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苏中靖江,在童年的味觉记忆中,妈妈烧的咸粥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咸粥一年四季皆可烧,只是跟随季节的不同,咸粥内容丰俭不一。清贫的年月,寡淡的粯子粥是平常靖江人的三餐,哪个孩子不盼着一顿鲜美丰盛的咸粥啊,不过只有不上工又不忙时大人才有可能烧咸粥,这可比粯子粥费工夫。
我家祖上成分不好,据说太爷是地主富农,盖的是两进的大宅,到了祖父那一辈投身革命,果断划清了关系,再后来家道中落,后宅推翻成了竹园子,这里既是我童年的乐园,也是春夏美食产出所在。老屋前后都是河,河里有不少野菱水草,时而有小鱼跃出水面。过了河就是大片的农田,乡人在河沟边角角落落种满了应季的蔬菜,青菜、南瓜、蚕豆、茨菰、洋姜等等,勤快的乡人绝不会荒废任何一个角落。这也才有了咸粥丰富的内容。
中午放学铃是老校长徐兴先生拉响的,一口碗大的铜钟挂在院中的树上,老校长解树上的钟绳时,孩子们已经涌在门口,第一响钟声悠扬未熄,这些半大小子们已经跑过了半个操场。
跨过高高的门槛,母亲在灶前忙碌,咸粥还没烧好。我就懂事地坐到灶门前帮着烧火,屋梁上筑巢的的燕子叽叽喳喳飞进飞出,门前的楝树上时而有鸟雀好听得叫上几声,这些都引不起我得兴趣,只是捂着响如鼓的肚子,时不时从灶后探出头看上一眼。那种期待幸福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终于开饭了,兄弟三个抢着得抓了一把筷子放到早就擦好的桌上,又到碗橱了捧来海碗放到灶上。捧着咸粥往八仙桌走,也顾不得烫,一边走一边吸溜,惹得母亲佯骂一声。一碗咸粥食材丰富,春夏粥中有粳米、糯米、青菜、蚕豆瓣、竹笋,秋冬粥中不乏黄豆芽、蚕豆芽、花生米、油豆腐、芋头、胡萝卜等等,春节后若宽裕,有时能再加上几片咸肉一齐熬煮,那真是鲜得掉眉毛呀。方才柴草火焰哔啵的响声,成了碗中鲜香的咸肉、糯糯的毛芋头、脆嫩的竹笋……
热腾腾的咸粥,白晃晃开着花的米粒,几星青翠的芹菜末,盛在在磕出了口子的带蓝边的海碗中。用平底搪瓷汤匙舀起,呼呼地胡乱吹一吹,送入口中,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第一碗很烫,我很慢很珍惜地吃,到了第二碗没那么烫嘴了,我和两个哥哥就比赛似的捧着大碗吸溜,时不时炫耀一下粥中出现的蚕豆芽或是肉丝。忽然我看到碗底有一片咸肉。肥瘦相间,鲜香饱满的藏在粥中,我忍着一口吃掉的冲动,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它,直到最后粥吃完了才舍得把咸肉送入口中,那份满足至今难忘,只是觉得口中的咸肉远不如在碗中看着大。
饭后三个小子撑得肚皮溜圆,强忍着肚胀洗好碗,拖了三条长凳到北门口午睡。竹林在微风中摇曳,远处蝉鸣声声,斑驳交错的光影撒在渐渐入眠的孩子身上,清瘦的脸上带着满足,小手尚抚在溜圆的肚子上。
现在想想都难以置信,我曾一口气吃了四碗咸粥,这样的事情,后来都不曾做过。但幼时的我,抬手眯着眼睛看过乡间最刺眼的太阳,端过那个磕出了口子,碗身有蓝边,碗底錾着字的海碗,还有那永远不够的咸粥。这些让我魂牵梦萦的,都不在了,永远留在了七十年代童年的乡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