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萧煜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
久远的事不记得了,回想当年,同班一个叫郑丽的女孩倒在脚下,血簌簌从鼻孔流出。“郑丽!”我抬腿踢了踢她的身体,心想可别是死了。
萧煜抱一摞书经过,眼睛因惊恐而瞪圆,高举左手朝班主任打报告:“老师,殷诗红杀人啦!”我对着那张死人脸一巴掌:“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杀人!”手抬到半空被老班截胡,老班愤怒的眼神映射出是非,我与萧煜的梁子结下了。
“叫你家长过来!”
我通过电话原样传给我妈,电线那一端波澜不惊:“好,我知道了。”课后我妈身着白西装,手拎爱马仕,新烫的头发风风火火,老班的气焰矮了一截,连连摆手,语气夹杂一丝歉意:“原来是殷董,我有眼不识泰山。孩子们之间的小打小闹,何必当真。”
“你打人了?”我妈偏过头问我。“是。”我心虚回应。“要多少钱?”“啊?”回答这话的是郑丽家长。
“说,多少钱?”“2000......吧?”“再给多你500。这事就算了了。”一沓钞票清脆地拍在实木办公桌上,殷红的色彩瞬间染红了大人的眼珠。
“行行行,多大点事。殷董慢走!”郑丽家长与老班拉开大门,兜揣钞票,咧着牙目送我们上车。
事情本该翻篇,萧煜却像一块牛皮糖黏住我。体育课打着篮球,“碰碰,啪!”我想起前天钞票的声音,稍一抬脚把球踢飞,同学敢怒不敢言,欠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殷诗红,你前天干嘛打人?”见我没回又问,“殷诗红,你干嘛叫殷诗红?”
“不知道,我爹起的。”“那他干嘛叫你……”“我没见过他,我妈说,他死了。”漫长的沉默,潮湿的泥地跳上来几只拇指大小的蛤蟆,我弯下腰,手指轻触泥地,捏起了两只蛤蟆,从裤兜拿出一张纸巾将它们掐死,生物课算有了研究材料。
他看到雪白的纸巾红了一圈。“为什么要杀蛤蟆?”“我生物课不解剖蛤蟆,那我解剖你啊。”我亮出了随身携带的剪刀,刀刃尖端沾带着血,萧煜被我吓病了,在家中一连躺了好几天。
我逐渐意识到萧煜是个不正常的人。美术老师让我们以“我眼中的世界”作画,我咬着铅笔头思索,画了一个公园,园中的殷红花瓣诗意飞落秋千架,自以为得意。老师背手转了一圈,停留在萧煜的座位前。萧煜画中的场景是黑白的,只有黑色的人群,白色的晨雾。
心理咨询师带走了萧煜,我们当时上六年级,一个月后面临小升初考试。
我和萧煜上了同一所初中,不是冤家不聚头,他这下成了我共度三年的同桌。
初中的压力日益增大,每日一测,周周测,月考,期中考,期末考,考试挂上各种名头挤占我的空余时间。没来由胸中有一把火灼烧,心情异常烦躁,萧煜抛下课本凑过来说话:“你眼中的花草是怎样的?”见我将头埋进书本,他自顾自道:
“我眼中的花草被一层厚重的阴影镀上,和人群间仿佛隔有一层泡沫墙,世界是灰色的。”
“灰你妹啊!”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在胸中激荡,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对准萧煜的头部狠狠地挥了过去。
前排的女生尖叫一声倒地不起,早读声瞬间停滞,周围堵上一圈人群,我呆望拳头上一抹湿润的殷红,心想坏事了,可别是死人了。
我妈被叫到办公室,我踮起脚在虚掩的门缝偷听,隐隐约约几声“怎么能打人”,“你们说要赔多少”,“这不是钱的问题”,“怀疑有心理问题”,“5000够不够”……
衣角从后面被人拉扯,回过头,红了眼圈的萧煜很愧疚,“拳头明明该落在我身上的,是她替我挨了一拳。”我白了一眼。“你知道就好。”
“你应该向她道歉。”“道歉?我妈会给她钱的。”“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钱不能摆平一切!”
萧煜的褐色眼睛突然放大,恶狠狠地瞪着我。我第一次好好打量他,意识到萧煜长了张清秀的脸,捏住脸皮往两端扯去,他疼的龇牙咧嘴,捂着脸哭喊:“殷诗红,你根本配不上这个名字!”
我扬起嘴角微微一笑:“真巧,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告诉你吧,取名的人早在我出生后跟别人跑了。”
办公室的门被一双修长的手推开,露出我妈那张靠高科技保养得当的脸,后面紧跟女生的家长,看我的眼神充满敌意。母亲伸出LV包将我挡在身后,刚要抬起头问,她缓缓开口:“那个女生的情况稳定下来了。”我欲言又止,她凝视着女生家长成双成对远去的背影。
“我们殷家的人绝不会有心理负担。”
“殷诗红、殷诗红——”我揉揉眼皮从课桌醒来,甩了甩压麻的手臂,朦朦胧胧中一把美工刀反射光线,射到我的眼睛里,微微刺痛,闭上眼再揉揉眼皮,是萧煜竖起刀刃,笔直往手臂扎去。
“血,是血啊!”我第一次晕血,准确说来,晕的是萧煜的血。
萧煜的病又犯了,第一次是小升初,第二次在中考,这一次在高考前。望着空旷的天台,我的耳畔回旋萧煜过去常说的一句话。“殷诗红,你为什么叫殷诗红?”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到了后面,他摇头苦笑,说我配不上这个名字。
我当然知道名字的来历,儿时的我挽住母亲的衣角,“妈妈,我为什么叫殷诗红呀?”母亲说是我爹取的,出生的那日,落地窗外殷红的花瓣滑落秋千架,他低头喃喃,“但愿她像诗一样美丽,就叫‘殷诗红’吧。”
家中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张落尘的照片,戴眼镜的男人长相秀气,伸手搂着手捧花束的母亲,对着镜头露出梦幻的微笑。他是诗人,一辈子活在梦里的诗人,为追寻美与母亲相遇,也会因美的凋落同别的女人结合。
我又听见萧煜的声音了,“殷诗红——”他在喊我,“殷诗红——”声音又近了些许,仿佛隔着一道墙,一道泡沫般的围墙。
走上前来,这次听得更清晰了。“殷诗红——”“殷诗红——”“萧煜,你在哪儿?你不是在医院吗?”我握紧拳头,用尽全力往围墙劈去,若即若离的声音漂浮在空气中,世界陷入死亡的沉寂,却又无比清晰。
“殷诗红,你要......活下去......”
“滴滴滴滴滴。”
“主任,主任!三号床的病人醒了!”
我睁开双眼,一道刺眼的白光乍现,鼻尖弥漫浓烈的消毒水味,指尖触碰到冰凉的仪器,手上扎有细细的一根针管,往上是悬挂半空的玻璃吊瓶。
突然,我发疯般大喊,“萧煜呢?萧煜怎样了?你们把他怎样了?”护士望着我,眼神满是悲悯,心中顿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萧煜可别是死了。
“家属过来签字吧,病人观察几日可以出院了,抗抑郁的药物仍需按量服用。”嗒嗒嗒,高跟鞋的声音,母亲过来端坐床头一角,抚上我的头,咬着牙道:“我殷家的人,怎么会出现心理问题?是他......我知道了,是他的基因,这一切,一切都是他害的!”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又自顾自说了许多,我没听清。一束阳光从落地窗照进阴冷的病房,掬手企图抓住阳光,阳光溜走的一瞬间,我想起了萧煜。
“不,控制住自己,不要打她!”
“为、为什么要伤害它们?”
“对、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
“世界是灰色的,人群像乌鸦,周围充斥着乌鸦对我的闲言碎语。”
什么时候开始割裂的呢?小学时,医院开出的诊断单,上面写着“双相情感障碍”,患者姓名一栏,填的明明是“殷诗红”啊。又是谁捂住头,把相框摔在地上,骂“他把疯人的基因传给我呢”,而真相是,他在我出生没多久的一个雨夜被歹徒杀害,永久缺席了一个家庭今后的人生。
我能想象到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白昼,他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望着窗外飘满花瓣的秋千,心里充满了诗情画意,给我取名诗红也是这个原因。
但几日后,一个诗人躺在自家沙发的血泊中,望着眼前熟悉的一抹倩影,曾经美丽,如今狂躁易怒的妻子,合眼黯然死去。“满目殷红皆阴冷”,这是诗人的结局,却是我的开始。
母亲的控诉声仍在病房回荡,我提起吊瓶一步步走出门,四顾张望,没有看见萧煜。
滴滴答答,吊瓶的药水滴滴答答,护士小跑着奔来,最紧要关头,我终于找到了萧煜,他躺在10号病床上,俊秀的面庞睡的安详。
“萧......”我张嘴凹出个萧字。
“请家属节哀顺变,我们尽力了。”
惊天动地的恸哭声,整座大楼在我面前旋转,萧煜的身体被封入白色的布袋,视线变得模糊,护士抓住我的手,一步步将我重新带回房间。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两个男人站在床头,握住我的手,要我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