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呼兰河

1、

都说三岁看老,萧红小时侯最亲近的人是祖父,相对于祖父的善良智慧,萧红的个性显然情绪化,有时极端,有种故意的狡黠,有非常清晰的善恶喜好。

她有时候明知某些事惹人厌还故意要去做,就像小时候老是跟着奶奶到我家院子里要葡萄吃的小子一样,他们似乎明白小孩子的角色在大人世界里可以获得的便利,就加以利用,丝毫不愿意白白浪费,世间不只有倚老卖老而已。

萧红的外婆越不喜欢她动自己屋子的东西,她越要骚扰个遍,还故意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个洞,得了外婆的针扎,因此记恨了许久,虽说是小孩子的调皮,却也可见她性格里偏僻的一面。她懂得冯歪嘴子每次都会给黏糕吃,她也理所当然享受了这一优待。

这是我顶不喜欢的一类小孩,我一向喜欢打小有自我意识,本能上就可以分清本分与情分的孩子。因为懂事而惹人怜爱,然而从另一面来看,我也觉得聪慧狡黠的孩子更像孩子,更活泼轻松一些。

萧红无疑是敏感异常的,她与父母之间彼此冷漠,从一个小孩的视角来看,母亲是若有若无的,父亲则是冷漠暴力的,祖母自私还有些狠毒,只有祖父是她在这个家里情感的维系,是给予了她爱的,也是她唯一愿意去爱的人,在情感上萧红无疑是任性决绝的。

2、

萧红与祖父之间的互动,是感人至深的,每一个曾在爷爷奶奶,外婆外祖父身边长大的孩子,都不免因此忆起自己的童年伊甸园。对于萧红来说,那就是属于她和祖父的菜园子,后园于她是神圣的,是要独占不愿与他人分享的。一个忽然冒出来的表哥竟然也知道园子里的那棵树,这是她不能容忍的。

“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带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当祖父下种,种小白菜的时候,我就跟在后边,把那下了种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地溜平,哪里会溜得准,东一脚的,西一脚的瞎闹。有的把菜种不单没被土盖上,反而把菜子踢飞了。”

这段描写何其生动欢乐。在那片小天地里,她放肆顽笑,东冲西撞撒欢儿,随手摘了瓜果吃,累了就在树荫下睡一通,无聊了就采下玫瑰花给祖父插了满头满帽子,把全家人逗了个前仰后合,乐的祖父想起来就要笑个不停,笑的人肚子都疼了起来。

看的人也不免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些笑的肚子疼的小时光,好像也是这么无缘无由,只不过是一桩桩荒唐事而已,如今想起来,同乐的人已飘渺离世,唯余怀念与心酸。

3、

祖父不仅仅是萧红人生中爱的源泉,还给予了她知识与人生观的启蒙,潜移默化影响了她对人世百态的认知。都说人生最好的老师是母亲。对于萧红来说,祖父担当了这个角色。

萧红在跟祖父学习诗词的时候是非常有趣的。她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因着音律来判断喜欢哪一首诗,大声跟着老祖父背诵,心中涌起纯粹的快乐,是对音节对知识天然的爱好,祖父也不急着给她讲解释意,承袭中国传统的蒙学教育。

萧红因为觉得“黄梨”好吃,而喜欢背诵“两个黄鹂鸣翠柳”,知道了“黄鹂”原来是种鸟后,反而不喜欢这句诗了。祖父讲解“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那段,幼年的小女孩问祖父,“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祖父就回说,“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爷孙俩一派天然喜悦,趣味横生,让人忍俊不禁,却也因悠悠时光终将流逝,而今小女孩也到了“胡子白了”的年纪,她站在时间的尽头回望,时光带走了祖父,如今也要带走她了,却不知在另一个世界里有无重逢。

祖父对小团圆媳妇,冯歪嘴子这些人给予的同情、帮助,甚至对于这些人凄然人生的无奈与无能无力都深深地留在了萧红的心里,影响着她对不同生命的体察感受。

就如在这本书里,她作为一个观察者的角色,尽量完整呈现人物,她在回忆里揣摩回想人的心思,无论无情的戳穿,辛辣的讽刺,还是悲悯的关怀,都淡淡写了出来。也正是这种旁观者的笔触,展现出个体生命所承载的时代与民族悲剧,就如小团圆媳妇这样作为女性历史性悲剧中的沧海一粟,萧红丝毫不赋予她凄婉与美丽,无处不在的是荒诞、恐怖与可鄙,鲜活生命来不及绽放就被折磨致死,无力自救,施暴者们竟也是愚昧不自知的,围观的也最多如祖父般道一声沉痛的“作孽”。

茅盾曾评价《呼兰河》是“一篇叙事诗,一片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然而萧红的笔触下更多的恐怕是凄楚与辣讽,连关怀却都是冷冷的,这就使得那段呼兰河岁月倍显苍凉起来。

这本书是萧红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可说是弥留之际于香港写就的,那时她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的境况都谈不上好,回首童年与故乡,苍凉凄然多过欢乐,不知这是否就是她为多舛人生所做的最后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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