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释、道三家学说是中华文化的思想基石。以儒家为代表的,包括法家、墨家、兵家等其它入世学派,是以追求人生功利为主要目的;而庄子和禅宗则是追求理想人格和人生境界的本体论哲学。这两种哲学观构成了中国思想发展史的两个主要方面。庄子和禅宗虽然都是在厌弃、否定现实世界,追求虚无寂灭之中,透露出对自然、人生的肯定和情趣,但二者毕竟有着很大的差别。本文将通过对比,浅析庄子的“逍遥”和禅宗的“自在”
中国没有纯粹形而上学的哲学,中国的哲学都是人生的哲学,因此中国的哲学向来看重的就是人生的修养和处世的态度,尤其是庄子和禅宗两家在人生取舍方面有着极大的相似。张中行先生曾说到:“禅法到了慧能,作为一种对付人生的所谓道,是向道家,尤其是庄子,更靠近了。我们读慧能的言论,看那些自由自在、一切无所谓的风度,简直像是与《逍遥游》、《齐物论》一个鼻孔出气。[1]
”但是,二者作为并行于中国千余年的哲学学派代表而泾渭分明,一定有很多内在的原因。今试就庄子与禅宗哲学切近于现世的方面浅作分析。
1.道与自性
庄子与禅宗哲学对待现世的不同态度以及其不同的美学理想归根到底源于二者世界观认识的不同。庄子继承了老子宇宙本体论的思维方式,将“道”作为宇宙的最高本体。禅宗则将大乘空宗般若空思想进一步阐发,将“自性”看做根本,而自然万物只不过是求证自性的条件。
1.1不物于物
荀子《礼论》有言:“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物欲是人生来就有的,这是人维持生命体所必须的,因此正常的欲求是本无可厚非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无非就是每一个单个生命体之间要满足自己生存欲求而不断竞争的血腥法则。人和其它动物最重要的区别不是人具有主观能动性,而在于人类有道德约束意识。如果没有自觉的道德约束意识,人类社会远比动物世界更可怕,因为人比动物聪明。因此,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时代,早期氏族宗法制度的彻底瓦解,人没有了“礼”的约束就只剩下弱肉强食的贪婪,赤裸裸的剥削、掠夺,“无耻者富,多信者显”。这时候人类高于动物的“文明”也就显示了出来:无耻狡黠、阴险毒辣等。处于这样的社会,人总是主动、被动地为“物”所统治,财富、权势、贪欲在支配和控制着人的身心。“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因此,庄子大声疾呼,反对“人为物役”,而高扬“不物于物”!庄子不仅反对仁义,也反对技术进步,那么人类何去何从呢?庄子的答案是回归自然,“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当然,庄子的“自然”是理想化的自然、空想的自然,也是近乎“道”境的自然。
《庄子・知北游》集中描述了道作为宇宙的最高本体的特征和性质:“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 庄子的“道”继承了老子,具有主宰万物但又不可言传的神秘性、无为性和超越性:“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故存”,“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但与老子不同的是,庄子对“道”的看重是追求个性人格的超脱。因此,庄子强调“道”的超越性和无为性都是为了师法于“道”,从而达到“不物于物”的逍遥!
见性成佛
1.2禅宗是中国化的佛教,它继承了大乘空宗的般若空观。禅宗也是对庄子、魏晋玄学的一种继承[2]。庄子强调的是外在的“道”的超越性和包容性,禅宗则是将这种外在的“道”转换为内在的心性。《坛经》说:“自性能含万法是大,万法在诸人性中”。自性清净便能观照万法:“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虚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域,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万法尽是自性”,天地万物只是人自性的印证,清净本性即是宇宙的本体。故而,明心见性,见性则成佛。
开元中有沙门道一,在衡岳山常习坐禅。师(南岳怀让)知是法器,往问曰:“大德坐禅图甚么?”一曰:“图作佛。”师乃取一砖,于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甚么?”师曰:“磨作镜。”一曰:“磨砖岂得成镜邪?”师曰:“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 ——《景德传灯录》
从上述公案中至少可以看出两点:第一,禅宗的修持法门已经舍弃传统佛教那种由“防非止恶”的持戒到“息虑静缘”的入定,最后达到“破恶证真”的般若智慧,转而走向顿悟的道路;第二,传统佛教要在遍览十二因缘之后证得真如实相,从而到达涅槃的境界,禅宗则是追求在普通色相中破除执念,达到自性清静、见性成佛。
生命的存亡,万物的荣枯,无时不在,无处不有,落花流水,迅疾而无情,令人哀伤。但若放开眼界,从宇宙范围以大乘般若智观照,则去、来、今三生变迁,亦不过须臾一瞬,大可不必挂碍子心。禅宗所谓“诸法无自性,故无有有象”诸法缘起,万象俱空。“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禅宗正是继承了大乘空宗的这种般若空观,外在诸法的空幻证得自性清净的涅槃。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生死存亡是人类无法逆转的自然规律,也是庄子和禅宗必须面对和超越的。不管是庄子的“不物于物”还是禅宗的“自性清净”,它们都强调对名利、欲望乃至生死的超越。“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禅宗的说法就意味着世俗的人们都有着超越名利、欲望乃至生死的智慧,但是这种智慧是什么呢?
2. 逍遥与自在
“千古艰难唯一死”,真正潇洒直面生死的人很少,战场上金戈铁马、碧血长空的英雄,他们的马革裹尸是一种悲壮而不是参透生死的潇洒。宗教各种蛊惑人心的咒语、仪式和崇拜只是对信奉者精神的一种麻痹,这种状态下的看透生死,是精神上的迷惑,更无潇洒可言。而庄子和禅宗对生死的超越才有着一种洒脱和随性。
2.1 坐忘
庄子的坐忘是当下即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首先,庄子认为,道是神秘的,它是人的语言和思维难以把握的。《庄子・齐物论》道:“夫大道不称”,“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并明确否认了人认识世界的可能性,《庄子・养生主》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钱穆先生评述道:“此所谓有涯之知。即属人生界,无涯之知,则属宇宙界。人生有涯,而宇宙则无涯,若从有涯之生以求知此无涯,再求本其对于无涯之所知,转以决定有涯之人生.则必属一危险事。[3]
”这种对知识的放弃和不主动追求,也就省去了各种世俗的纷扰。
其次,庄子用“自然”反对“人为”,这种“人为”既包括人的情感、道德这样精神层面的内容,又包括人的五官、肢体等肉体的层面,主张只有同时摒弃这两方面的内容,“堕肢体、黜聪明”,人才能达到“与天地为一”的最高境界。这种境界在《庄子》中被称之为“逍遥”。“逍遥”就是“无待”:“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无待”就是一种超越人的有限性的彻底的自由。能达到这样绝对逍遥的人被庄子称为“神人”、“至人”或“真人”:“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人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是要师法“道”的自然而然,达到“至人”、“神人”、“圣人”那种无为无待、自由逍遥的个体人格的超脱。庄子对“道”的强调也是对“道”的超越,从而“相忘乎道术”,而随物赋形,物我一体。无用无我,超越生死,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和谐混成,这就是“逍遥”!
2.2 无相
在庄子那里,自然是人的归宿。人要去除自己的私欲以回归原始朴素的自然状态。而在禅宗那里,先前的自然观被颠倒了过来,人的心灵成了自然的归宿,自然只是人悟道的中介和手段,是被消解的对象,万事万物只有归于心灵才呈现出意义。
一切万法,尽在自心中,从于自心而顿见真如本性。其方法就是禅宗讲的“三无”之说:“我此法门,从上以来,顿渐皆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何名无念?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处,不著一切处。常净自性,使六识从六门走出。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无念”并不是停止意识的活动,而是“于自念上离境,不予法上生念”,也就说在与外界接触时心灵能排除杂念妄想,不受其羁绊束缚。这也就是“无住”:“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主张心灵不执着粘滞于外物。这也是“无相”的内涵,“于相而离相”,不执着于世界的表象。“三无”思想总结性的两句话就是“于念而离念,于相而离相”。而做到这些的关键点是要有“净心”,“净心”的根本特征是“虚空”。这样就能使心灵涵容天地万物,有这样一种虚空的净心。传统的“心”与“物”的关系也发生了逆转,不再是“我”去看“物”,而是“物”自显现。呈现在心灵中的不是像庄子说的那样一个人为选择的、自己愿意看到的世界,而是世界自身,这样的心灵“触目皆知,无非见性”,成就的乃是—个“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的活泼生动的世界。
《坛经》有云: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 饥餐困眠,是禅宗随缘任性、率性适意精神境界的形象表述。禅者的身心永远保持一致,在日用的每一细节中,都感受到人性的纯真。[4]因此,禅宗是对传统佛学教派在人性上的超越。
青原惟信禅师说过: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
——《五灯会元・卷十七》禅师给了三种境界,差别在哪里?“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是普通人的境界,耽于红尘万象。“后来亲见知识,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是参悟般若空观,万法皆是虚幻。“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就是禅宗的超越,在悟得般若空观之后,于尘世中来去无碍,红尘自是红尘,只是我心无挂碍!这才是“无相”的人生境界,超越名利、生死,看透红尘俗世,不沉溺于佛理而率然纯真!
对庄禅的体悟,是要学得二者那种逍遥自在的人生境界。我们既应有儒家的道义和进取,又要习得庄禅的达观与自在,这才是健全的人性。最起码,庄禅可以教人们去忘怀得失,摆脱利害,超越种种庸碌无聊的现实计较和生活束缚,或高举远慕,或怡然自适,与活泼流动盎然生意的大自然打成一片,从中获得生活的力量和生命的意趣[5]。除去名缰利锁、蝇营狗苟,忘却生命的沉重、生活的不堪,在大自然中怡然自适,在沉静的冥思中体味生命的真正价值所在,不沉沦也不汲汲于功利,这才是生命的意蕴,这样我们才能更多体味到天地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