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忍受她的恶臭,也不能远离开她,她拿着佛经虔诚诵读的样子让我恶心,她在亵渎——亵渎神佛,也亵渎我!
我坐在她肩膀上,用她的生命力滋养自己,她敞开的灵魂,和源源的命力,像是永不枯竭。虽然厌烦,但是在经历过几次刀山铁荆棘后,我学会了用这种方法疗伤。
刀山的伤害,越来越小,像是磨砺和锻炼,疼痛越来越容易忍受,每当脱离地狱,我变回婴儿的模样,挂在她脖颈上疗伤。
这过程从一开始的恐惧惶惑不安,变得顺其自然,顺理成章。
那一刻来的却很突然,就当我逐渐适应了这一切,以为这一切并非无法忍受的时候,天命还是如此强势地席卷了我的形体,在一瞬间——我感受到被紧缚的身体,还有皮肤上烈烈吹过的冷风……我似乎,拥有了一身更加敏感的皮肤!
“一,二……”有人在数数,沉闷的钝响应着这声音拍打,在一阵眩晕过后,我感到血肉之躯的温热和迟钝,还有下腹一阵阵的闷疼。
我张开眼睛,耳朵里灌进凄厉的哀嚎——女人的哀嚎,我的嗓子燥热,因为疼,全身颤抖。
“停下。”一个声音下命令道。钝响停止了。
我转动眼珠,眼前一片血红。心抽搐了一下,突然迸发出又一波难以言喻的痛苦烦闷,还有悲伤,如利刃切割一般的悲伤,我从来不知道悲伤可以如此形态做出伤害。悲伤牵动着我全身的骨骼、肌肉、和神经,那一刻,我仿佛回到当初的剥离时刻,只是这种痛,远远比那一种复杂,有着让人发疯的可怕力量。
“说吧,只要你说出那个名字,我就放了你。”
不想活了,不想活了——我听见自己心里的思绪,又不是自己该有的思绪,嘴巴张开,咽下一口腥咸,我的心在倒血,可我一心求死。
吭吭两声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回答,没有词句,只有发自内心的,原始的控诉与发泄——又是哀嚎,什么也不能描述它的悲伤——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而我,就在这女人的身体里,感受她的痛苦。
“最后一次问你——”声音的主人挪动脚步,我垂下的头颅摇摇晃晃,透过泪眼看到他的白色镶金边靴子,过膝长袍,袍子上纹绣着神兽嘶吼,那金色绣线刺破了我的哀鸣,我迟钝地回想,这精美的绣工,是怎样一针一线织就?
他的手碰了碰我的脸颊,似乎是怕沾染血污,很快的收回去了。我感受到了这手的温度,一截树墩横在我跟他之间,不算长,后面连着拉杆和机关,机关后面有两个铠甲士兵手持。而我的下半身,简直糟糕极了。双腿已经血肉模糊,肚子上的衣服松松垮垮,沉沉坠下,血还在流呢,汇成小溪,加入了刚才飞溅出去的小肉块。
可是,可是,腿怎么不疼呢?现在最疼的,是下腹——就是他们用树墩撞击的地方。
我抬起脸来,他还等着我回答,怎么能让他久等,想想以前,他微微皱眉,我都心痛的要哭,怎么能让他久等,好像时间里有一根线绳,过了一个点,就断了,他就要走了!可是今天,线绳被拉扯出原点好久,怎么就没有断?
印在我眼中的是一张清秀英俊的脸,年轻、冷酷——我想起初见的情形,他穿着红色新装,身姿挺拔,面若冠玉,朱唇带笑——我想,这一辈子,多么幸运!
可是回忆一抖,转瞬变换了模样,他怎么那么冷,像看着我,又像透过我看着别处。我的心,痛起来,远远比身上的罪过更难过,一瞬间,我竟然想不起,他是谁?
最后,时间中的线终究断了,几乎就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神色中的不耐烦,他轻轻歪头——他思考的时候就会这样,像个小孩子——“那就去红崖上吧——既然你不配入土,那就让猛禽带你走吧。”他退后一步,脸上露出不满之色:“不会很快结束的……”
他转身迈开步子离去的时候,我的心抽搐起来,血顺着喉咙涌出,阻塞了我的呼吸——我不害怕,我不害怕;我只是好伤心,好伤心;这一生他就这样走了,来生我可还能遇到他?
金光骤现,刺痛了我的眼睛,再张开时,我已经脱离出来,倚在她身边手抚胸口,啾啾喘息。
她噎住了,美丽的眼睛睁得老大,突兀出来。我听到她的湿润呻吟,以及可怕的绝望。
然而,金风涌动,我被裹挟着离开——再睁眼时,我已经降落在母亲的手臂上,像上次一样,她正手持佛经,为我念诵……
那个女人是谁?我不敢想。但是那个男人,却拥有跟我一样的容颜!
“我看到了前世,我杀了一个女人!”因为这疑问太诡异,我暂且忘了仇恨,去医院里寻找残缺不全的婴灵。
为了报答我用灵力带给他们的安抚。他们回答的很中肯:“地狱的形式并不单一,前世幻境,也是地狱的一种。不论那里是美是丑,都不能贪恋逗留。”
“幻境中的事情,是真的发生过吗?”我问的时候,他们面面相觑,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他们商量好,给了我一个最终的答案:“幻境是组建在前世的基础上,经过扭曲的地狱。”
这回答多么的模棱两可,我不明白:“里面的人呢,都是真的活过吗?”
“人也一样,有真有假!”他们中的一个回答,他谨慎思考的样子让我想起转生门里那个追求成功的婴儿:“不过千万不能留下,记住那里是地狱!”
“自己肯定是真的,只不过很少钻到自己身体里,而大多数时候是以旁人的视角看自己。有一次,我被锁在狗身上,眼睁睁看着前世的自己绑绳子吊死了狗。”另一个婴灵说。
话匣子一打开,大家都分享起自己的前世环境:“我的跟你们的不一样——”一个只留下头颅和半截躯体的婴灵说,在这里面,她最残缺,最笨拙:“我的前世幻境可美好,有山珍海味,玉盘珍馐,还有宠爱我的男人,整日把我捧在手心,一刻也不想离开我。”
“不过呀——”在周围诧异的眼神中她理性地说:“有的时候,是地狱恶鬼变得,他们丢了自己的躯体,就变换成我男人的样子骗我,把我的肢体割下来补他们的缺!”
这个经历让大家毛骨悚然,她看看我们,脸上却露出笑:“十次里头有九次都是假的,有时候我能看出来,就拼了灵力跑出来,有时候不能分辨,就被他们割了躯体。”
“真可怜!”我说:“你应该每一次都跑,这样那些恶鬼就拿你没办法了!”
她摇摇头,不愿意再开口,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我没有弄清楚,地狱却急迫地再次吸纳我,在我从医院回去的路上,灵力恢复之初,将将能够穿过门窗的时候,这一次,那感觉却与上一次的记忆不同。
和风细雨,湖光缱绻,我的额头刚刚被打湿,手抚上去,有一种冰凉滑腻。远江的腥气阵阵泛起,引起一阵干呕,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和穿着红色石榴裙,绣花绿萝襦的身体,在雨中瑟瑟发抖。
抬头远眺,江面一艘官船缓缓行驶,越来越近,我听见身旁一声嘤咛,转过头,一个女人的侧影闯进眼睛,她穿着素色的绸缎,珍珠披风,比我身上的衣服厚实许多。
她的眼睛紧紧锁在江中船上,泪水滑落,发出吭吭的抽泣。
——是应该哭的,哭的美一点,愁一点,柔弱一点——她比我聪明,她一向比我聪明,虽然容貌不及,却总能在合适的时候做出合适的事情。
现在还来得及,可是我不想哭,我不屑于跟她学、跟她做一样的事,更何况,哭了又如何,没人在意我。
……
船靠岸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轻轻拭泪。他早就站在船头,急切远眺,他第一个走下船来,她第一个扑上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两个人拥在一起——周围的丫鬟们羞红了脸,一边艳羡一边看我,我微微笑着,又脸上胀热,我的心好恨,恨他们,也恨我自己。
“夫君!”我走上前去,轻轻拍打他的手臂,他的心情似乎不错,很不介意地转过脸来,被雨水打湿的容颜显得年轻而生动——我的心却疼了一下,又是疼,又是恨。
“你这番回来,还有一喜呢。”我故作神秘,却在他眼中看到不耐烦——怎么总是这样,从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我总是能成功地让他不耐烦。
“对了,你猜猜,是什么!”真正做出喜悦回应的不是他,却是在他怀里承欢的她。她挣脱怀抱——就那么轻易地,挣脱那个我奢望不来的怀抱,而且,脸上没有一丝暴殄天物的羞愧。
她走过来,挽着我的手,被焐热的手抚摸着我的冰冷——是不是因为常有人为她捂手,所以她的手才那么温热柔软。
“难道……你?”他终于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不上欣喜,反而有些……惭愧!
“恭喜夫君,你要当父亲了!”
“哎呀,放开。”我甩开她的手,狠狠地推开她——这些话,这些喜悦,这个惊喜,为什么她要抢走?
她踉跄了两步,顿住了,一副很惶恐的样子。
我转过身,听见他的威胁和责骂,但是我迈开步子,脚很疼,我要赶快离开,我要赶快离开,为了躲开他的暴怒跟责罚,为了躲开我的心酸和愧疚……没有一点做母亲的欣悦——因为我知道,这孩子的父亲不是他!
上马车后,我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胸口气闷得紧——我不是报复了吗,为什么没有快乐,只有羞愧,他一点点的冷漠,一点点浸透我的记忆,我让自己的心硬起来,然而他跟上来,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很轻易的就欣悦了我的心。马车走起来,那个女人被他丢在另一辆车上。
愁绪和相思瞬间击碎了我的仇恨,我扑上去,把头狠狠埋进他胸膛——他楞了一下,没有抗拒——老天呀,他这一刻的温柔,差点儿让我坦白一切,但是坦白了,还能看到他吗?他是统领万军的将军,怎么会允许自己的正妻背叛。
可我没有背叛他,我只是太恨他,又太爱他!
“别哭了。”他安慰我,他对我说的话从来都是那么简洁,好像怕说多了我听不懂似得。
“眼睛肿了,不好看了!”他为我拭去泪水,很认真地看着我的脸。
我的脸很美吗?我从他的墨色瞳仁里照镜子:“好看有什么用,”我说,有一点浅浅的怨怼:“来生,我倒希望自己比现在丑一点儿,但是聪明一点儿,能看得懂你!”
他脸色一变,推了我一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烦躁……这张脸颠倒旋转,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消散,我回去的时候,正是黎明。还是在那扇黄色门背后,我看到母亲熟睡的恬静,想要恨,却理不清残留在心里的千思万绪……又是那个女人!
想起她临死前的惨状,我暗暗担忧,希望她没有生下孩子,希望真正的她并非因此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