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州水乡，一个算是旅游景点的地方，晚上六点钟便开始热闹了。我在其中一个摊位，你说我是不是老板？不，我只是一个服务员，又是服务员。我做了两年服务员了，我受够了服务别人，这份工作会让一个人磨灭斗志，甘心躺在舒适圈里，尽管这个圈一点也不舒适。

  从下午三点起，我就来这里帮忙了。我左肩挂着手提包，左手拿着一个纸袋，里头是乱七八糟的小标签和广告牌，右手拿了两个折叠的广告架。157的身高，四肢不算纤细的我拿着这些东西，自己都感觉脚步好笨拙，纸袋和广告架时不时绊一下我的腿。太阳好大啊，我又要晒黑了，遮阳伞就在我的手提包里，可是我腾不出手来。

  走过一个强行曲径通幽的小径，旁边几棵假的不能再假的塑料桃树对我尬笑。误入桃花源？呵呵哒。走过一个石桥，满满的人工气息，多日枯燥的上班，这勉强的水乡风光让我心情好了一点。下了石桥，就是小食街了，各种各样的小吃，有爆米花，炸油货，酸奶水果捞，还有一个叫米茶的东西。我们的摊位对面有一个天津煎饼果子，看着就好吃，旁边的冰粉就让人没什么食欲了。再旁边的劣质冰淇淋，蛋筒是半透明的，像脆纸一样。至于冰淇淋嘛，满满的色素和香精，还卖五块一个。

  尴尬地帮忙搭台子、抬桌子。吃了一个油腻的盒饭，浸在油里的辣椒豆豉炒蛋和烟熏鱼块，齁咸。不过味道还不错，重口味的东西挺下饭的。随便扒拉完，我就要去烤肠了。这时我还挺高兴的，这活挺轻松。两个烤肠机，一个火山石的，一个自动滚轮的，我只要优雅地给烤肠翻面就行了。

  可能这么轻松的工作就是轮不着我吧，我被告知今晚真正的任务是引流。怎么引?端一叠切成丁的烤肠，旁边摆一盒牙签，脸上堆出笑(虽然戴着口罩，但笑意要从眼睛内表达出来)。然后就是不断重复:“你好，尝一下我们的烤肠吧，五块一根。”如果游客答应你了，便再重复另一套话:“这是我们的产品，纯肉无添加，喜欢可以了解我们的品牌。”至于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只是一个服务员。通常没有人会听你说完，但还是要耐心说完，说给其他过路人听，或者自己听。

  人流高峰期来了，烤肠供不应求，我就换成了拿着一碟咸菜，请别人试吃。这就更没人搭理我了，咸菜黑乎乎的，没谁稀罕吃。用牙签也不好挑，大家都觉得麻烦，为了一两丝咸菜，不值得。可这是我的工作，我得做。在我无奈极了的时候，我的目光对上了一个微微圆润的男青年，头发很黑，微微卷曲，长得有点像新疆人。他手里拿着一碗汤汤水水的小吃，他看着我笑了一下，我也对他笑了一下。他的眼睛水亮亮的，感盈满温和的笑意，在我要转身的时候，他试吃了我的咸菜，他拿牙签挑了两三下，挑上来了几丝。

  咸菜也下场了。我的工作就变成了人工喇叭，为什么呢，因为喇叭忘带了。我要在人群中，做出“请”的手势，说烤肉十块钱、这边烤肉十块钱一份和十块钱的烤肉，这件事从七点持续到了十点半散场。口罩还焊在我的脸上，好闷好热，我全身黏黏的，头发糊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像做了个湿敷。我热得不行了才能跑进去喝一口水，徒劳地用手扇风，希望这个动作能安慰我，然而并没有。

  嗓子好累，说了一百次烤肉十块钱了吧，烤肉十块，烤肉十块，烤肉十块。脚也开始痛了，好久没歇了，根本没机会歇啊。脚好酸啊，水也喝完了，没得喝了。好热啊，一波又一波的人从我身边走过，一股股热浪向我涌来，像汗蒸房一样。老板给了我一瓶冰水，唉，冰水。算了，将就着喝吧，小口小口抿应该没事。

  才抿了几口，完，肚子开始疼了。不敢再喝了，可是好渴啊。嗓子好干，再抿一口吧。左小腿好难受，以前拉伤过，站久了就疼。在地上跺两下，还是不行，完全缓解不了。游客还在继续，我的工作也停不下来。

  我抬头看天，仿古的房子，木质的檐角轻轻翘起。我想看看月亮，可是今天没有月亮，也许有，可我的活动范围只能在这。游客堆满了我的身边，我极力躲避，还在机械地说:“烤肉十块钱。”说了有两百遍了吧，切，才不止呢。我觉得我是一个会累的机器人，机械化地语带感情且是饱满的热情，说烤肉十块钱。左小腿隐隐胀痛，两只脚踝好像要散架了，在呐喊疲惫疲惫！我悄悄地挪到冰柜边，想靠一会儿，先感受到的不是轻松，而是小腹异样的痛，唉！我拖着腿直起身子，站在地上磨蹭。烤肉十……？十什么？哦！烤肉十块钱。

  月亮呢，月亮在哪里？我想看看今天的月亮，只看到贴着暖黄色灯光条的屋檐，把天空割成一块闪着金边的长方形。天好黑，很纯净的黑，没有月亮。那星星呢，星星也行，能不能看到启明星？也没有一颗星星都没有。抬头是一片黑，低头是各种各样的脚。

  我感到茫然，周围的游客是那么高兴，笑容洋溢在脸上。有好多穿汉服的小姐姐，还有cosplay，看到了无脸男诶！我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上面还印着白色的品牌字，汗津津的，浑身黏腻，邋遢极了。脸因为戴口罩，成了关公红，还勒出了印子。

  我的腿要废啦，脚踝真的到极限了，感觉要被我踩断了。左小腿肚好难受，不知是哪根筋扯着了，好痛，站不住了。我好困啊，好想睡觉啊。

  烤肉十块钱，烤肉十块钱…

  我好累啊，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会一辈子就要这样了吧。我要做一辈子的服务员吗?

  “你好，烤肉十块钱。”这辈子都不想说这句话了。我的嗓子说我欺负它，受苦了，我也没办法啊。脚踝，再坚持一下下吧。右脚，多用点力撑着吧，左脚真的不行了，让它歇一会儿。

  月亮啊，你在哪里，我想看看你。星星呢，你出来给我看一看好不好啊？

  未来，我的未来可以活得好一点吗？我也可以做游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吗？我想吃酸奶水果捞和多加生菜的煎饼果子。我要一口咬到薄脆，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再来一口水果捞，酸奶冰凉凉的，水果酸酸酸甜甜的。

  好了，继续烤肉十块钱吧。

  快结束了，游客少了很多。游客只有一点点了。过路的没几个人了。游客没啦！

  我还要收拾。布满油污的烤肠机，烤肉夹，用过的油腻餐巾纸，还有一盘地沟油混合物。

  身上好脏，头发好油，浸满了汗。

  结束了吧?还在收尾。快结束了吧?快了快了。

  结束了，可以走了，回家吧，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