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湘水和涟水交错的地方,有一洲尖,洲尖上有一座规模宏伟的庙宇。庙宇很破旧,估计建于百年前,庙宇分为前殿和后殿,中间有一天井,庙宇在破四旧时砸得稀巴烂,计划重新修缮,东家藏的古钟送来了,西家拿来了大鼓,捐款的捐款,出力的出力。
此庙叫杨泗庙,杨泗庙里供着的主神位当然就是杨泗将军,杨幺,岳飞斩的杨幺吗,老百姓不管那么多,杨幺水军厉害,但和治水怎么扯上关系的,无根可查,老百姓供奉杨泗将军主要是镇水,祈求风调雨顺,平平安安。老百姓爱戴,称之为杨泗老爷,当年破拆时,一渔民将杨泗老爷(菩萨)悄悄带出,多年后一直供在自己的船头,现在杨泗庙重新修缮,渔民把菩萨也送回来了……
修缮的主要是前殿,后殿左右各4根大柱子立着,透过天井的光,感觉高而空荡。空着也是空着,生产队里便用木头隔了几间栏栅,用作牛栏,我便出生在这里,小水牛仔,公子哥,以后就叫我哞哞吧,在我之前,我已有个兄弟,先我两年出生。
春来涨水,水平两岸,绿草葳蕤布满洲头和水沟,这一年我只需要吃吃喝喝,吃饱了就去泥池中打个滚,或去清澈的江水里泡个澡,至于去的是湘水还是涟水,那都随心。有时抬头看着翠叶泛光的桑葚树,小小的桑葚也还是草绿的,思考着懵懂的牛生……
黎明时分,启明星高悬,东方刚泛起鱼肚白,睡眼惺忪地,跟着母亲和哥哥,翻过堤岸,去堤内,看母亲和哥哥犁耙干活,汪洋一片的水田,有专门送上来的青草,母亲和哥哥干活的空闲时间就餐,我也陪着试探地嚼几根,一下又蹦跳着走开,沉稳的哥哥、慈祥的母亲只是拿眼睛注视着我,并没有责怪。
夏秋两季哥哥和母亲都是很忙碌的,有时暴雨如注,水田一片白,母亲和哥哥冒雨拉犁,扶犁的人则披着蓑衣。
月明星稀的夜里,听着那灌水声和虫声,当然是最舒服的啦。
四季更替,很快就入冬了,拉犁基本闲了下来,隆冬,什么都给雪层掩盖,我用嘴唇拱开雪层,也只能找到几根草茎嚼嚼。时儿也吞一口雪花,补充水分。实在没得吃的,生产队会安排饲养员,把稻草铡碎,拌上菜枯和盐巴,水缸里也会添上清凉的水,嚼是难嚼些,也没别的事,就慢慢嚼吧。
庙宇里的栅栏可以遮雨,但挡不住风,北风到处嗖嗖,而且我已是一牛一栏,已经没有伴在母亲身旁了。
(二)
如此的日子过了十八个月,从牛生来讲,我已是棒小伙了,谷雨的这一天,母亲也不知去了哪里……饲养员提来了鸭蛋、白酒,把十几个鸭蛋敲掉壳注入竹筒,然后一咕噜全倒进我的口中,冰凉爽滑,然后又倒一斤高梁酒,好像是说牛轭上肩,将有农事于西畴,我想可能是像哥哥那样去拉犁吧,代替我的母亲,同只需吃吃喝喝的日子告别。
那天,生产队发动去邻村帮扶,我跟着哥哥去了,沿着江堤走了10多公里,然后过渡,人坐船上,我们被牵着游水过去,游水对于我们来说,天生就会,一千多斤的身体也不是那么笨拙。帮扶的是沙土,十亩地,我和哥哥在太阳落山时就轻松搞定。
而扶犁人正觥筹交错,把酒言欢,我和哥哥吃完现成的青草,夜已凉了,便商量着回家,谁说老马识途,对于我们牛类来说,也不在话下,便一起游过河,沿江堤一步一踏地回到杨泗庙,各自进了各自的栏栅,过了多少时辰,不知道,月亮已照得村庄雪白了。
于扶犁人和生产队来说,出了大事,丢了我们,而且一丢就丢了两头,全村都沸腾起来了,到处手电闪闪,人声噪杂,还是那个有心人,到庙宇后殿来看了下,终于落下了心。
别一个生产队的花花,是我的青梅竹马,不拉犁时,我们一起在洲上吃草,在河边追逐打闹,一起去偷吃高梁叶,也挨过揍。
哪知河对岸的一头粉色水牛,仗着几分帅气,牛高马大,比我高大,竟然游过河来挑衅,讨好我的花花,“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牛脾气上来,直接顶上去,“初生牛犊不怕虎”,“大战一百个回合”,谁知刚顶上不到十个回合,我就感觉力量不及对方,后蹄节节败退,但我不能松懈,不能放弃,为了花花,正在此时,在不远处吃草的哥哥看见了,一路狂奔过来,粉牛见势不妙,撤角飞逃,跳入河中,游回对岸去了。
又二年,杨泗庙再遭拆除,起因是水漫江堤,江堤即将溃泻,来了许多黄褂黄帽,也运来了许多沙包,千辛万苦终于保住了江堤,保住了村庄。水退之后,老百姓汇聚杨泗庙,烟火熏天,却感恩杨泗老爷镇水有功,因活动太过于猖獗,于是来一群白褂子,庙宇再遭一难。
紧接着,生产队解散,分田到户,我和哥哥分开了,哥哥被分到了黄姓人家,我被分到了刘姓人家。杨泗庙的牛栏也就不去了。
刘姓人家帮我安扎了新的牛栏,顶上盖了石棉瓦,四周还用草毡挂满,比起杨泗庙的牛栏,暖和了许多,刘姓人家五口人,一对中年夫妇和三个子女,两崽一女,和我关系要好的是小崽,是他领着我去吃草和放风。我们成群时,这小子们也成群啦,骑在我们背上,比比谁跑得快,有时拉着我去堤外浅水池里‘滚犊子’(翻滚),把水搅混了,好浑水摸鱼。
这小子也有文静的时候,但偏又坐在我的两个角上,牛角挂书,他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我就安静地吃草。
(三)
在刘家呆久了,我也就成了家庭的一员,牛栏边的樟树,有知了在叫,院子旁的梨树,爬满了扁豆藤,以及屋旁边的小池塘,那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啦。
院子里地坪晒谷时,总是夹杂着沙粒,挺烦人的,于是小子每天放养我时,又多了件事,还要负责收集我的便便,我撅腚之时,他就如获至宝,将收集的便便统一倒进一个大缸里,添水搅拌,然后铺垫在地坪上,用竹扫帚扫匀,太阳很快就晒干了,再在上面晒谷,便无沙土。
能帮家里犁个一亩二亩地,就能挣回些收益。有次我脚丫钻了根铁钉,痛得几天都没吃没喝,也不愿走路,是小子天天陪着我,哄着我吃,我泪汪汪的,他也泪汪汪的,最后还是小子明白了我的心思,叫来了兽医,帮我拔去钉子,日子又重返快乐。
小子慢慢长大了,上学了,就没有大把的时间陪伴我,清晨匆忙牵我出去,穿着被露水打湿的鞋子,又匆忙赶往学校,晚边要等放学回家才有时间陪我一会。在刘家一呆又是5年,现在我13岁了,相当于人类中老年了,犁耙还是拉得动,但也没有年轻的冲劲,顶架也没了兴趣,加上田里用上了机械化——犁田机、收割机,越来越没有我的用武之地,大多的时候我就吃点青草,看着落日,落日下的沙洲,成片的腊蓼花摇曳着秋凉。
小子读书愈发难以看到了,刘家出于恩意一直还是养着我,但别离终究还是来了,我被卖走了,像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去了哪里,我也不知将去往何处,小子也没见到最后一面。
别了,那洲、那水、那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