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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事物的产生总伴随着旧事物的湮灭,蹲着埋头铲草的王冬梅还是向往婆婆那个时候悠闲的日子——虽然给带着孙子,可是不耽误打牌呀!七八个人守着桌子,不论寒暑,自由自在的将那老牌拿起来,扔下去,钱是小事,三毛两分的都记着。王冬梅做了婆婆好几年了,为了弄大棚,孙子在襁褓就被放在棚里,现在刚能上学就被父母送去县里了。打牌?想都别想!!
二胎放开了,谁不喜欢再添个大胖小子,怀孕六个月的儿媳不能再进棚了。冬梅老两口跟两个儿子天天忙在棚里,跟这个村的所有人一样。这两年,年轻媳妇们闷在家里猛生孩子,老骨头们蹲守在大棚下苦力。想到这里冬梅笑了。“你倒是快点呀!!这瓜都拳头大了!可不能打除草剂了咱得尽快把草弄出来……臭娘们”甩完常挂嘴边的这三个字,前面的瘦老头咳嗽两声本就弯着的腰顺势蹲下去了,他开始抽开了烟。
直到冬梅干着活撵上他,他还在抽烟。冬梅一把抓住烟扔在地上,“早咳嗽,晚也咳嗽。就是不戒烟”瘦老头急了,骂咧着,推搡冬梅。“你俩干啥!”东边一直沉默的二小突然站起来吼着她们。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
“二小这婚事咋办?”冬梅低声说,“这棚西瓜卖了就差不离了,”瘦老头低声回答。三个人都开始沉默了。
弄了大棚十几年了,一年五六万没问题,给老大结了婚,给女儿陪了嫁,钱花的时候没眨眼,没有被人看不起的时候。可是水涨船高,钱仍是个大问题。到二小婚事这里,没有二三十万是成不了的。“咱家弄棚,二小对象家也弄棚,这白天三十度晚上不能囫囵睡觉这艰辛都懂哇!怎么这么拿钱不当钱张口要那么多?”冬梅两口子蹲着冬梅忍不住的埋怨“谁让你把闺女嫁到外边啦!”瘦老头意味深长。“还不是不想让她受这个罪!”冬梅答着,不做声了。
天黑了,骨头像散了架,冬梅的膝盖已经像生了锈的机器,挪不动了,疼啊。打了那么多的封闭针也没管用。“二婶子,下班啦!!”经过的女人喊了一声。“哎!这就走”冬梅答应着,看见二小已经戴上了带手电筒的帽子,打开了头上的手电。“我先做饭去呀二小”“嗯!!”二小答应了一声,手电的光扫了一遍离他近的瓜垄,西瓜长势格外喜人,已经有二三斤的了。冬梅的眼睛湿润了。
冬梅艰难的起身,在门口套上衣服,在外面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娘”另外一个棚里大儿子喊出声音来,“你回去看看小娟还难受不。明天你来俺棚哈”冬梅答应着,跨上路边的电动车,大棚外边齐膝的麦苗快要抽穗了,“快了,快了”冬梅想像着那圆滚滚的西瓜,回家里去了。
三月二十八,麦子滟花。十里开外的老会早就被盼了许久了,现在好像成种大棚的人家唯一放假的时候。东西南北四个村围绕个老庙经营了数百年。三月二十八,九月初九都是按农历说的,一年成会两次,一次七天。老戏台搭好了,远点的劳亲戚都为了看戏来家住了。马戏团杂技团都来了,还增添无数的小型儿童乐园。学校已经都放假了。
冬梅小的时候去赶会,手脖脚脖跟脖子上都得戴整齐红绳,不然会上奶奶庙的泥人张会把魂给捏走的。这么多年了,老会更热闹了。冬梅牵着有点陌生的在县里上二年级的小孙子的没戴红绳的手脖,-“哎呀奶奶!快走!”孙子埋怨着想挣脱离开这人头攒动的老戏台。冬梅被趔趔趄趄的扯拉着,碰见数年没见的姊妹,隔着人群两个人喊着,
“老姊妹,你身体可好呀!”
“嗯!好着哪!你们那边的棚真发财呀!”
“都是政策好!”
“赶收瓜的时候我也去摘瓜挣钱去。我们村年轻人都常去你们那棚里干活”
“好呀!好呀!赶完这个会就差不多啦!你可要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花红酒绿琳琅满目的色彩,热热闹闹的呼喊声,香甜的沙镇呱嗒康圆肉饼……被孙子扯着穿梭在会上,冬梅感觉像行走在梦里一样,冬梅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样陶醉着“明天,再过明天!西瓜开始卖了终于到头了”她不禁想着。
村里菜市终于有收瓜的来了,瓜要现摘,收瓜的人被持续不断地邀请到棚里,看瓜,说价。摘瓜装车。
“多少钱呀?”冬梅打听着。“一块五”
刚被摘走瓜的邻居有点失落。“昨天有的人卖到两块,今年这价格有点低呀”他叹着气把一把钱装进裤兜。
“我家的瓜好,”冬梅瞥了咱邻居,心里想着,转身进了棚。二小已经领了几个收瓜的人进棚了。“精心”西瓜品种,皮薄沙瓤,十分甜,刀刃刚进去的时候瓜就会裂开。瓜的外形是正圆,个头匀称,大小差不多。往年这瓜从来没低过两块。二小切开一个让人品尝欣赏着满棚绿油油的瓜。
收瓜的人过来,看瓜还是得本地有经验的人,长年种瓜,看瓜的大小,瓜皮的花纹颜色,藤蔓的容貌,这瓜的品质就在心里了。会看瓜的老梁趁他们吃瓜的时候,快速奔了几垄地。然后给了高个一个眼神。
“一块钱”高个子男人几口啃完西瓜,把瓜皮随手一扔,大声的说。随行的人吃瓜的声音变小了。“啥!”冬梅听见着急了,“我家的瓜很好卖相好口味甜”斯文的二小开始讲价,“从来没这么少过”“是不错,”高个说,“说实话你这个别的瓜看着不错,可是熟的少,品种不大纯。”“这瓜要北上的,可是北京75%的瓜果蔬菜都来自于寿光,我们要去抢占市场,不容易呀”“那边沙地多,瓜更好”高个子仔细地说“今年瓜多,给你一块也不少了”。
看二小不做声,冬梅鼓起勇气走上前说“才收了瓜不是两块二吗?”“放屁!”高个子后边有人嚷开了。“那是去年,今年不是这个价行情不好。你这瓜不行,”“一块五!”二小的爹咳嗽着走过来,“九毛!”高个后面又有人多嘴。高个子有点不耐烦了。“兄弟,这瓜卖不卖?不卖我们要去摘别人的了”“今年就这行情”人群里本村的人有人在低声解释着,
一瓜棚收不了一万斤,一块来钱化肥农药塑料人工都将够辛苦两个月赚得啥?,今年怎么回事!!冬梅越想越气。
“不卖了!”她赌气的说。
十几个人呼啦一下走了,瓜皮脏乱的散落着,自己甚至都没舍得吃过一瓣瓜。“娘!”二小看着有点呆滞的母亲过来扶住她,“他们不是说没大熟吗?咱们再等两天卖,”
村里人都知道,冬梅有病,现在有时髦的说法是抑郁症。年轻时,吵架处事最爱论理,钻牛角尖。一生气就气着,瘫倒躺下张嘴出气。几个人附和着劝慰着,又各自叹息着。
政府政策好,东南式棚大兴,开春西瓜,然后是豆角,最后是西瓜。等于大半年收三季。这次西瓜不好,还有豆角跟黄瓜哪。
冬梅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胸口憋着一团火。
收瓜的人就集中在几天,来了走了,走了来了。瓜的价格只跌没升。大儿子的九毛卖了,冬梅心疼着又做不了主。二小又带人来看瓜,给的价格已经低于八毛了。二小已经开始着急了。“不行,”冬梅一再阻拦着,她想让二小早点结婚,不致于孩子年纪轻轻的就被人看不起。她老公说了,这棚瓜以后就得准备婚事了。
“娘”老大在棚外喊冬梅出来,“小英打电话说肚子疼你回家去看看”。
儿媳妇正在家里睡觉,被冬梅吵醒还不大乐意。“挺好的,没大反应,小孩就是老爱动,”儿媳妇说。既然来看,冬梅帮着收拾着做锅,她给儿媳妇说别光睡觉多活动好生,就像忘了这是个二胎。忐忑的骑着电动车,好事的邻居过来说话,“你家二小的瓜卖啦?才给六毛钱就卖啦!!”“卖啦?六毛钱?”冬梅听见,嘴里重复着,加速向棚里走去。
棚里大部分的西瓜已经被摘走了,藤蔓被踩得乱乱的。新切的瓜皮被扔得到处都是。老大跟二小还有孩他爹看到冬梅进来,都不说话了。“卖了”?冬梅问“嗯!”三个人都点头,“多少钱呀?”按照哥俩商量好的“八,八毛”二小撒谎说。
“二小,爹娘没本事。你这婚事得往后推了”冬梅看似镇定的说。“娘,今年个瓜贱都卖得差不多了,今天卖不上明天更贱!”老大解释着。“跟二小商量好了”老头咳嗽着,“等弄完豆角棚再说。那边也愿意啦!!”“恁都埋着我干啥!”冬梅吸着鼻子哭着冲老头吼。老头示意两个儿子回去。“你也走吧,”冬梅说,“我收拾收拾。”
天轰黑了,冬梅还没从棚里回来,一家人都没心情吃饭。“我去看看,”二小按捺不住发慌的心,骑上车就奔往棚里。
二小头上的手电筒射进乌黑的棚里时,他的心咯噔一下,他疯狂迅速的照看着,在中间的垄上,塑料离地面最高的地方,他看到,被自己的衣服套住脖子在棚铁丝上上吊的母亲!!
“娘呀!”他滚爬着往前,摸索抱住母亲僵硬的双腿。头上的手电掉了,光线在棚里转几圈,照几个破瘦的小的绿西瓜发出惨绿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