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小朋友”他从车窗里探出头。路边那个玩小石子的小女孩抬头看了看他,马上屁颠屁颠地跑开了。“我长得大概有些可怕”他心想。后视镜里的自己,是太过沧桑了些,应该刮一刮胡子的。
“要载你一程吗?”他看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男人,独自走在马路上,于是摁了摁喇叭。“不麻烦了”男人摆摆手。“在找工作?我有一份工,愿意做吗?”中年人把左手提着的刷墙工具换到右手,再背过手去,“不找,谢谢。”
他失望地踩下油门,往前开去。说实话,他只不过想找个人帮他结束生命,就是,他想去死。但是他总不能随便找个人说,“我想去死,帮帮我吧。”不善于和陌生人交流的他,已经为这一次出行准备了许久。
自杀这种事情是有罪的,他怎么都做不到。但是把这一份罪加到别人身上,也是不对的。所以他准备了报酬,希望能让那个结束他生命的人少一些负担。
“叔叔你好。”一个穿着红色短袖的少女有几分胆怯地拦了他的车。“你要去哪?”那个女孩的手臂,不是白白嫩嫩的,还有几块不太明显的淤青的痕迹。杀人这种事情大概还是做得到的吧,毕竟他是一个不会反抗的人。
“北方。”女孩的声音小小的,但还是把他从走神中拉了回来。盯着小姑娘的手臂大概太久了,他害怕自己吓到了这唯一一个敢上他车的人。
“你说的是哪里?”
“南方北方的北方。”
“哦?只是北方?哪个省?送你去火车站?”
“就是北方。”
“好的,上来吧。”反正自己也是奇怪的人,他不太介意。他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终点,就不在乎沿途会经过什么,遇到什么。女孩眼里有一丝丝犹豫,但还是拉开车门钻了进来,把背包丢到后座,坐在副驾驶上,靠着椅背,一副大无畏的样子。
“叔叔你去哪里?”她大概还是有些防备。
“我啊,我也不知道。去哪里都可以。”
“去北方吧。如果你需要一个目的地。”女孩一本正经地说道。
“北方是个好地方。我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没去过几次北方。我记得北方是秦岭淮河以北?你现在有地理课了吧?上中学?”窗外的树,绿油油的,他想起北方灰蒙蒙的行道树,并不是很喜欢,不过也无所谓。
“初三。”
“现在不上课?”
“不想上,”女孩转过头去,“反正上不了多久了。”
“额,平时喜欢做什么?”他不知道怎么接话,没有什么话题了。虽然有些好奇女孩为什么不想读书,但也不好干涉她的生活。不过,一个不爱读书的女孩,总比三好学生要适合做一些需要胆量的事情。他又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女孩身上的伤痕。
“看书。”
“有趣,你不爱读书,但是又爱读书。”
“要看是什么书了。”
“地理书也不爱?”
“地理还可以,喜欢北方。”
“恩。”他转过头来看了看女孩,想不通为什么“北方”对她而言有这么重要。“系上安全带吧,北方还很远。”他慢慢踩下油门加速,开出城外去。
夏天的热风吹过,女孩趿拉着鞋子,仰面睡了起来。初三的她好像也还没有发育成熟,嘴巴上有一点点嫩嫩的绒毛,胸脯平平的。
曾几何时,他的世界里也有一个爱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比她要小一点,是他的小天使。可惜,她没能长大,他也没有带她去过北方。
为什么不多带她出去走走呢?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还看得见的时候,还能闻得到花香的时候。既然医院对她无能为力,为什么不带她逃离呢,逃离那些管子,那些针头和药片。
“她以前喜欢画画,总是画苹果树。”他轻声地说着,没有想说给谁听,只是那样说了出来。
“谁?”她睁开眼睛,挺着背,转过身。
“吵醒你了。”
“你妻子?”女孩的眼里闪着好奇心。
“早离了。”
“哦?”女孩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她低头玩起了自己的指甲,不自觉咬起了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指甲已经咬得很短了。
“咬指甲不太好啊,肚子里会长虫子的。”
“是吗?第一次有人跟我说。”
“小时候,我母亲就是这样说我的,后来就不敢咬了。我小姑娘以前也很喜欢咬,我也吓唬她。”
“现在呢?”
“她不在了。”
“对不起,只是想问她现在还咬不咬指甲。”女孩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不知该如何弥补,又咬起了指甲。
男人却笑了出来,如果他的小天使长大了,会不会也是这样呢?女孩独自离家,是为了什么呢。也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突然,一阵强烈的悲哀涌上他的心头。如果有人让他的女儿杀人,他大概会发疯吧。
这么想来,眼前的女孩似乎失去了价值。他无法对她说出那样的要求。去什么北方啊,还是随便把她打发走吧。要中考了,好好复习吧。他突然又想到那句“上不了多久了”,不知道女孩当时是什么意思。
“你说她喜欢苹果?”女孩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开始询问他。
“是的,她小时候特别喜欢画大树,特别是苹果树。就是这样的……”男人在蒙着灰尘的车窗上画出了简笔的苹果树,“很简单,可能全世界的小朋友画树都是这样的吧。”
“她喜欢吃苹果吗?”
“喜欢,她没见过真的苹果树,就想让我带她去看。可惜那时候她已经不适合出门了。我也害怕她看到苹果树和她画的不一样,会有什么反应。”他把玻璃上的痕迹抹去,“不过说实话,我也没有怎么见过苹果树。我想,如果带她去看了,她应该会高兴的吧。”
“我见过。”
“是吗?那你比她幸运。”现在的他,想起女儿来,也不会掉眼泪了,只是感觉心里有一块地方在慢慢坍塌,他都能听到细小的碎石一片片掉下来的声音。他以为自己的心是很坚硬的,但往往坚硬的东西更易碎。
“幸运?要看你如何定义幸运吧。你永远不能随便说一个人幸运,因为你所认为的幸运只是你认为的。而对方听到的时候,说不定是不会开心的。反而是要心碎的。”女孩望着窗外,一连串的句子从她的口中钻出来,飘到天空中,随着夏日的热风和引擎声渐渐消散。
他听到了很多的“幸运”。他想起托尔斯泰的那句: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如,我们就去找一颗真正的苹果树。还是说,你有已经确定的目的地?”
“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也在找一棵苹果树,不是,是很多棵”女孩小声说。
男人的心咯噔一下。小姑娘总是可爱的,不管是谁的小姑娘。“你画的苹果树,一定也是那样的吧?右上角可能还要画个小太阳。”
“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个苹果园。爸爸摘着树上的苹果,我在树下啃着苹果。”女孩的眼角流露出笑意,“无数次在梦里梦到过这样的场景,一个男人,穿着军绿色的衣服,布料是很粗糙的,还打着一个小小的补丁。男人在摘苹果。苹果树好像很高很高,男人也很高很高。一个孩子喊了一声爸爸,原来是我喊的呀。我的爸爸回头看我了,可是脸是模糊的。我根本记不清……记不清他的脸……”
她咬起了手指头,悄无声息地流出了一行泪,“我能记得补丁的形状,却记不清他的脸。”
“我还会梦见,我们走在苹果园里的小路上,他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追着他跑。可是他始终没有回头。”
“你说,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苹果园?”女孩抹掉眼角的那行眼泪,又笑了起来,“但我敢肯定我的老爹不是个澳大利亚人。毕竟南半球也太远了。我地理学得挺好的。”
“也不是爱斯基摩人。”男人顺着接了一句,笑了,“那我们就开着车去找吧!去北方,去找一棵真正的苹果树。”或者他可以帮她找到爸爸,再去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情。他看着女孩的小小的脸,感觉自己似乎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帮她的人了。
“如果找到了那片苹果园,你可能要帮我一个忙,会需要一点勇气。”
“我看起来不算胆小吧?”
“很勇敢。”
“我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