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已立春,阳光也偷偷清亮了几许,清幽的山谷里,晨光剪了一把方竹的枝叶撒满清幽的小道,晨雾还未歇息,在竹林间轻盈朦胧。临近年关,游人甚少,如此秀美的晨景居然只容我们饕餮,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就想对着空旷的山谷喊两声,山谷不好拂了游客的美意,也回以此起彼伏的回音,这回音在空谷传响,惊动了林间的鸟儿,上下飞鸣。
一抹淡淡的红霞装饰了空寂的山谷的晨梦,那是几株腊梅正在悄悄倾吐即将化为春泥的别离之愁,春花将开,腊梅不屑与群花争宠,它怀着对冬雪的眷恋,即将消失在春日里,刚冒尖的绿草不忍,接住了片片落红,假设自己也开出了细碎的小花,露珠被感动了,把自己镶嵌在草尖,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算是对落红的垂怜,也照亮青草的开花梦。不远处有一株白色的腊梅也如是告别春光。我有幸目睹了一树芳华,也读懂了它孤芳自赏的孤高。它日,你若来,恐怕只剩一抔香尘了。
通天桥可是通往仙境的关口?站在桥上极目四望,丹山碧水,云淡风轻,只是不见仙人,或许他们恰巧去云游了,那岂不是正好让我们偷偷地把仙界游览一番吗?晒布岩上赤脚大仙已铺开绫缎,阳光下彩光闪闪,巍巍壮观,映照得四周的山水愈加旖旎。如果此时能下一场大雨该有多好,想象一下雨水汇集成千万条细流,顺着绫缎的纹理飞流直下的景象,应该如银龙飞舞,别有景致。可惜那会惊动困顿的大仙,他又该手忙脚乱地去收布了,万一绫缎溶入岩壁,这万仞直壁上岂不是会留下更多的仙掌?如此想来晴空挺好,何必让一场雨扰了大仙的梦,阻了我们前行的路。
伏虎岩下摩崖石刻荟萃,十多幅石刻星罗棋布,有题名游记、有题诗纪胜,横跨宋、元、明、清四个朝代,“武夷洞天、升真元化之洞”足以证明武夷山是道教名山;“百兽舞虞廷,胡为岩下伏?前面有投龙,风云好返逐!”为“幼溪草庐”的主人陈省所题,观此可知古读书人都怀揣入世的梦想,却留有出世的后路,他们都在心底一隅耕耘着方寸绝世的山溪,单等灵魂疲惫时悄然归隐。陶渊明归来了,他归入理想中的桃花源,从此守着清贫过起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逸生活。朱熹也归来了,他隐于这清幽的山水之中,筑“武夷精舍”,与八百岁的彭祖为邻,从此授徒讲学,著书立说,“琴书四十余年”。武夷山孕天地之灵气,育朱熹之才华,成就他把武夷山推到“闽邦邹鲁,道南理窟”的文化巅峰,正如复旦大学教授蔡尚思所说:“东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中国古文化,泰山与武夷”。
茶洞虽然洞口朝天,但凡人既能踏入仙境,自然也能进得了茶洞,古老的几株岩茶藏于洞中,或许起先只供仙人品尝,可是隐士来了,当仁不让地在这里煮茶喝,他们约三五鸿儒,舀一勺岩洞的清泉,煮一壶清茶,品一口香茗,极尽世间所乐。朱熹来了,他踱步茶洞,在茶香中独自与灵魂对视。那仰慕朱熹才俊的得道的丽娘也来了,从此丽娘伴着朱熹在这茶洞喃喃私语。如今,茶洞空余,失去道行的丽娘含悲而逝,狐魂重返狐狸洞,朱熹也已转入下一个轮回,只有那坏了心的老龟变成一块龟石,日日受人唾弃,还有那醇香的武夷岩茶后来进贡皇家,现在更受世人青睐。
一行石阶直通天游顶峰,遇陡峭处时,只可抬头仰望,低头俯瞰定会两股战战,半时后可喘着粗气歇脚半山亭。这时凭栏举目,只见峰浪如怒,高峰耸立,双乳峰秀美挺拔,隐屏峰如刀劈斧削,接笋峰似青剑一把,直刺云宵。“云儿也似有心雾,自取幽奇来做窝”,云窝里云烟变幻,飘散自如。俯瞰九曲,流光溢彩,似一条丹青锻带,蜿转山间。等到山顶时更见群峰点点,白云缓缓,一派“高峰晴树碧云齐”的秀美。挽一条红丝带在碧树,算是许下一个来年平安的心愿,也算是告诉出游的仙家,这仙境我已偷偷来过。
登天游峰时已觉惊险,而从“好汉坡”登临虎啸岩时才觉天游峰只是小巫。此处峰高路险,只能沿着“之”字型的窄小石梯拾级而上,陡峭处回头后望,好像自己踩着身后人的头顶徐缓盘旋,如若阴雨天,山腰云雾缭绕,那高处的人影会半身入云,恍若仙人。“定命桥”架在两岩之间一条深不可测的裂缝上,二三米长而已,桥下临不测深渊,涧水泠泠,长草萋萋,正是人在桥上,命系其间。其实“定命桥”在佛法中有“戒定”、“禅定”之意,古人喻之为考验世人渡过迷津通往佛界的仙桥。而我却以为命理有定数,亦有无限变数,不信你观了凡自可知之。今人在此桥前讲究转三圈,一转官运亨通,二转财源滚滚,三转桃花运旺,当然还可加转一圈,转情路繁华,即使步入仙境,世人还是甘愿囿于名、利、情。众人嬉闹着转圈,也推着他转圈,两圈之后他转身离去,自言:“半生遇你,桃花已用尽,余生只愿相守。”遇你,自此命定。
余下景观,“宾曦洞”内红光熠熠,如佛光普照;“天成禅院”法号隐隐,岩壁“法雨”不断;禅院山门——“普门兜”等着普渡众生;只是遗憾明空下未见“白莲渡”,“白莲”实际为雨季有百道涧水从岩顶奔泻而下,经过岩际时,飞泉在山石上绽开的千朵浪花,佛家将那千万朵浪花喻为千万朵怒绽的白莲, “莲花接引,济世渡人”,相传此处可以超度世间的百姓,故名白莲渡。登一次虎啸岩,如“濯魄水云中”,心灵受一次佛法的洗礼。
群峰的俊朗少不了清流的滋养,山脚,九曲清流环山绕峰,脉脉自逝。
年轻的艄公一蹲身,一撑篙,竹筏已漂游碧水之上。九曲漂流不似他地漂流那般要遭遇急湍猛浪的惊险刺激,它即使百米深潭也静如平镜,绿水碧波上,竹筏轻飏,急流浅滩处,长篙一撑,只有白浪轻溅。和煦的阳光下,索性眯了双眼,做一场远古的梦,梦里不知身是客。我只是那九曲上游的土著原民,是那爱美的农家女子,年关将至,我正怀抱一兜山珍,漂流去那远处的福州,换取那件心仪已久的红衫。清风获悉了我的心事,急急地沿路传播,惹得那头石象探头相看,把鼻子伸得老长,诡谲的笑面虎讨好地望着我媚笑,一只石蛙也跳出了水面,似乎在“呱呱”地叫:“同去,同去!”只有那害了丽娘的老龟一脸羞愧,不敢约我同行。婷婷玉女和巍巍大王当然不为一女子微小的心愿所动,依旧隔着铁板峰痴情相望。山间多情的风赶紧停止传播我的心事,又忙着为他们递送情话。“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是神仙眷侣的诤诤誓约。那隔河相望的牛郎织女也罢,这永世专情的大王玉女也罢,即使不能朝暮相伴也胜似凡世男女日日相守,因为他们有永恒。而人间相守不过屈屈几十年,弹指垂老,又何必学他们的潇洒约誓。所以我更愿如此刻,与爱人相随相伴,然后扶母携女,任竹筏轻漾,观两岸层峦耸翠,享人间须臾清欢。
归来时我一定偶遇了那多情的柳永,忘了他是否说起正是这脉脉的清流哺育了他“婉约”的性情,只是记住了他低吟的那句悲伤的离愁:“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我归来了,着一袭红衫。归来时满天星光,这条柔波也满载了星辉,变成一条流动的星河,如一条长长的星光闪闪的梦。每到一曲的转弯处,清溪化为清浅浪花,摇碎了半镜星辰,浪花撞击礁石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九曲对星空的放歌。竹筏依旧轻灵漂荡,空气中仿佛多了一丝醇香酒气,想必是众仙抢夺铁拐李的农家米酒时,一不小心洒入一些到这山水之间了,所以柔波之上酒气升腾,醉了眼,醉了心,微酣中做了一个远古的梦。
一只白鹭的展翅声惊醒了一瞬清梦,它毫不理会幻化的石峰的嘲笑,优雅地立于岸边,对镜理羽。水中有鱼游动,抛一把鱼食,顿时沉鳞竞跃,水面哗然。如若鱼儿有感,它们定会感谢清朝那禁止世人捕食“红眼睛”的道士,让此流从此成为它们欢乐的天堂;如果鱼儿有情,它们自会感谢前世的虔诚,所以才投生为今世清溪中的一条游鱼,如果有来世,它们一定还甘愿做这条柔波里的“红眼睛”。
清溪两岸,峭壁直立,水中群峰倒映,各具体态。在那最高的石崖之中,古越悬棺隐约可见,今人至今无法破解古人如何把先祖葬于这万仞峭壁之上的秘密。那葬于离天最近的悬棺的主人或许早已升天为仙,日日饮食仙露,驭风游于这丹山碧水之间,只任这千年成谜的悬棺千年来被风吹雨打。清溪见证了悬棺的秘密,但千百年来,它只是悠悠流过,不语不说。
从新阳初升到夕日欲颓,纵情一日的饕餮,虽然没有收获得道成仙的道行,也没有巧遇修行成佛的缘机,更没有变身大儒的奇遇,但幸有鸟鸣、竹林、花香、云雾、耸峰、清流,让我耳闻之而成声,目遇之而成色,那就请允我掬一捧山间的云雾沐体,掬一捧九曲的柔波浴面,掬一捧武夷山水的精魂滋养一颗蒙尘的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