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这个概念,大致还有我这样从农村出来的人,才会分成若干个阶段来进行理解。
先让我带你回到40年前那个遥远的年代。因为当年所谓的“地主”成分,我们家被赶到了一座破庙里,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坐南朝北的两层茅草房,从东到西依次是带有天井的厨房,两眼大灶,烧的是煤炭火,灶的侧边有木架子用来放柴火;然后是主房,一楼是两间卧室,各有一个小小的窗子,每个屋里有三到四张床;中间是堂屋,兼具饭厅和客厅的功能,墙上掏了个洞用来存放茶壶茶叶和茶杯;东屋的旁边,有个土质的楼梯,到顶后有扇小门可以通到二楼。楼上是黑乎乎的,用草席围城一个圈一个圈的,用来存放粮食,还有些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方形大柜子,带锁的就是用来存放比较重要的东西,比如糖果瓜子啥的,主要怕老鼠,还有就是我们这帮孩子偷吃。二楼的南墙上,也是挖了一个正方形的框,用来供奉“天地国君亲师”牌位,两边供奉的是”散财童子“和观音菩萨“。最让人难忘的,是靠近北面窗户的地方,有一具棺材,据说是有一年我的老祖祖(爷爷的妈妈)病得不行了而准备的,后来痊愈了,这具棺材一直摆了20年。后来几次搬家,棺材都是跟着搬的,没人觉得不吉利,大人们提醒我们不许爬到里面玩,怕不小心盖上了出不来。院子的东北角,有个土坯房子,是用来关牛和猪,鸡则是散养的。我们一门四代11口人就挤在这个小院子里。院子的东边和北边各有一家人,大家有好吃的,有时候会相互送一下,大声说话也都听得见。与东边那家的隔墙只有一人多高,中间还种了棵石榴,我还记得奶奶曾将站在墙边跟对面的女主人吵过架。孩子们倒是无所谓,反正大家一起放牛,一起玩泥巴,一起打架,整天腻歪在一起。谁家有个什么事情,一嗓子就能招呼到-----这就是我对”邻居“这个词最初的印象。当时的感觉,不管是人,天上的神仙和地上的水,都是大家共同拥有的,没人觉得不妥。
后来,因为孩子大了,我们搬了两次家,都是独门独院的三房一照壁,大门一关,邻居要见面基本上就需要在大门口大声喊名字。院子都很大,敲门是听不见的,沟通只能靠吼。当然,如果家里有狗的话,犬吠的音量总是更容易听见些。每当这时,家里的人就会跑出来,大声呵斥仍然在喉咙里呜呜威胁入门者的忠狗,”怎么连他都不认识了呢?坏狗!“与其说是骂狗,更不如说是给对方面子,生怕因为狗的威胁怠慢了人家。每家每户的狗,时间长了,都会或多或少认识经常来的人,这时候狗真就是睁只眼闭只眼了,爱咋咋地。只有极个别的,虽然经常来,但守门的狗依然会狂吠,那基本上就是那人和狗有冤仇,相互不待见了。这种冤仇,可能来自于狗很小的时候被他欺负,甚或就是上辈子有过节,没办法纾解。那个时候大家都很穷,生产资料普遍缺乏,大的东西比如犁和耙子,就不是谁家都有,这样就需要相互借用。也有用了忘记还的,就得登门去要回来。有时候我挺纳闷,村里的上千把镰刀长得都一模一样,奶奶如何能半年之后从几百米之外的邻居家里准确地要回来那把她自己的镰刀?不仅如此,村里的人办红白喜事都相互要借桌子凳子碗筷的,办完事之后照例要拿回家。主妇们能从几百个晚里准确地找到自家的,基本都不会错。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些物件是家里最重要的财产,举全家之力购买,容不得认错吧?这跟今天街上大家都拿iphone晃悠不一样,认不出就认不出。但当时不行,没镰刀无法割稻,缺碗筷就不能吃饭了。
上了大学,就到了城市,感受到了”不知道对面那家是谁“的困惑。我第一次进到城市里的家,是跟着一位很好的老师去蹭饭的,望着几房几居的布局,以及门一关之后的封闭感,我稍微有些不知所措,感觉那就是个宾馆。这与我十多年来家里土坯墙和可以打场的大院子比起来,不容易一下子适应。在这里,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和安宁,因为和邻居交流的必要性太小。都说以前的中国农村和农业是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那么城市里的邻里关系就是自娱自乐了。以前有个同学住在昆明的公寓房,和邻居交道少,他女朋友比他小很多。有一天下楼去上班,邻居老大哥可能实在想搭话,就问了他一句:”哥们,我想问你一下,你的女儿上几年级了?“我那同学被问的一愣一愣的,撇了撇嘴,说:”今年上初二了!“从他的经历里,我体会到了城市人住公寓房的那种无奈和无助,因为大家的眼睛里没有”祖屋“这一说,土地是共有的,所有权只有70年,不高兴了发财了还可以随时搬家甚至移民。每个人的空间独立了自由了,心灵的空间也就束缚了捆绑了。
最近有朋友吵着要买别墅了。问他要什么样的别墅,他说要独栋的,前面有花园,后面有菜地,两边有好邻居可以说说话啥的。说这话的时候,朋友的眼睛里冒出光来,没事的时候我就拔拔草浇浇花种种菜......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脑子里浮现不是独栋别墅,而是我远在家乡的那栋祖屋,冬暖夏凉,免费全景式空调,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菜地.....去年我回到老家,早上5点多钟就有邻居来敲门,说是要他们家要分拣葡萄,需要借用一下我们家的院子。纳尼,这是什么鬼?我被他们的嚷嚷吵醒,听者他们把载满葡萄的小四轮叮咣叮咣地开进来,大呼小叫地搬下车,分拣的时候还大声评论这串葡萄好那串葡萄甜!我这个小主还在睡觉啊,那么早!可是,我母亲已经在很热情地招呼他们了,不仅帮忙搬葡萄,还烧水沏茶递烟啥的,闹哄哄的,还一连三天如此。后来,我跟母亲说起这个事,母亲说,他们都是邻居啊,人家到家里来借场地,说明人家看得起咱们,没人理的生活没啥意思。后来,母亲还主动联系村委会,把我们家的大院子贡献出来,让我弟弟买了音响,农闲的时候组织大帮人每天晚上跳广场舞,快乐得不行。我的父母,因为邻居的不断造访而感到满足;我的祖屋,因为邻居的不断叨扰而眷顾着更多人的快乐和幸福。
如果离得远,那还叫邻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