钢铁水泥的森林里,再长大一些就会碰到陷阱,遭遇猎人,完全或者部分地学会求生的本领,接下来自食其力,或者任人宰割。
社会达尔文主义。
身后坐着的白芷把脸轻轻地贴在我的背上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又独立运转了一阵子。还真是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啊。我回过神来想自己现在的状态。可是暂时又被情绪控制住了。
“你报的是什么专业 啊?”身后的白芷问。
“计算机,金融,建筑学。”
言简意赅。
“第一个是计算机?”
“不是,建筑。”
“你呢?”
“园林。”
“挺适合你的。”
“也许吧。”
说起建筑,我还真是一无所知,除了在卢浮宫里建金字塔 的华人贝聿铭和那位获得不记得名字大奖的不记得名字先生外,唯一与建筑有关的恐怕也只有那一点自觉的艺术天分。而至于建筑本身我更是没什么兴趣,越来越欣赏极简主义性冷淡风格的我多少有些反感那些非要被摆弄得无比做作的冰冷砖块们。总之,学一门技术混口饭吃即可。
得得,思维又脱离身体本身。
路过我们的初中,白芷说下来看看。
“我还记得快毕业的时候你坐在第三排靠走廊的位置。”
白芷一边往里面看着一边对我说。学校大门紧锁,刚刷了新漆,那气味多少有点刺鼻却让人上瘾。
我都忘了,我说。
眯起眼睛,办公楼坐落在面前的高地,有一两点灯光亮着,我想起来镇政府,想起来初中毕业照上那个闭着眼睛的自己,想起来那个吵闹却对彼此抱有真挚感情的班级。Jay 歌里的旋律开始在脑袋里回荡,下午回家时的那个小巷满是旧照片的颜色。
时间过得真快。
我带上白芷来到自己家里,简单的家具,简单的装修,纯白的冰箱里从不放多余的东西,正是父母喜欢的风格。新买的那台小巧的电视挂在墙上,位置妙不可言。
而我才要开始面临危机。
“只剩下泡面和鸡蛋了。”我用无不干涩的声音说道。
“是吗?”白芷凑到冰箱门口。冰箱里淡黄色的光照在两个人的脸上,温馨里带着一丝清凉。
我又在第三层找到三个西红柿。
“想吃这个。。。还有那个。”白芷指着其中两个说,它俩模样姣好,散发出凉爽的红色光泽。
我看着白芷把它们洗净,切开。
“喜欢《八度空间》吗?”我靠着厨房门框问。
“都有那些歌,我想想啊——半岛铁盒?”
“没错,还有《回到过去》和《爷爷泡的茶》。”
“很有味道的一张。”
“特别喜欢那里面的感觉。”
“…….”
诚如所言,我喜欢初中时听到的这部专辑,正是个酷文化当道的时代,县城里面到处可以看到非主流服装店,那时候周杰伦还年轻,没有拍电影拍电视剧打游戏,只是写歌,我们也只是听歌,拿最简陋的MP5,戴着最廉价的耳机,在下午放学时的暮色里行走在大街小巷,从即将变声的喉咙里哼出几个曲调,或是紧张刺激,或是轻松嬉皮。
饭做好了,两人狼吞虎咽地吃完三包泡面,三个鸡蛋,两个西红柿之后,满意地坐在沙发上。我在杯子里冲了椰子粉给她。
“想听你给我读新闻。”白芷说。
我拿起手机。
“随便什么都行。”
“光影传媒CEO声称娱乐圈内女星半数曾遭遇‘潜规则’。”
头条如此。
“无聊。”
“我记得一个转文科的同学有一次跟我说,‘社会道德,全靠一张嘴。’”。
“哦。”
我继续读:
“日本政府首次承认不明飞行物存在。”
“喂。”
“嗯?”
“你说会不会有这样一个星球,我们每个人走能在那上面找到自己的影子,但是存在的方式却与现在不同,比如说我是一棵树,你是一只狗。”
“你才是狗。”
“不是这个意思。”
“不懂你的意思。”
“或者说,存在这样一个地方,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每个人都完全一样,但是他们的时间刚好比我们晚了一个小时,而且我们能看到他们,他们却不能看到我们,能看到自己过去的样子,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那负责观测的那个人呢,他和谁对应?”
“你这人,别钻牛角尖嘛。”
“这么多星球,虽然感觉概率很小,但还是会有那样的存在吧。”
“那早上三年或者四年呢?”
“。。也有可能。”
“唉。”
“怎么?”
“这样的话,你怎么找得到那个时候的自己呢。”
…….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呆坐了一段时间。
我叹了口气。她做出疑问的表情。
“没事,”我说。
“长颈鹿死的时候—”
“我该回去了。”她迟疑了一下,放下杯子,杯子上史努比在笑。
“送你?”
“不用了。”
“反正也不远。”
“送你吧。”我站起身。
“真不用。”
“想自己走一会儿。”
“好吧。”
“今天很开心。”
“有人陪我看电影。”
我苦笑。
“拜拜。”
白芷走以后,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新闻节目,无聊的不行。又过了一会儿,联系了加菲,这家伙果然还在线上,出人意料地不困,于是开始加入他的战斗。昏天黑地地打到十二点,爸妈回来了。
大概是一路上并不顺心,回家又看到儿子目光呆滞地消耗寿命,父亲失去了耐心。
“不说做好饭了,知道我们要回来还……不端好茶水,爸妈都累成什么样了。”
“这么大人了!”
我坐在自己屋里一声不吭,这局烂到不行。过了一会母亲推门进来。
“这次我们又去问了你爸那个表叔,就是解放军医院的那个,人家说你这种情况不能动手术,只能好好调养,只要生活习惯得当,对……寿命不会有太大影响,我想你心脏不好,就不要再让别的器官受损了,爸妈晚点回来,你早点睡就行了,游戏有什么好玩的,照这么下去你的眼……”
“你懂不懂节制!”厨房里的父亲大声嚷道。
我摔了鼠标推门出去,竭力控制住情绪,往屋里丢下一句:
“出去会儿。”
午夜,小区里空无一人,路灯也一副快要睡死的模样,灯下的树影迷迷糊糊,我坐在石板上往上看着家里的灯光,等着情绪一点点流失。一点也不困,好像白天睡了很久似的,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有人打来电话,大概是加菲来问我突然下线的缘故。我猜这小子不一定在那个网吧里待着,浸在空调里吹出的凉丝丝的让人头昏脑涨的烟味里,双眼红肿,头发脏乱,精神亢奋。
“没想着你能接。”白芷说。
“还没睡觉啊。”
“家里有点事,刚洗完澡。”
“这样啊。”
“刚刚和男朋友分手了。”
“啊?”
“想说说电影。”
“好啊,怎么说。”
“为什么楼房里的人都不愿意救黑狗啊?”
“救?”
“我,不对,女主角,抱着黑狗在那个楼房里到处求助,明明教室里全是学医的人,明明黑狗在怀里都一动不动了,怎么没一个人说话,全都笑着看我,好像看一团空气一样。没有一个人愿意救它。”
“黑狗可是白爪?”
“是啊,怎么?”
“楼房也是白色的?”
“你不是也看了电影吗,怎么这样问来问去的……”
“女主角就在那楼房里来回跑了三个半小时?”
“为什么满屋子的人没一个愿意救它啊!”白芷焦急地问我。
寂静的仲夏之夜,我望着小区里那四四方方的天空,天上没有一颗星。
能强烈地感觉到的,她心里难受,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