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喜食面食,除了五花八门的面条,馒头是另外一个枝蔓丛生的分支。
馒头,在我的家乡被称作“馍”,这个充分显示秦人“生冷硬倔”特点的字符如果用当地方言说出来,要被普通话更多些味道。
在老家的“馍”界,有两种不是蒸,而是烤的“馍”这几年随着民间小吃的充分发掘,也从默默无闻发展成为一种特色旅游纪念品。
就像你小时候认识的一个隔壁小芳,某一天突然涂脂抹粉,成了广为人知的“网红”,褪掉曾经的样子,甚至取了洋气的名字,可是,你的心里,时常念起的,还是她干瘪却朴素、生涩却纯净的模样,记着她的小名。
这些现在叫“石子馍”和“棒棒馍”的,在我小时候的农村,叫做“干渣馍”“骨嚼馍”。
如果仅仅是以外形来命名一件物品,就好比用化学成分构成来称呼一类物质,正确而乏味,简单也失色,只有那种深植个性文化区域内的流传,那种浸淫无数食客口水和肠胃汁液的称呼,才是最丰满和贴切,才能活色生香的。
“干渣馍”那时主要是娘家人探望生孩子的“月婆子”时必带的食品。
做“干渣馍”最重要的是要有合适的石子,这些青石子要靠家庭主妇一颗一颗从户外捡拾,有的则是将大青石的边角料砸成小颗粒,随着在锅里旷日持久的碰磨,棱角渐失,成为类似鹅卵石的小石子。
记得我家以前也有过一篮子这样的石子,黑色油亮,像一枚枚小小的围棋子。
制作“干渣馍”的时候,先在大锅里放进菜籽油,然后将石子放进去翻炒,直到石子发热,再将入鸡蛋、茴香、猪油、花椒叶、盐等的发面团做成的圆形饼胚放进锅内,由于上下都有石子,饼胚在发热的石子上两面都被被印出凹凸不平的花纹。
这种“干渣馍”讲究薄而脆,咬在嘴巴里嘎呗响,由于味道香酥,营养丰富,易于吸收,自然成为孕妇和小孩子的美食。
由于太酥脆,“干渣馍”很香但并不适合长途携带,以至于我多年没有再吃到。
直到有一天,一位乡人回老家省亲,返回新疆时带了几个这样的“干渣馍”,而且居然历经这样的长途颠簸没有任何破碎,我抚摸着这熟悉的吃食,内心无比激动。
这种激动既来自一种久违食物的吸引,更是对乡人遥远情感的认同。
“骨撅馍”其实是当时乡下主妇为了哄孩子的一种无心之作。
那时候,家里蒸馍馍都要用风箱,拉风箱一般都是家里孩子的活儿。为了让拉风箱的孩子能坚持到底,母亲们在揉制馍馍的时候,都会留点面头,搓成大小不一的条状,沾上揉碎的干花椒叶子和盐巴,放在炉膛热灰里烤制。
拉风箱的孩子一边机械地重复推拉的动作,一边流着涎水闻着烤“骨撅馍”发出的香味,不等蒸馍熟,“骨撅馍”就先熟了。
就这点可怜的食物吸引就能慰藉那个贫瘠年代孩子的心。
那些渗透在烟火生活里的琐碎细节,在那个年代不起眼的一角喂养着平凡的生命,也成长为以后日子里念念不忘的营养。
如今,“干渣馍”和“骨撅馍”都已经登堂入室,成为淘宝店铺里包装精美的“老陕特色小吃”,由于制作方法的改良,配料的改进,看上去更加漂亮了,再加上现在包装和物流运输的发展,想要吃,变得简单了。
可是,吃着这种冠以“东方饼干”噱头的食物,我却再也吃不出年少时的味道了。
有一天,在遥远新疆的伊犁河边,我捡拾了很多的鹅卵石拿回家,突发奇想,给母亲看,问能不能用来烤制“干渣馍”,母亲笑了,故乡烤“干渣馍”的石子看似无意,其实要精心挑选青石粒,这些漂亮的鹅卵石搞不好会炸锅。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也为一种食物的诞生提供着纷繁复杂的主客观条件,有些东西是无法复制和复原的,就像那些缥缈在生活里的乡情。
人生最大的念想就是“求之不得”,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会让人珍惜,就像掩藏在渭北旱塬萧条风尘里的这两种食物,它们的吸引,或许就是因为过去岁月里附着其上的情感。
(蔡立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