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普通读者
村上春树的《我的职业是小说家》,是2017年读完的第一本书。除小说写得好看之外,村上春树职业作家的态度,很吸引人。我认定自己的身份——职业读者,很大程度得他之惠。虽然是本絮絮叨叨的随笔,仍然很可读。书里有不少地方,都能拿来说说我自己刚过去的2016年。
这本书,村上春树断断续续写了五六年。他的想法很简单,写小说35年了,记录一下自己到底是如何走上了小说家之路,又是怎样走到今天的。典型的老人心态,人近暮年,开始絮叨自己的一生了。陪跑诺贝尔文学奖多年,村上春树还是不断在讲,自己是个“极其普通的人”“日常生活中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是作家”,如果不写小说,他相信自己会迅速沉没于人群中,只是一个读了特别多书和爱听爵士乐的凡人。
我读村上春树略晚。看他的第一本书竟然是《当我跑步时,我在谈什么》。决定以写小说为职业后,村上春树开始跑步,他认为这个职业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精力。每天10公里,坚持35年,他做了35年的职业小说家。
日本有一种“职人”文化。一个手艺人,终其一生,埋头钻研技艺,精益求精、坚韧不拔,能获称“职人”是一项荣誉。“寿司之神”小野二郎就是个典型的职人,他怀着“把一件事做到极致”的心态,做了一辈子寿司。如果,把小说家头上虚浮的光环取掉,还把他们看作讲故事的手艺人的话,那么,村上春树就是非常优秀的小说“职人”。
“职人”的精神内核是:热爱技艺本身,工作能带来成就感和快乐,甚至有心花怒放的感受。这刚好是村上春树写小说的初衷。
1978年,村上春树决定写小说。这年春天,他去看了一场球赛,斜躺在草坪上,一个念头从天上掉下来,“没准我能写小说”。
之前的4年里,村上春树惨淡经营一家放爵士乐的餐馆。这个教师家庭的孩子,中学开始一本本吞英文小说,“从初中到高中,像我这样读了许许多多书的人,周围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学习不好不坏,刚够考上早稻田大学。大学没毕业就结婚,夫妻俩到处打工、四处借贷,开了这家小店。
每个月都要还贷。有一次,实在凑不齐当月要还的数额,深夜,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家,在路边捡到一张皱巴巴地纸币,刚好是他们缺的数目。这个月活下来了。
这样的苦日子,硬扛,因为小店是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缝隙”,在这个缝隙了。不想挤进模式化的生活,他们想过有点自由的日子。每天虽然是窘迫地挨着,但不用挤电车,不用为一点点蝇头小利使出浑身解数。读书和音乐是他们极大的喜悦,别人夺不走。世界粗糙、局促,他们在自己寒冷的缝隙里躲着,苦涩,却有乐趣。
小店的生意有点起色了,4年里经历的事和认识的人,自己酿出味来,人有了想说话的念头。回过头想,村上春树说,他写小说,就是想说点什么,让自己高兴,想把灵魂嵌入和现在不同的世界里,去消解生存过程中不能避免的矛盾。没有想象中的读者,也没有成为文学家的光环,每天打烊后,他趴在厨房餐桌边,写成了第一本小说《且听风吟》。
第一本小说,其实是村上春树“翻译”出来的。
《且听风吟》的初稿,不足两百页,却耗费了村上春树很多个打烊后的夜晚。写好后一读,自己都觉得不好,故事里没什么打动人的东西。
讲故事的人,首先受困于没有好的故事,然后,马上会被讲故事的方式折磨得死去活来。村上春树读过的小说多,举手投足,会被它们牵绊。想随心所欲地写心里的故事,一动笔,先涌到笔头的,常是陈词滥调。
中学读英文小说的功底,这会排上了用场。日文写起来没劲,村上春树索性扔掉它,用有限的词汇和语法,写起英文短句,“尽量用简单的语言讲述内容,将意图转换为浅显易懂的文字,把描写中多余的赘肉削除”,这样一来,他获得了一种新的文体,不拽文,不赘述,不做作,一切都向着简洁这个写作最高的境界靠近。小说突然弥散出一种深邃如迷的氛围。
他重新拿出钢笔和纸,把用英文写成的文字再“翻译”成日语。奇怪而生硬,新奇又独特。回忆随笔里他写道:当我深夜面对餐桌,用新近获得的文体写小说时,就像得到崭新的工具,兴高采烈。它填满了我三十岁即将来临时感到的内心空洞般的东西。
35年后,重新讲述第一本小说的写作,村上春树谈到的,是写作带来的快乐和故事填充了内心的空洞。这是一位职业小说家最好的开始。
这本书里,村上春树不断重复自己的这个身份——职业小说家。写了35年小说之后,他还是介意文学家这个说法,刻意躲避光环和有些人喜欢的崇高。
写小说对他来说,首先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为了让这些快乐延续,他要跑步,维持体力,要打磨句子,保持句子的气力,要读更多的书,让不同的语言和故事穿透自己,保持对世界的敏感,要一边写,一边想理想中的读者,这是自己活下去的保证。
他像做饭团、炸年糕一样写小说。这都是普通人的普通事情。首先让自己开心,然后让读者开心。为了达到这个境界,他愿意读更多的书,听更多的音乐。没有经历更丰富、传奇的世界,他不断返回自己的内心世界,从那里面酝酿出故事的味道,让村上春树的书迷们,一次次得到阅读的满足。写故事,就是做寿司,喂饱别人,也喂饱自己,这是手艺人的世界,不崇高,不伟大,仅仅是一份职业,一个手艺人的职业。
如果这只是个简单的道理,那么,我也是临近40岁了,才表示有点明白了。2016年,我开通了这个公众号,明白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也明确了自己的身份——职业读者,我说了,我受惠于村上春树。
从2013年到2016年,是我读书很猛的4年,有些撒气的意思。这四年,无论工作还是业余生活,我只干了两件事,阅读和推广阅读,其中的甘苦自知。阅读原本是件简单的事情,但在中国,就变得复杂起来。它被强行跟各种词关在一起,读者这么简单的事情,一会儿高贵,一会儿神圣,一会儿有益于国计民生,甚至还会和一个人一生的荣辱联系起来。
好像很荣耀,但在中国推广阅读,却是件让人沮丧的事情,尤其是在学校里干这件事。因为,大~家~真~的~都~是~不~读~书~的!我说的是,从老师到学生都不读书。眼看着能瞅见自己40岁的背影了,发现自己一事无成。我的日子肯定没有开小店的村上春树那么窘迫,却比他更迷茫。前两天是岁尾,跟一个忙碌的朋友感慨了一句:这么忙,只是为了活下去吗?这是更甚的迷茫和困惑,是人近中年不想碰见的虚妄。
每一次都我靠读阅读驱赶沮丧,四年间,反复上百次,百炼成钢。才有了我开通的这个只与阅读有关的公号。在这里,不提供娱乐、八卦,不牵扯无端呻吟的情与爱,只与阅读有关,只跟阅读较劲。跟村上春树相反的是,他最终成为文艺青年们热爱的小说家,我注定会因为不断地跟人唠叨读书,变成让人讨厌的家伙。
我拿维吉尼亚·伍尔夫《普通读者》这本书的书名,当公号的名字,也当我的名字,把我的爱好和我的职业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一本书只有扛得过时间,才能最终留在人们面前,小说家可以无穷多,但书店和图书馆的位置,永远都是有限的。与时间站在一起的,只可能是一个个普通的读者。
每天看这个名字,都像是认定自己的目标,同时也是提醒自己,不能膨胀,读书从来都不是一件高贵的事情,只与快乐有关,只是我们想靠这个世界更近的方法,我们对世界充满好奇,想在阅读中认定自己,也认识自己。我在小心翼翼地向订阅我公号的读者展示阅读的至乐,有时候,我也会威逼利诱或者百般恳求地表示,希望大家多靠近阅读,我知道,自己讲故事的能力有限,只想尽自己之力,把自己阅读的快乐,告诉更多的人。
关于读书,《我的职业是小说家》里有很精彩的描述。村上春树当小说家之前,其实更是一个职业的阅读家,在我知道的小说家里,恐怕很少有人想他那样读书了,这原本是小说家的基本素养,现在也成了最好标准。他说:“假如一味从自己的观点出发凝望世间万物,世界难免会被咕嘟咕嘟煮干。人就会身体发僵,脚步沉重,渐渐变得动弹不得。”一旦把自己托付给一本书,或一段阅读的时间,世界和自己,都会变得柔软起来。
假如世上没有书,假如我没有读过那么多书,我的人生恐怕会变得凄冷和枯寂。这是一定的。我想把这中间美妙的感受,告诉更多的人,虽然我现在使用的方法,还很笨拙。
推送了我的2016年阅读书单——书单|2016年,我读了127部书,有几本推荐之后,一个朋友给我留言:你真的变成你想成为的那种让人讨厌的家伙了!你的书单,又在提醒我,已经有多久没读过一本书了。
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