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撮花椒的交情
方大爷是今年深秋才入职的,成了我们公司传达室的门卫。
尽管他走路时身体扭动,不那么稳健。但足以胜任开关大门和登记来访的工作了,可以完成我们公司门卫的全部职能。
我们成为同事之前我就认识方大爷,他以前在附近的菜市场有个小小的酱料摊,从我搬到这附近住,家里的一切酱料就都来自他家。
说起来,从去年秋天就没见到他了,就连酱料清仓甩货,都只用了一天。
挂出“最后一天,赔钱卖”牌子的时候,我正在他家的酱料摊前买新鲜花椒。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知道卖鲜花椒的地方,就是方大爷这个小摊位了。
老家邻居张三爷的家没有真正的院墙,除了与我家共享的那面土坯矮墙,其他两面墙就是密麻的花椒树。这两面花椒树墙烹调着周围十几户人家每日每餐的味道;小时候在老家,每到做饭的时候,周围都是花椒过油的香气,所以我对花椒的味道有着很深的情感;妈妈从不让我炒菜,只交给我一些简单的活,比如捣蒜泥;因此,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花椒吃法,是把一两串鲜花椒和蒜瓣一起捣碎,加点生抽,做成花椒蒜泥;花椒的麻香中和了蒜的辣冲,又让整体味道变得有了层次,配水饺配面条配馒头配煎饼,与一切面食都是绝配。
我问方大爷为什么赔钱卖,他含糊作答,身体不好之类,就忙着招呼其他“抢购”的客人了,看起来也不像身体有恙。第二天,摊位果然就空了,只剩下一个干净的地面。
方大爷还真是说一不二。
方大爷的摊位就在一进门的左手边,空间很小,小到只有一辆小三轮车那么大。与其他摊位“菜台高筑”、“开疆扩土”不同,方大爷直接把一辆老旧的三轮车固定在摊位上,在车上镶嵌了很多个可以放置或悬挂酱料的梯形小货架,货架虽多,但高低有序,酱料摆放也整齐规矩,整体看起来像公园里精心设计的一个装饰小品,在菜市场的混乱背景下显得很别致。
不管客人要什么,方大爷都能准确的定位。
摊前没人的时候,经常见方大爷坐在菜市场外面的小板凳上,戴个老花镜,捧着本书,认真的学习,说成学习,是因为他看书的时候又写又画,还贴上便签,常常见他扯着花花绿绿的便签尾巴翻来翻去,像极了我读高中时候,翻看课后答案的样子。
眼镜是方大爷的看书必备工具,他用一根黑色皮筋把两条眼镜腿拴住,皮筋与眼镜自然的组成一个闭环;看书的时候皮筋箍在后头上,要是听到有人喊买东西,他就先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镜腿,把眼镜往下一滑,让它撑在鼻头上;寻着声音,从眼镜上方看过去,先确认是不是幻听;如果真有人来,就把眼镜从鼻子上摘下来,直接挂在脖子上,起身去招呼买卖。那眼镜就听话的伏在身前,就连弯腰都不碍事。
知道他腿脚不利索,但没想到就连起身这样的简单动作都需要分成两步完成:先用手撑住膝盖,屁股抬到弯腰的状态稍微停一下;然后再慢慢直起腰。嘴上用劲的表情暴露了他的吃力,伴随着藏在嗓子眼的一声低沉的“嗯”,就像一声叹息,好像买他的东西是对他的为难。
知道方大爷腿脚不好,我心里再急也从不催他。毕竟,我是欠着他人情的。
我第一次在菜市场见到有鲜花椒卖,毫不犹豫捏了一小撮,装在塑料袋里;脑子里瞬间闪过很多个适合用鲜花椒调味的菜;我没有多装,知道它过一夜就会脱水变干,然后炸开,沦为干花椒,这一小撮已经足够做好一大桌的菜了。
我自己都觉得买的太少,有点不好意思,伸手递过去的时候,还特意强调“买多了吃不了。”
方大爷也不劝我再添点,方便凑个整之类的,反倒说“大姐,就这点,拿去吃吧,吃了我就不用惦记了。“说的好像是我在帮他忙似的。
“这是我家院子的花椒树上长的,没有农药的,拿去吃吧。”他没有接过去称重,而是摆了摆手,示意我收回手来。
方大爷为人谨慎又客气,男的分年龄,叫老弟或大哥,女的则统一叫大姐。听习惯了方大爷叫我大姐,以后再去天津被大爷大妈叫姐姐,我也就不尴尬了。
我厚颜无耻的吃了方大爷两个秋天的鲜花椒。
“干花椒好找鲜花椒不易寻。”张大爷几乎每次都这么说。
为了还他这份花椒之情,我只好成了方大爷家的忠实客户。但我并没有机会还清,方大爷家的酱料质量好,日期也新鲜,价格还不比别家高。即使没有受到这样的恩惠,我也会自然的选择他家。
如果说我和其他买酱料的人有什么不同,就是即使是清仓的最后一天,方大爷还特意留了一撮鲜花椒给我。
虽然跟方大爷认识了这么久,有着两年鲜花椒的交情,但是我们并没说过什么除买卖酱料之外的,多余的话;也未曾有过除了在他的酱料摊前,其他的交集。
我们的交情就只是一撮花椒的交情。
现在我们在同一个院子上班,相隔一年多又见到方大爷,很意外也很亲切。他和老家的张三爷有着相仿的年纪,知道他们的身体都没有多么不好,我也像心疼一个老朋友一样放心;虽然不是花椒成熟的季节,我依然高兴见到他,毕竟让我惦记的并不全是他的花椒。
这样的交情,就像投进泉水池中的一块石子,缓缓流淌的泉水以近乎静默的姿势,轻柔的洗涤着石子,这静默的姿势,就如同生活中没有留下深刻印记的人;脑海中那么一点小小的印象,就像微微流动的水,淡薄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