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奕那时孩童模样,唇红齿白,眼睛黑黝黝的,看着她突然的举动倒是没有慌张,靖王爷笑着问道:“淳安,你·怎么了?为何拉着他不放?”
“他的手,真好看。”
王爷哈哈大笑,跟简大人说:“我这小郡主啊淘气得很,今日说是要陪着我过生辰,这才半日,我已经被她吵得不行了,剩下半日,能否托赖简家公子替我陪着她?”
简奕答应下来。牵着她在荷花池边转来转去。
她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桂花的香气,以为他在身上藏了桂花糕,就往他怀里扑,手在他衣服上摸来摸去,问:“你身上有桂花糕?”
他摇摇头失笑道,“京都中有一条路上种满了桂花树,大概是经过时沾染的香气。”
韦淳安固执地要吃桂花糕,就又往他身上摸。
他一把捉住那双小手,“小郡主,我告诉你,你看见那边那个人没有?穿白衣衫那个,那是姜家的公子,他身上有桂花糕,你偷偷过去,往他怀里摸就摸得到了。”
那时候她还年纪小,天真单纯得紧,听他这么说也不疑有他,真的跑到姜少晏前面,一下跳到他怀里摸来摸去。
姜少晏被她吓了一跳,左躲右躲躲不开她,就索性伸手将她举到空中,“你是谁?”
她眨眨圆圆的眼睛歪着头看他,“我是韦淳安。”
简奕这才慢腾腾地走过来把她接回来,假模假样地教训她:“小郡主,不要调皮,姜公子哪里是你摸得的。”
韦淳安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他就把她抱起来,皱着眉头说:“你不会是傻的吧?什么都不懂。”
这一句韦淳安听懂了,他说她是傻的,她哇的哭了出来,将那场宴会哭得人仰马翻。
韦淳安再一次和简奕相见,是在天启之乱之后。
因为叛乱,再相见,他们的身份已经天差地别。
天启年间,靖王爷拥兵自重,逼宫挟制皇帝写了禅位诏书,自己登基为帝,小郡主韦淳安被加封号长宁,称长宁公主。
而简奕却在这场变故里失去了全部,他的父亲是史官,为人清正,不肯为谋朝之事在史书上做任何遮掩,得罪了新皇帝,被下令斩杀。
简家只留下一个简奕,新皇说看在他年纪尚小,并未参与简家抗争之事特意留他一命。
可是这不是格外开恩,这是一种折磨,新皇帝只是在折磨简奕,以此报复简家的不肯归顺。
许多心念旧朝的人都称他是贼,窃夺了天下。连带着她,也成了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她从前听见这样的议论还会愤慨,后来渐渐就想开了,因为他们说的都是对的。
她是新皇朝中年纪最大的公主,皇帝为她在皇城的王府旧址上建立了更大更美丽的公主府。
人们不敢议论皇帝,便议论她,说她的宅邸超过了规格,说她的排场直逼皇帝,说她仗着宠爱骄纵任性,她无论做什么,都要惹来非议。
她从不理这些议论,行为却越发放纵起来,她想的是,既然她委曲求全也要被骂,那又何苦委屈自己。
她喜欢饮酒,就买下一座酒楼,喜欢听曲,就建造了一艘华丽的画舫,她整日醉生梦死。
很快整个大夏都说,长宁公主,是一位拥有了天下,又挥霍掉天下的公主。
只有韦淳安自己知道,她不曾拥有天下,她只喜欢过一个手指修长的少年。
她第一次见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按住了他的手,她曾偷偷在书坊见到这个少年挽着袖子写字,他的眉像他笔下的字一样悠扬舒展,她曾见过他在马场骑马飞奔,衣袍被大风吹拂起来,像是神祗降临。
这些她都是偷偷看到的,她曾想有一天要走到他面前,跟他说:“你的字写得很好看,教我好不好?”
但是这个少年的家人死在她父亲手下,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成定四年,离天启之变过去了四载,这一年的春雨尤其短暂,山中的桃花倒是如往年的时间一样开放,韦淳安驾临碧峰山的白马寺去赏桃花。
碧峰山上的桃花最好是在人迹罕至的山顶,韦淳安从未去过,但这一年,她就是想去看一看那传说中灿如云霞的桃花海,没有一个宫人侍卫敢让她上去。
她笑看着地上跪了一片的宫人,慢慢地饮着一杯茶道:“谁再劝阻本宫,就拖出去杖毙。”
底下人听见这样的话都把头垂得更低,没人敢再说下去,她饮完那杯茶,趁着初绽的晨光,一个人爬上了上山的小路。
蜿蜒曲折的山路磨破了她细腻的手,她解下发带在手心缠绕了几圈,继续往上爬,看见远远的一片粉色就在前面,而越走越近时,她却愣在了坎坷的山石间。
最近的一棵桃花树底下坐着个男人,他穿着粗布衣衫,长发用一根木簪挽起,即使是这样也掩不住他的光风霁月,他的眉目依然像写得最好最洒脱的书法,他的神情好像多年前在赏一池摇摇欲绽的荷花,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
“简奕……”韦淳安呢喃出口,这低碎的言语飘散在清风中,丝毫没有惊动任何人。
四年之后,物是人非,韦淳安没有想到,她会再见到简奕,她以为他早已死在了她父皇的暗杀中。
而原来他没有,韦淳安颠颠撞撞地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他,他转过头来,看着她轻轻地笑,问道:“姑娘也是来碧峰山看桃花的?”
韦淳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她按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轻声回答他:“是啊。”
传说碧峰山顶住着花仙,桃花盛放时来到山顶可能会遇上这位仙子,她能赐予来人一个桃花美梦。
桃花盛放般美妙,也同花期般短暂,韦淳安来此,就是想求一个桃花梦。
韦淳安觉得这就是天妒英才,简奕太过完美,于是上苍就降临给他种种不幸,将他踩进泥里。
她说她只是上山看桃花的路人,简奕笑笑说他也是,她不问他是谁,嘻嘻笑说他长得像一个人,简奕问她是谁,她半真半假地答:像她喜欢的人。
两人结伴爬上了山顶,她装作害怕硬是跟在他身边。
简奕有一卷山中人赠的地图,那是羊皮做成的,那上面有一条轻松易走的小道直通山顶,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绕过山脚下的士兵上得了山顶。
日头偏西时,两人才爬到山顶,高阔的山顶上花海漫漫,香气弥漫,宛如仙境,正值夕阳落在上边,更是美丽。
韦淳安和身边这个只在梦里出现的人并肩而立,看着那桃花林,觉得这整片的桃花林尚比不上他一人。
过后,韦淳安随着他下了山,才知道原来他住在山中的小村子里,他居然是教书先生,他从前能文动京都,如今却留在一个小山村教书。
她在山中一连呆了三天,直到大批人马搜寻山中,她才姗姗回去。
带人围山的将军是姜少晏,他宣称是搜捕一名逃犯。
韦淳安在军中见到他时,淡淡地赞赏他聪明,姜少晏面容不改,不卑不亢请她回宫觐见圣驾,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回了公主府。
姜少晏是她父皇手下大将,当初篡位逼宫,他出了不少力,她父皇一直属意将她嫁给姜少晏。
她自然不愿意,于是喝酒作乐想要吓退他,没想到,他就像一块木头一样,死死矗立在她身边,怎么也赶不走。
韦淳安现在顾不上去管姜少晏,她的一颗心都挂在简奕的身上。
自从从碧峰山上下来,她就深居简出,再也不在京都之中抛头露面--她偷偷去了山村中找简奕。
她说她住在山外的另一个村子里,那个村子太穷了,连个教书先生也请不起,她提了一篮果子去给他,说想跟他学写字。
简奕只是摇摇头,说:“姑娘,你的衣服一件就能买下十个教书先生了。”
“可是却买不到先生你。”她赖在他的屋子外面不肯走。
在他去村子里教书时,偷偷洗了他的衣服,还十分艰难地给他做了饭,简奕第二天就把衣服和米都藏了起来,她翻来覆去找不到,只好坐在他的门口等着他回来。
简奕再回来就是深夜,他喝了一些酒,摇摇晃晃地走到屋子旁边。
山中无灯,只有清明月色,他一脚踩在了她手上,陡然收回脚时,见她靠在门口揉揉眼醒过来,看见他惊喜地叫:“你回来啦?哎呦,我的手好痛。”
韦淳安正举着手揉,简奕尴尬地拉她进屋,点上蜡烛打水给她洗手,“夜都深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若回去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决心呢,老师,收下我这个弟子吧。”她捧着脸笑得天真灿烂。
简奕掬了一捧水洗脸,凉水扑在脸上,他才稍微清醒一些,“姑娘,我只是一个穷教书先生,家中一穷二白,你留在我身边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嘛,就是想留在这,本来遇到你的那天我是想跳崖轻生的,你看我像是富家小姐是吧?我家确实是富贵,可是家中母亲早逝,父亲娶了好多夫人,上头有个哥哥也不喜欢我,我一年到头见不到我父亲几次,他也不管我,最近,忽然要我嫁给一个我一点不喜欢的人,那人凶得很,杀人不眨眼,我不想嫁,想来想去除了死别无出路了,但是遇见先生你,我又不想死了,先生救我一命,我偶尔来瞧瞧先生也不行吗?”
她扯着他的袖子轻轻地摇晃,简奕沉默下来。
山中清静,除了风吹树摇的声音,别的什么也听不见,烛光摇荡,昏黄的光将她的脸照得温暖异常。
他忽然想起那年的那个小姑娘,多年不见,他已经记不得她的长相,只记得她哭起来声音嘹亮。
无端端的,他就点了头,说:“好吧,你以后来,我就教你念书。”
简奕白天都去不远处的小村子教书,她几次来都扑了个空,就只好下午来,夜里再回去。
简奕问她,夜里不回去家人不会着急吗?
她摇摇头,装出难过的模样,“家中人对我不上心,父亲给我另置了屋子,下人松散,并不多话,先生你放心吧。”
其实她来,简奕真的是在教她念书,而且教的是兵法一类,三十六计一条一条讲给她听。
这类权谋她听不懂,可还是愿意听下去,但是无论呆到多晚,简奕总要送她回去,也不进都城,只将她送到城边上。
唯有一夜,她是深夜过去的。
那天乌云满空,简奕坐在桌前慢慢翻完了半本书,见月亮都被乌云遮蔽了,心里想着她应该是不会来了,正吹了蜡烛躺下,就听见敲门声,他赶紧披衣起来,推开门见她站在外面,一刹那好像乌云被风吹开,露出了皎洁的月色。
她一下扑进他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他不明所以,犹豫着伸手拍拍她的背,“怎么了?怎么深夜出门?”
山中夜路并不好走,更何况她还是一个人,小姑娘一向胆子小,只有她,胆子大得出奇,但其实,她不是不怕的,只是他在前面,她就要来。
怎么能不来呢,他在这里,她心里的人在这里。
“先生,你告诉我,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简奕的手顿了顿,又轻轻拍上去,“傻姑娘,你还小,我已经老了。”
经历了国破家亡,从云端落到泥泞,挣扎求生,最开始他愤恨,痛苦,到如今心如死灰,混沌度日,可不是已经像个垂髫老人了吗。
她固执地揪着他的衣服,盈盈一双眼望着她,“先生真的一点点都没有喜欢过我吗?那为什么愿意教我读书?”
他拂去她的泪痕,轻笑答她:“我觉得你像我一个故人,她现在也应该像你一样大了,可是她不像你,世事无常,如果没有发生一些事,她应该跟你一样天真可爱。”
他说的是劣迹斑斑的长宁公主,百姓口中的她百般不堪,他替她觉得惋惜,便把这惋惜放到了她身上。
韦淳安听懂了,她低着头笑,伸手掩住流出的泪,到底还有人记得当初的她,她哽咽着说:“我懂了,先生,你保重,我不会再来了。”
简奕望着她转身离去,单薄的身影最终掩进了夜色里。
他颓然放下手,否则又能怎么样呢,他不是当年的简奕,他如今只是一个教书先生,他留不下任何人。
第二日,朝廷贴出了告示,长宁公主将下嫁将军姜少晏,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韦淳安从山中回来就生了病,她躺在牙床上气息浅浅。
姜少晏来看望她,她就倦怠地笑:“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我死了,你岂不是要当鳏夫了。”
姜少晏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他常年打仗,手指粗粝,触在她光滑细腻的皮肤上,她甚至能感觉出上面的薄茧。
前一夜,就是这双手,掐在她的脖颈上,他问韦淳安,是不是他就比不上一个废物一样的简奕,韦淳安梗着脖子回答他:“你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又如何,你又不是他。”
“那要是我杀了他呢?”
“你敢,姜少晏,你敢……”她的话说不下去,因为他确实敢。
她小心翼翼地挡在他面前,仰着脸说:“我再也不去见他了,你不要杀他,只要他好好活下去,我就嫁给你。”
她收敛起所有的张狂,为了他能继续安然活在山间。
这一生,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她无法把他从这痛苦深渊里拯救出来,就只能力求少为他带来一些厄运。
长宁公主又重新出现在京都百姓的眼中,她还是照旧喝酒赌钱,整日醉醺醺的。
姜少晏每天夜里去酒肆或赌坊接她回公主府。
天气已经渐渐冷了,秋末入冬,有一夜,她在回去的马车里惊醒,以为还是从前常常去见简奕的时候,但她一掀开帘子,见到的却是姜少晏眉目坚毅的脸,她就清醒过来。
落寞地坐回轿子中,姜少晏骑着马走在她的轿子旁边,一伸手拉住她的手,她缓慢却坚定地推开了他的手。
姜承愣愣地看着那面帘子落下再也没有掀开,冰冷坚硬的盔甲也抵不住心上的伤害。
第二天醒过来,韦淳安已经忘了这件事,她还是照旧去画舫听曲看歌舞,她还招揽了一群读书人,听他们给她念书读诗。
她喝的多了,就以为那些人里有一个简奕。
她照旧醉倒在软榻中,坐得离她最近的人捧一杯茶给她,她揉揉眼看着他,他就笑起来,“公主看什么?”
她到底在看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怔怔地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她想看的人叫做简奕,简奕,简奕,她想,多好听的两个字。
画舫的大门忽然不知被谁踢开了,冷风吹拂开轻柔的帷幔,冰冷的气息浸染进这醉生梦死之中。
韦淳安怔怔地看着从门口走进来的人,他一身布衣,在这奢华的绫罗青衫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风吹散了温软的沉水香气,她混沌的脑子才渐渐清醒,简奕穿过跳舞的舞娘慢慢走过来,她撑着椅子艰难地坐起来,金玉步摇叮咚作响,好像清冷的音乐。
“原来你就是长宁公主,多年不见,我竟然没有认出来。”
简奕的眼神和他的话语一样平静,看得韦淳安心骤然疼痛,她就是他眼中放浪形骸的长宁公主,到最后,她还是要让他失望。
韦淳安猝然一笑,笑声低低的传遍了整个船舱,“是啊,我就是长宁公主。”
他像是带着山间的清冷气息而来,驱散了熏熏酒气,“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公主责罚。”
“本宫即将大婚,大赦天下,就不罚你了,你走吧。”
她拂一拂袖,袖子上绣着的大朵金线牡丹便开了又败,花瓣的明艳晃花了简奕的眼。
他点点头,俯低身子走出去,所有人都看着他,不敢出声。
简奕走后,门外又进来一个人,脚步沉沉,众人见了他都俯下身子行礼,“姜将军。”
唯有韦淳安一个人在那边陡然大笑起来,她拍着桌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底是姜将军,还是将将军,你这姓连着念起来真是好笑,居然从没有人笑过,也是奇怪。”
姜少晏冷冷扫视了一圈,里面的人都不敢抬头,全都退了出去。
他慢慢走到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脸庞,她的眼泪就顺着眼角滴落到他的手指上,“姜少晏,我多谢你,我从不敢告诉他身份,多谢你帮我这个忙。”
“我这个百般劣迹的公主和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将军,我们才是天生一对。”
韦淳安的婚期定在秋末。
百花凋零,风渐萧瑟,对这个婚礼最不上心的也就是她。
姜少晏为她从发饰到嫁衣一应备齐,她一眼都未看,将那副华美的嫁衣挂在屏风上就出去喝酒了。
听说那家酒肆新酿了一种酒,味道醇厚,香气袭人,她直到夜里才赶着鸾驾赶回公主府,京都那条种满了桂花树的长街,现在因她的公主府就在路的尽头,那条路又被叫做公主大道。
她的马车平稳地走到半路,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马儿被缰绳勒得嘶鸣不止,马车晃荡着将韦淳安从醉中唤醒,她伸出手扶起车帘,缓声问道:“怎么了?”
“公主,无事,有个瞎子看不见路冲撞了马。”
她闻言收回手扶住隐隐作痛的额头,正要开口说不要生事,外边那人歉意地开口:“真是抱歉,竟然是惊扰了公主圣驾,草民该死。”
正是深夜,京都早已寂静,他的声音本来很轻,在这寂静里显得尤为清冷。
韦淳安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她,不要出去,不要去见他,不要,可是她的手还是重新拂开了车帘,透过装饰华美的锦缎,她看见外面幽黑的夜空上有一轮弦月,而月亮底下站着的正是简奕。
她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像是想掩住声音的颤抖,可是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滚落了下来,“你的眼睛,怎么了?”
简奕愣了愣,伸手摸着眼睛上盖着的布条,平静地回答她:“瞎了。”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有人告诉我,是因为我的这双眼睛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韦淳安像是心里痛极了,她咬着牙才低低吐出几个字:“姜少晏?”
简奕却没有回答她,他退后了两步,跪下向她行礼,“草民还未恭祝殿下大婚,特在此祝殿下跟驸马能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桂花香气像是一刹那浓烈起来,韦淳安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一只手攥紧了车帘。
眼泪不停地落下来,模糊了月色跟花朵,皎洁的月色最终成了一片带着泠泠清香的白光。
“你的这份心意,本宫心领了,回公主府。”
她说完决然放开车帘,那金红锦缎将简奕的身影彻底挡在外面,她不能下车,不能多说一句话,甚至不能将他送回去,她明白这只会害得他的境遇更惨。
马车重新上路,向着公主府驶去。
“恭送殿下。”简奕还跪在原地,他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方向,满目漆黑的远方仿佛亮起了一点昏黄的灯火。
韦淳安身着锦衣回头看着他,笑意妍妍地逐渐走远,那点灯火也随着她渐渐远离,终于还是只剩下一片漆黑。
长满桂花的长街又清冷起来,香气依旧,月光挥洒,那个仓皇离去的女子衣角是否也沾染上了一丝香气,一缕月光?
他无从得知,他只知道,那些山中的夜里,被她的音容所惊落的时光终于能在尘埃中安然远去。
桂花最后一次盛放是在韦淳安的嫁期,仪仗经过那条长街,将她抬着一路送进将军府。
桂花香气始终萦绕在她的鼻端,她在这香气里握住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就是这只手亲自葬送了在天启之变中一战成名的将军姜少晏,年少便纵横沙场的姜少晏,一生中杀过无数人,只对一人动过心,而这个人最终将一把尖刀送进了他的胸口,他对她的心动终止于生命的最后。
最后那一刻,姜少晏还是用力地抓住了韦淳安颤抖的手,那双手柔若无骨,指尖嫣红好似一滴心头血,他断断续续问她:“为……为什么?”
这只他想牵一辈子的手为什么握上了匕首?为什么要将他的梦在最圆满的时候打破?
“因为简奕,你弄瞎他一双眼睛,我就用你的命去还他,这才公平。”她挣脱他的手,癫狂地大笑,凤冠被她掷在地上,上面有十二颗南海明珠,一一散落,姜少晏捧在手心送她的东西,无论是什么,她都不屑一顾,包括他的心。
姜少晏带着错愕和心痛仰面倒在他们的婚床上,艳红的鲜血染红锦被,上面的交颈鸳鸯最终晕成了一片血渍。
将军府中的人看见韦淳安头发散乱地跑出来都震惊不已,她神情狰狞,像是地狱里来的女鬼!
没人敢上去拦住她,她跑出了将军府后就蓦然停住,因为将军府外就站着她要去见的人,简奕就站在大红的灯笼下,像是在特意等着她。
韦淳安脚步不稳地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声音喑哑地说:“我杀了他,他害你至此,我要他付出代价。”
“我知道殿下一定会杀了他,所以一直在这里等着殿下。”
他轻声说着,一边伸手放在她的手上,“用我的一双眼睛,换姜少晏一条命,这交换倒是十分合算。”
他感觉到那只停留在他脸上的手顿时僵硬。
他慢慢伸手解开蒙着眼睛的布条,拉着她的手放在他的眼睛上,换上冷冽的笑意继续说下去:“我的这双眼睛其实是自己弄瞎的,为的就是要公主替我去杀了姜少晏。”
韦淳安颓然抽回手,她一步步往后退,她退一步,简奕就走近一步,脚跟触碰到石阶,她跌坐在地上。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说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我简氏一族的冤魂尚不得安息,公主以为我就能安心在深山中当一个教书先生吗?我重回京都就是为了报仇,旧朝大军在边域整顿,他们都在等着我杀掉姜少晏,待他一死,大军就会直扑京都,朝中将军除他之外我们再无所惧,所以,草民在此多谢公主。”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谁?一步步处心积虑走到今天?”
所以在她驾临白马寺后,他会出现在碧峰山,所以她会在大婚前遇见瞎了的他,他连自己的眼睛都下得去手毁掉,更何况是她!
“公主,抱歉,从头到尾,我都骗了你。”
对于一颗棋子不必抱歉,可是对于她,他只能觉得抱歉。
九月十八日夜,京都中的人都听见了一阵癫狂的笑声。
有些还未睡的人大着胆子打开了窗户,见到那条铺满了白色花瓣的长街上,颠颠撞撞地跑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大红的嫁衣,长发披散在腰间,她不知想跑到哪里去,一边跑一边哭哭笑笑,让人听得遍体生寒。
第二日,长宁公主刺死驸马姜少晏、最后疯癫的事传遍了大街小巷,有人叹息,有人痛骂。
为了平复百姓的猜疑,皇帝下令将她关进天牢,调查真相,但她已经疯疯癫癫什么都回答不出来了,嘴里不停念着:“桃花美梦……哈哈……美梦……”
有人说,这是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朝倾覆的预兆。
秋末之后,旧朝不知从何集结的大军起义叛乱。
姜少晏一死,前线没有将军能抵御住起义军,再加上这个皇朝本身就来路不正,不得民心,前线节节溃败,不到一月,起义军就攻打到了京都之下。
简奕作为起义军军师,虽然眼睛不便,还是亲自来到了阵前。
招降书已经送进了城中,书中写道,只要献上皇帝首级投降,所有当初支持靖王爷的臣子都不再予以追究。
数十万军士静静排列在城门外,眼睛直盯着城墙,正中午的时候,有个老臣举着招降书上了城墙。
众目睽睽之下将一个木匣抛下城门,有军士前去捡来回报,“是那个狗王爷。”
京都的大门缓缓打开,排列在前排的士兵已经催动马蹄,朝着大门奔去,而后方的士兵却被另一物吸引,有人指着城墙上的一个红衣人影说:“那是谁?”
“是那位长宁公主。”
简奕听到这四个字,在车辕中一下站起来,拉住旁边的人问:“什么?她在哪里?”
“站在城门墙头上,应该是她。”
确实是韦淳安,京都被围,城中也有动乱,有人打开了天牢,说是起义军就要进城了,没人管她,她从牢里出来浑浑噩噩地想起简奕跟她说的话,就朝着城门跑去。
幸好她晚了一步,没人告诉她她父亲已经死了,且连首级都抛下了城门。
她爬上城门,天光从乌云后乍现,底下黑压压的士兵正在高呼庆祝他们战胜,呼喊一声高过一声,像是要冲破这深宫皇城,一直传上云霄。
大风猎猎作响地吹着她红色的嫁衣,她像是清醒了过来,又像是更加沉沦,模模糊糊想起多年前荷花池旁边遇到的两个少年,却连他们的脸都想不起来。
她和简奕的身份再次颠倒,他们还是天差地别,再相见要用什么样的神情,什么样的言语,她想不出来,只好不再相见。
简奕会为这个短暂的王朝写下记载,韦淳安在他笔下不过是个苍白的记号,她失去了所有,最后这一刻,她想成为简奕手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还欠姜少晏一个圆满的梦,欠他一条命。梦,她还不起,命,她还得起。
阳光倾泻照在城楼上,韦淳安抬头望着这日头,轻笑起来。
迎着万丈华光,她心里默喊了一声简奕的名字,便从城门上,一跃而下。
血漫过脸庞。
慢慢的,天静下来,连吵人的高呼也没了声响。
她忽然觉得安心,像幼时睡在桃花树下,轻柔的风拂着她的发,翩然的落花擦过她的脸庞,她闭上眼,像在做一场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
铮铮马蹄没有停留,仍溅起黄沙、踏着她的尸骨进了城门。
简奕看不见,但他像是知道她跳下了城门,慌慌张张地跳下马车挣开所有人的阻拦,闯入队列中朝着城门跑去,但最终,他没有跑到城门,也没有触到她的尸骨。
韦淳安的身体早在千万马蹄的践踏下,融进了泥土,那张言笑晏晏的脸,连同那双柔若无骨的手都消失无踪。
简奕倒在黄沙中,嘶声呼喊,“淳安,淳安……”
这一次,漆黑中,再也无人回头望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