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那天,趁着六六上围棋班的两小时,赶去给妈妈买衣服,却让她、也让我难过了很久。
店员报出的价格会烫人吗?她即刻脱下心仪的衣服,直喊“太贵了”,慌慌张张逃出去。又换几家,先询价,超过三百就拒绝试穿,店员的态度明显怠慢了。
我让她别把“太贵”挂在嘴上,可能是语气不对,她低头说“我记住了,你不用再说了”,像个犯错误的小孩儿,我觉得不忍,于是拉着她的手。店员端茶倒水,姨长姨短叫个不停,不厌其烦让她试。她内心自卑,经不起热情,又忍不住问价格。店员说过节活动价很便宜,又悄悄对我说“我妈妈也这样,特别节省,我买衣服都给她少说一个零”。看她很喜欢,我偷偷结了账,不到两千。
留她在二楼店里修改裤边,我去接六六。途中她打电话让我去接她,我说乘电梯下一楼就看到我了。说完突然想到她不敢一人乘电梯,在商场都晕头转向找不到出口。于是我拉着六六往楼上跑。她还在店里坐着,跟店员闲聊,很愉快的样子。
“她们问我这是你闺女还是儿媳妇啊,对你这么好;闺女这么高这么漂亮,是不是她爸爸很高啊;我跟她们说我有四个闺女呢,还读了大学,人家都说我有福气……”,她絮絮叨叨说着,很开心,我能想到她说话时的骄傲,我也喜欢看见她开心的样子。
其实她是个不太容易开心的人。
她生在大年初一,被所有人认为命硬是克父克母的不祥之兆。强势霸道的奶奶,在她生下来不久不顾她妈妈的哀告, 把她强行送给自己的干女儿。这个干女儿同样也是苦命的女人,她的儿子被狗咬伤后不治身亡,她在婆婆家受尽凌辱仍然被休,在娘家又不被嫂子所容,只好改嫁给比自己大二十来岁的死了妻子有一个儿子的老男人。
过年很厌烦走亲戚 ,别人都去一个外婆家,而我们有两个外婆,小时候常问她“你怎么有两个妈呢?”她给养母叫娘,发音“nie”近乎四声,给自己亲妈叫妈。
“刚过去我娘对我还可好,后来有了你小姨”,我们打断她的话,“你饿得眼前发黑,有一瓢汤没让你喝,让小姨喝了”,我们无所谓地站着,正嫌弃她做的糊涂面寡淡无味,“又开始了,不就一碗汤吗?还给我小姨争。”我们哪知道饥饿是什么感觉。
“吃大锅饭时,你婆怕我们饿死,用藏着的鏊子炕了两个窝窝饼”,我们又打断,“灶火冒烟被人发现了,把鏊子挂在我婆脖子上,拉她出去游街,你才五六岁抱着我小姨跟着哭,要不是没啥吃,你也能长很高对吧?”我们听了很多遍,都能熟练地对出下句,她很无趣地停止了。
“我趴在小学门口,看别的孩子上学,你婆说家里钱只够让你小姨上”,我们又打断,“最后你上了扫盲班,上半天课,给生产队薅猪草,多美啊。你很聪明,刚上学几天就跳到四年级,你写字还很漂亮,老师总夸你”。十来岁的我很羡慕她这样的上学生活。
“我有时候回到我亲妈这里,你舅舅、大姨都对我很好,什么都留给我吃,我不想走”,我知道她接下来就要说“你二舅比我大十来岁,他背着我,我哭,他背一路也哭一路,躲在草垛后看我进了干娘家的门,才哭着走了”。我看着眼前的弟弟,想着骨肉分离的场景,起先也跟着她掉泪,但是她祥林嫂般地唠叨多了,我们也就很不以为然。
“你好好学习,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看生产队里的电磨挣工分”。我看书,她看我,喋喋不休地跟我说。“妈,你别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啦,这都啥年代了,我还学习呢”,高中学业很重,我听她说话很厌烦。
她打开柜子上的锁,从深处翻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粉红色提花床单,一眼就能看出很久远的样子。“这是我当闺女的时候攒钱买的嫁妆,一直不舍得用,以后你结婚了送给你”,“这都过时了,难看死了,我才不要呢”,她又悻悻地放进柜子,“这在当年很时髦呢,细面布,想买都买不到呢,傻闺女不知道东西中用”。直到今天,我对她这种藏东西不舍得用的习惯嗤之以鼻。
“生小三的时候,你婆来看我,遇到你奶奶,你奶奶凉冰冰地招呼也不打,把你婆气得几天吃不下饭。俺娘家穷也没文化,本来在你奶奶家面前低人一等”。三妹妹问:“你那时候不是想拿我换男孩吗?”我知道她又会说“人家都来抱孩子了,我抱着小三,偷偷在厨房里哭,你爸也不舍得,自己的孩子再难也自己养着”,妹妹笑着说,“说不定换换还好呢,到那里我有五个哥哥,多拽”。
说起四个闺女,她总有说不尽的话。“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严,工作组进村抓人去结扎,还牵牛、赶猪、拉东西,有时候还拆房子,像鬼子刀客一样见啥抢啥。一家超生,亲戚朋友都不得安宁。生小三时你三叔刚结婚,工作组半夜来抓人,还把你三婶的嫁妆全拉走了”,她扭头对我说,“因为多生了一个你,你爷爷县一高校长的职位也被撤了,用一年多的工资买的劳力士手表也被抢走了,也不知道被谁贪了再没找回来”,我爷爷一直厌弃我们不是没有原因的。她为生不出儿子自惭形秽而,觉得对不起我爸,生四妹妹的时候,我听见她在屋里嚎啕大哭,连接生婆也跟着哭她命苦。
“那你还生?生了这么多都是负担”。十七八岁正是相信国家、相信政府的时候,觉得他们觉悟低,对这种不符合国策的行为深以为耻。因此我从不在同学前提起,而且写贫困助学申请时,我宁愿写家里有什么灾祸,都不愿写“多子贫困”。开学季一下要交五个人的学费,她和我爸借钱都借得张不开口了,有时候会让我自己去。去姑姑家要经过一个河滩,我在石头上坐了几个小时,从中午坐到太阳西沉,也没有勇气迈进他们家门。高三时我回家要学费,她和爸爸正在烈日下锄地,我不敢看他们,觉得自己在做一件错事。她说“没有”,我盯着眼前蔫蔫的禾苗,仿佛世界坍塌,万念俱灰。临走时,她塞给我一兜钱。别人问她“你是咋培养孩子的啊,学习成绩都那么好?”她会说,学习好有啥用,还不如人家学不进去的孩子,我们也少受点累。我那时既可怜他们辛苦,又恨他们愚昧,常说话气她。
我每年出去旅游几次,有时看别人带着父母,很羡慕也很愧疚,我没带他们出去过,实在是因为心里怵。有一次回家,我要打的,她要坐公交,说是透气不晕。刚上车她对我说站着晃来晃去想吐,我让她坚持两站就到家了,她于是蹲在地上,旁边一老头说:“农村人真没素质,到哪都蹲到哪儿”,我听这话很恼火,厉声呵斥他“你说谁呢,你再说一遍,你有素质,你起来让座啊,你有病吧你”。满车的目光聚焦这里,老头无趣地把脸转向窗外。什么叫素质?是独善自己,不是苛求别人。下一站,她拉我下了车对我说“你跟小时候一样,太厉害了不好,我忍忍就是了”。我们把她从老家接过来,我老公刚拿驾照车技还不太好,130公里的路停下来五六次,她蹲在路边吐,脸色惨白,吐到最后都是苦胆水,我给她捶背。她说“我快要活不下去了”,我很自责也很难过。
她经常邀请院里的老太太来我家玩,几个人坐在阳台上听戏,打扑克,唠家常,也留下来吃过饭。她问我:“我叫人家来咱家玩,人家从来都没有叫我去人家家”。我劝她:“她们都跟着儿媳妇的,哪像你这么自由,再说她们楼层高啊”,她才能开心一点。在公园里玩累了,我们到凉亭里歇脚,刚坐下,其他人就走了,她说“人家看我是农村人,都不坐了”,她总说“人家读了初中,是文化人”,“人家做过生意,很聪明”,她自己低到尘埃里,也经常怀疑我们的能力,“你能管住六七十个学生吗?”我每天为了劝慰她要绞尽脑汁想出好多话。
在外吃饭,她会算计“韭菜5块钱三斤,这一盘都要10块,太浪费钱了”,然后是抱怨和心疼,扫兴之极。我们晚饭后散步时每人买一包酸奶,她嫌我奢侈,不让买,只给六六喝。她对我影响很大,连正常的生活都觉得是浪费,偶尔买个水果零食都有负罪感。
她很自责,说老了还给我们添麻烦,“我哪配得上这么贵的衣服”。我每天想着办法哄她:“你心善有好报啊,咱们过去那么穷,你还给讨饭的人一瓢小麦,再说现在你是厂长他妈了,穿得邋里邋遢不是给我弟丢脸吗?你要穿得不好,村里人不该说我们五个不孝顺了吗?”她为了孩子们的面子,倒也经常穿金戴银。前天给她买了件真丝衫,报价时抹掉一个零。
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妈漂亮过,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一张黑白照片:一个脸似银盆,双眼皮,眼睛黑得发亮的年轻姑娘,黑黝黝的及腰大辫,穿着紧绷绷的格子上衣,手搭在同伴的肩上,笑盈盈地眺望远方。我惊呆了。穿过岁月的风尘,她童年的被遗弃,青年的被歧视,中年的辛苦贫穷,直到今天的岁月静好,历历在目。
借助节日,回想妈妈走过的岁月。
希望我们的记忆,不会像失事飞机的黑盒子沉入深海一样,纵入茫然。
或是由于盛情难却,或是由于环境所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