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你到现在还不相信你已经死了吗?”
丰都市望乡区后悔迟街道的街道主任张镇恶,坐在办公桌后面,慢慢吐出半口烟,用力吸进另外半口,然后把半口烟和这句话一起哼出了鼻腔。
此时,老五正坐在张主任的对面,歪着头,眼睛慢慢地扫过办公室外摇曳的树枝和枯败的黄叶,一只手拿着张主任给的烟,另一只手正准备从裤兜里掏打火机。
听见张主任的问题,老五把手从裤兜里拿了出来,用手指掐着烟卷的过滤嘴,眼睛仍盯着窗外,许久,慢慢说道:“张哥,你说我是怎么死的来着?”
“我要说你是装逼装死的,你信吗?”
“可能我不用装,可能我前世就是。”
老五是两个月前在众信不孕不育医院里阖然辞世的。
具体死亡原因如右:老五所在的传媒公司前一天接了一个大且急的活儿。甲方据说是广电总局某副局长的老朋友开的影视公司,正准备为工商总局宣传维护消费者权益拍一个系列短片,而里面又涉及了体育总局要规范体育类商品,民航总局要提高飞机服务水平,煤炭地质总局要降低煤炭制品污染,食药总局要严格监管食品药品安全等等。
反正按照甲方的说法,整个片子的涉及面,要比两会的提案涉及面还要广。等老五和他的经理看到甲方写好的剧本,才发现不但这个系列片的涉及面比两会的提案广,剧本更是比两会的提案还扯淡。
老五所在的传媒公司具体工作是为甲方已经设计出的剧本进行分镜和统筹,然后按照需求找个导演来拍摄。甲方的所有需求就是两个字:省钱。
本来这种活儿就和建筑工程一样,层层发包,层层扒皮,到最后干活儿的必定是最累且最不挣钱的,而这个倒霉催的写分镜头的人今天就必须是老五公司里的某一个人。
听说了这件事情后,坐在老五身边的王玲拿出一张白纸,在纸上画了八个圈,对着正在发呆的老五喊道:“老五,你看!”
老五转过头,看着这八个圈,稍皱了一下眉头。王玲赶紧解释道:“这是咱们公司的八个人!老五,你还记得咱们是一个公司的吧?”
老五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老五一直觉得王玲的名字看着挺好,读出来就很显诡异。
王玲接着给他分析:这个倒霉催的人首先不可能是郑总,因为公司是郑总投资开办的,所以也就说明郑总不可能有能力完成这项专业工作,况且郑总的朋友圈里说他晚上要陪客户喝酒;也不可能是创意部的周觅,因为她没在郑总的那条陪客户喝酒的朋友圈下边点赞,说明郑总晚上根本不是陪客户喝酒,而是要和周觅约会。
王玲分析来分析去,每排除一个选项,就用笔在圆圈的中间画一个叉,划来划去只剩下两个空心的圆圈,老五分析,这两个圈就代表自己和她。
“你看,划来划去,就剩咱俩了!你怎么看这事儿?”
老五盯着剩下的两个圈,一个圆一些,可惜王玲在封口的时候太潦草,以至于那条戾气干云的笔锋并没有和怨透纸背的起笔相交,在老五看来,这应该算是一个瑕疵;另一个圆尖一点儿,恰恰正像是王玲自己的脸型,而且起笔和收笔叠在一起,吻合地刚刚好,在老五看来,这个圈儿肯定是王玲为自己准备的了。
“我就来那个圆点儿的吧。”想到这,老五拿起自己桌上的一支铅笔,在那个圈里画了一个叉:“我值班吧。”
王玲听见这句,松了一口气:“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老五。”说完,她站起来,疼惜地看了看老五的头顶,同时伸出右手食指捋了一下那块伤疤,像一个小孩儿第一次摸仙人球一样好奇且小心。然后,她叹了口气:“唉,多好的人,什么都忘了,都没忘助人为乐。”
张主任把烟掐熄在一个铁盒里,用手扇了扇眼前的烟雾,吐天纳地地打了一个呵欠:“总之吧,你加班的第二天早上四点多,你被大厦保安发现晕倒在走廊,保安把你送到旁边的不孕不育医院,然后抢救无效或者就没抢救,你就死了。”
“我得了什么病?”
“过劳死,挺时髦的,还显得特别悲壮。”
老五的公司里,人们一直都把郑总叫做fucker,把被迫加班叫做being-fucked。从这个意义上看,张主任说老五是装逼装死的,形神兼备。
“这些事儿我都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是你忘了。你死之前一个月,脑袋被掉下来的空调砸了一下,间歇性失忆了。”张主任掸了掸裤子上的烟灰,略显出了一些不耐烦:“这些事儿,我都给你讲两个月了,还一遍遍问,别跟我这装失忆,来咱们阴间的,什么病都好利索了。”
“我不是装失忆。按你说的,病能好利索,为什么之前的记忆没有恢复?”
“失忆是伤,不是病。”张主任又从面前的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在老五面前一晃:“续一根儿?”
老五把手里的烟点着了:“我这根儿还没抽呢。”
老张点点头,自己点着了烟,站起来,把身子转向窗外。
“老五啊,你看,这边儿没有得病的忧患,抽烟也就少了拿生命赌博的乐趣。其实和点蜡烛差不多。”
老五的记忆似乎有点儿恢复了。点蜡烛?点蜡烛……好像是有一天,老五因为忘了自己的家在哪儿,在街上游荡了很久后,只能回到办公室过夜。办公区的毛玻璃后面闪着点点滴滴的烛光。当老五打开门的一霎那,赤裸身体带着手铐的郑总“啊”地一声面对面扑倒了老五,后面是一身皮衣带着面具的周觅,手里拿着皮鞭,活像希瑞。其实这一切老五本来记不清也不愿意记清,但是郑总屁股里插着的那根傲然崛立的蜡烛,狠狠地插在了老五的脑海里,在大脑的褶皱里留下了永远的创伤。
“想什么呢老五?又溜号了。”
“没有,我想试试回忆点儿朋友什么的。”
“想朋友啊,好办,表现差点儿,别投胎,早晚能把人等来。”张主任说着,走到了办公桌后,手指着墙上的一张大图表:“看看,我这个街道多少人排着队想要投胎都投不上。”
“您也摇号呗。”
“你懂什么,关键是政策,那边儿的政策。独生子女那么多年,有钱有势的人家能有几个?吃不上喝不上的人家,你愿意去投胎啊?现在开放二胎,经济形势又不好了,名额还是紧张。”老张的手指在墙上游走,最后指到一个叫“张建国”的人名上:“就是他吧,下周有个市委宣传科的干部要生儿子了,让他去。他爸爸十二年后当副市长,有前途。”
张主任转过身来,做到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嘴里似乎在咀嚼着什么。
“老五啊,你来这儿六十多天了,虽然咱们这呢,也不分白天晚上,老这么灰蒙蒙的天。我是想让你适应适应这边儿,可是上边催得紧啊,我也不能再留你了。”
老五错愕了一下:“我这么快就要投胎了?”
张主任扑哧就乐了:“当这边儿是窑子啊?提上裤子就走?念过大学吧?”
“你的意思,还要军训?”
张主任低下头,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条烟,递给老五:“现在改名啦,叫拓展训练。这烟你拿着,训练的地方不好买,也没人给你烧。”
张主任把烟递给老五,老五看见黄色的烟盒上写着四个行书:冬虫夏草。老五知道香烟是植物的叶子烤干以后碾碎成粉末,然后包装成烟卷的。以前在老人普遍习惯抽烟袋的时候,有讲究的人会买来上好的成捆东北烟叶,细细搓碎,拿筛子过多少遍箩,然后放在锅里,炉子里点上微火,再倒上红酒洒入花瓣,一遍遍地炒制。据说那样做出的烟,放在白铜锅里,使劲儿一嘬,蓝青色的烟像一道仙气一样顺着乌木杆儿经过翡翠的嘴儿飞入口腔和鼻腔里,在口腔和胸腹中环绕周天,最后在缓缓从口鼻中升出。赛过活神仙,说的可能就是这个。
但是无论怎么加工香烟,老五的记忆中都是用植物来作为辅料。冬虫夏草这烟应该是开创性地把真菌加入了香烟之中。植物和细菌之后就是动物。以后会有烤肉味儿的、三文鱼味儿或者大闸蟹味儿的香烟,肯定也会有给领导干部定做的百盒无标白鳍豚香烟。
张主任推了他一把,把香烟塞到他怀里:“又溜号了,你说你这脑子是不是傻了啊?”
“不会的,你不说这边儿不得病么?”
“脑子傻不是病,是残疾。明天去报到吧,那儿有军医,好好给你看看。”
老五收起香烟,转身要出办公室,回头紧了紧鼻子,有点儿踌躇地说道:“你……不想给我解释解释么?”
张主任看看他,拿起一支烟,想点又放下了,皱着眉头看着窗外,对老五说:“解释什么啊?你不就是好奇为什么我对你好吗?我告诉你,这里没有这个主义那个思想,这里的法则,就是因果。”
“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对你好过?”
“好久之前啦,你上上辈子的事儿。行啦,别瞎打听啦。去了烟省着点儿抽。”
老五转身出门,张镇恶并不看他的背影,转过身对着窗边继续抽烟。直到老五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不见,他把脸扭过来,看着老五的去向,沉默半天,才喃喃出一句:“保重啊,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