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文/邹航
寒风在冬日无情的刮着,天空悠闲的飘洒着雪花。这光景在冬日是格外常见的,无论是在下地干活亦或行进在路上的人们,但凡遇上这凛冽刺骨的天气,心情无论如何是好不起来的。
岁末的返乡潮,随着春节的日渐逼近而增加。辛苦的劳动者们背着一包包的蛇皮口袋在候车室焦急地等待着。劳动者们有的满脸欣喜,这应该是赚到了钱的,急着回家改善贫穷家境的。有一脸愁容的,这是没赚到钱的,说不定还有工钱正躺在老板的口袋里。
列车在一阵阵轰鸣声中碾过,伴随着从列车上下去又上来的人群,时间安静而又坚实的迈过它的步伐。这是北京的车站,所以周围的一切看起来十分华丽而又不失格调,这是非典横行的二零零三年,所以周围的人都少了言语多了口罩。
等列车关上它那黑乎乎的大门,车上的人们便惬意的靠在车座上休息。列车的大门决绝的关上与外界的大门,车上的人似乎与车外的人彼此支于两个交点,两股人群在特定的地点互相转换,不断的更替自我的角色,并乐此不疲。
一切都随着火车的缓缓开启而逐渐开始了,车上的人们在刚才的平静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远处的几位年青人,从口袋中掏出一副准备好的新扑克打算大战一番,几个衣着朴素的农民工兄弟看到了这番景象,便友好的示意自己也想参与其中,但后者却在众人的怒视下,尴尬离场。近座处,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正在玩着游戏,到激动处大吼一声亦或粗俗的狂笑,令旁边的人纷纷侧目。还有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备好了如隔音器般的眼罩、耳罩,安然入睡。
在一车箱的生物都狂躁之际,有两个人却显得格外安静。这是位于车厢尾部的区域,位置上一老一少,都透过玻璃静静的望着窗外急驰而过的风景。这年青人看气质应该是大学生。面庞周正,端端的坐在座位的侧角,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但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与倦容。临旁而坐的说是老人,却似乎不妥。虽说面容极像七十多岁的老翁,皱纹遍生,但是黑光油亮的头发却在说明这是一个只有五十余岁的人,所以姑且称之为大叔吧!两人的精神都似乎不大好,但是这位大叔的目光却如同训练有素的军人一般,坚毅,充满斗志。
满车厢的人,封闭的环境,自然的各种异味也随之而来。脚臭味、腐烂的食物、汗味,令一些永远呼吸不到这股味道的部分人群纷纷面露厌恶的表情。但车厢毕竟是连贯的,所以气味也很快侵入了正静坐观景的二人鼻腔中。大学生面露难色,显然臭味已严重影响了他的心情,而一旁的大叔则相当淡定,表情依旧和颜悦色,也没有对这气味产生一点点的愤怒。
又过了一会儿,列车员送餐来了。看来到饭点了。列车员将餐车缓缓推过,但却鲜有人去买上一份。列车员多年的经验早已使他们明晰原因:农民工赚了钱,但是想省下饭钱,为家庭做出自己的贡献。而有钱人根本就不屑吃这种饭菜,某个酒店的精致美食正在等待他们的到来。当餐车推至这两人处,大叔招了招手,示意要一份餐点。列车员停顿了一下,面无表情的递去了一份热气尚存的快餐。而当大叔递钱的刹那,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的讶异来源于大叔的右手,说那是一双手,多少有些牵强。那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肌肤缺乏常人的光泽。这是一双缺乏美感的手,谁也不愿再多看一眼。大叔很快察觉到了周围的异样,也不发火,只是默默的扒饭。
大学生看见这情景,表情开始有了变化,眉眼间多了一丝鄙夷。大叔却完全忽视了这目光,一个劲地咀嚼着,似乎在惬意的享用着一顿大餐。大学生此刻的背仿佛有意挺得直了些,有意的将身体与他挪开了一段距离,并将身上的名牌衣服扯了扯,好像在区别着彼此身份的疏同。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初时的小风也变为狂风,温度骤然下降,一切来得那样突然,谁也来不及防备。
时间又过去一小时,离翻开旧历迎接新年的日子又近了一步。火车上的人们似乎都疲乏了,纷纷都睡下了。也许是看周围的人都睡下了,大学生似乎减轻了与大叔的敌意,意欲动口,却在这大叔的介绍中拉开了对话。
“同学,你好。你是一个人回家探亲吗?”
大学生忽生戒心,忙问道:“你谁呀?乱问什么。”
大叔顿觉言语欠妥当,改口道:“喔。我叫林永正,是个农民。你是大学生吗?”
“嗯。是的。怎么了?”
“你家里几口人?都在老家?”
……
一阵无言,显然大学生已对这个话题失去了信心。而忽然的一句话,却引出了大学生的话匣子。
“你的理想是什么?大学几年的生活实现了坚持的理想吗?”
大学生稍稍喝了口水,抬了抬头,说道:“我曾经有许多理想,并想将之一一实现,可是……。”
“可是什么?”见大学半天没有下文,大叔补问一句。
大学生深深的看了一眼窗外飘起的雪花,认真的说道:“好吧。那就从我第一次坐火车说起,当时也是一个大雪天”
大叔一句话也没有,认真的听起了故事。
“那是我接到了北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当时我还是陕北偏远山区的高中学生。我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唯独令我骄傲的是我的成绩。在我们小镇上,我是最被瞧不起的那一个。因为我的贫穷,我吃不起他们口中的美味佳肴,穿不起时尚的衣服。当他们光鲜亮丽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发誓要用努力来改变现在的处境,让他们刮目相看。”
大叔听了这番话,不禁感叹道:“你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逆境出人才,贫困往往能成就一个人。”
大学生并未对他的反应做出反应,而是继续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就这样,我在承受着外部的压力与来自自身的压力下,凭借着出色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年迈的老母亲在病床上捧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泪水刷刷的流了下来,我也抱住了母亲,激动的哭了起来。这承载着我日夜刻苦学习换来的通知书,它包含了我太多的心酸与汗水,太多母亲不辞辛苦的付出。母亲在学习上无法帮上我的忙,但是却在这之外付出了更多。我也从来没有因为学费的问题而困扰过。而我在天堂的父亲亦泉下有知了。怀着对梦想的渴望,对大学生活的憧憬,我一个人揣着录取单奔上了开赴北京的列车。”
大学生讲完这段,早已泪水俱下。双手也在颤抖着,看来那段不太愉快的记忆依旧存在在他的脑海中,历久弥新,挥之不去。大叔也不禁动容,爱怜的递上一包纸巾,,并给予了眼前这个坎坷命运的孩子一个深深的拥抱。
大学生沉浸在这一怀抱中,久久未能释怀。
“那之后呢?你的抱负实现了吗?”大叔追问道。
擦拭完眼泪,他眼神出奇的沉重。忽然,又一阵狂笑起来,但这笑声在旁人听来无异于凄惨的哀鸣。
大学生狂叫一声,拳头砸向了桌面。咆哮道:“我算什么?我算个什么?去了大学之后,才知道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爬虫,大学生活远不如我预想的那般美好。我受够了!”
大叔稳稳的拍了拍大学生的肩膀,让他稍稍平静一下。他心绪安宁后,又说道:“去了大学,一开始是充满兴奋与期待的,宿舍好友与我的关系也处得很不错!我经常与他们打篮球、K歌、跑步。但是,沉浸在美妙日子中的我也开始学会了吸烟、喝酒、逃学。外面的世界刺痛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彻底沉沦了。”
“但是,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好友们都知道了我是一个穷孩子,他们非但没有帮助我,反而时常在人前人后泄露我的秘密与个人隐私。他们嘲笑我的贫穷,卑微的我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那个时候。接着,好友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彻夜哭泣,却不敢打电话告诉母亲,担心他的病情加重。渐渐的,我开始封闭自我,麻木的在网吧、酒吧寻找到一丝慰藉。这座城,在我眼中是虚伪的代名词。生活了四年,却从没有一刻真正融入这里,也不曾与人真正温情相依。没钱没势的我,孤独的完成了学业,本想找到工作回报母亲,却直到现在一个工作也没找到。”
“这就是我的故事,残酷而又无比真实。”大学生如同一个说书人般讲完了自己所有的经历。
本以为会对自己讲一通大道理,大叔此刻却陷入了沉默。
列车快到站了,速度也开始缓缓放慢。随着一声巨大的鸣笛声呼啸而来,车到站了。
“林生啊。这些年苦了你啦。”
这句话令大学生猛然吃了一惊,几乎口不能言:“你…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三叔,你在远方的叔叔。”
“什么。你是三叔,你不是一个企业家吗?怎么成了农民?怎么成了现在这样?”
三叔不觉一笑,自嘲般说道:“人生无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能做到永久的成功呢。”
“怎么了?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的确遇到过许多事情。但那么多故事,你想听哪个呢?”三叔微笑着。
“下车啦,有闲心回家聊吧。”列车员满脸怒容的催促道。
“先下车吧。回家再说。”三叔小声地说道
“嗯。回家。”
二人的对话终于随着列车员的催促告终,他们双双下了火车,在汹涌的人流中失去了踪影。
在一片爆竹声中,新历被揭开了。大街巷末充斥着人们的笑声。唯一永恒不变的,似乎只有这压抑而阴沉的天气。狂风在天空撕裂开一道道口子,为年复一年的暴风雪做好了最后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