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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六二年,父亲回了趟老家,到家讲的第一句话是,刘风梓死了。刘风梓行为怪异,村里人都喜叫他外号——刘疯子。
我说:“疯子应该不到五十吧,咋死的?”
父亲说:“这生孩子没屁眼的东西,缺德事干太多,阎罗王找他算账了。”
父亲的话让我忍俊不禁,母亲捂着嘴咯咯地笑,我明白她在笑什么——她在笑十年前那件奇闻,父亲口中的缺德事。
在我印象里,疯子是个老光棍。他整日在村子瞎逛,穿着蓝色破衫,灰色大桶裤,一双断根的凉鞋,四季不换;深冬,他把凉鞋踩在雪地里时,双脚冻得发紫,他毫不在意,像是那双脚没有长在他身上一般,在洁白的积雪上留下一长串脚印。他留着长发,长须,不疯时像个搞艺术的,但在常人眼里,搞艺术的都很疯;加上他有打摆子的毛病,村里小孩看到他如同遇到瘟神,躲得远远的。
我不怕疯子,我感觉他是有趣的人,好奇心驱使着我不停打听疯子的趣谈。
疯子是独眼,右眼像被铁锹铲过,深凹如洞穴,似能容纳一升小米。有次他在人群里扎手舞脚,他站上木头搭建的台子,大谈他的光辉事迹,俺跟一个日本兵拼刺刀,这兔孙儿,咋说呢,真有两下子,他冲过来先攻俺的下三路,他刺,我躲;他再刺,我又躲开了;连续两次没刺到俺,他急眼了,急眼儿就急眼儿嘛,这鳖孙竟扎我的眼儿,这次我没能躲开;不过,我失去了右眼,大难不死,他也成了俺的刀下亡魂。杀鬼子哩,为俺河南父老乡亲报仇哩。说到这,他目光炯炯。王瘸子在台下起哄,我看他现在不像疯人,倒像个伟人。我蹲在人群中看着疯子卖力表演,我不信他的话,权当吹牛皮,村里也没人信他的话。村主任例外,当有人试探着询问疯子过去的时候,村长立刻抹脸把话题扯开,像他俩之间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村西有个黑咕隆咚的大山洞,山洞里黑压压的蝙蝠飞来飞去,由于阴暗潮湿,孟夏来到时,把蛇也带到了洞里,疯子喜欢在里面玩,他既不怕蝙蝠,也不怕蛇。那山洞是我们放学回家的必经地,同学们都怕他,他时而怒吼,时而哈哈大笑地向我们冲过来,朝我们吐痰,他的痰很浓,能远程攻击,他一口浓痰能吐十几米,而且像飞镖一样命中率极高;有时我们也会吐他,但我们人小,痰没他多,多数时候只能狐奔鼠窜,望风而逃。
有天,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女人,躲进山洞。一个渔夫最先发现了她,渔夫像打鱼时发现新大陆,一口气跑到村长家,他抢过村主任手里的瓷杯,咕咚咕咚喝两口,他歪着嘴、斜着眼、塌着腰嚷嚷道:“女人。村西山洞有个女人,赤身裸体的女人,一丝不挂的女人,披头散发的女人,性感苗条的女人……”说完,他双眼放光,嘴角挂着哈喇子。
村主任说:“啥,啥,都是啥乱七八糟的,弄这么多新词,你要考状元吗?”
片刻,村主任又嘿嘿笑了。他把身子向渔夫靠过去轻声问:“你刚才说赤身裸体?你刚才还咋说呢,一丝不挂?”
“是啊,是啊;这妞儿真是排场呢!”
“走,带老子看看去。”
村主任没能看到赤身裸体的女人,失望地摇摇头,骂骂咧咧地抽着旱烟、扛着腰、背着手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下午,这事便在庄上传开了。老人说,女人占了疯子的地盘,能有啥好结果,俺亲眼看到被疯子扛回家了。妇人说,女人可能也是疯子,这疯子见到疯子会咋样呢?那只会更加疯嘛;她们还说,疯子无儿无女,这会儿可能在造小人,说完哈哈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人仰马翻;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我不明白她们在笑什么,我只在课本上看过女娲造泥人,还没见过造小人。
我约了几个小伙伴,跑去疯子家,我们猫着腰,像小偷一样趴在他家门缝上,想看疯子咋个造小人。我们看到疯子正在给女人洗澡,女人坐在大木桶里,黝黑的秀发浮在水面上,她胳膊纤细,瓜子脸,面皮滋润,目光迷茫,脏兮兮的身子慢慢变得白皙,我们惊讶地发现,女人很漂亮。疯子洗完她的头发和脸,一改往日疯癫状态,他温和地说:“你站起来,俺给你擦擦身子。”于是,我们的神经开始紧张,我们的呼吸变得急促,我们的瞳孔开始扩张,我们甚至丧失了听觉,感觉周围变得异常安静。女人站起身,露出浑圆饱满的乳房,我们像看到鬼片,心呼哧呼哧地跳,脸上火辣辣的。这时吴老四小弟弟趴在我身后,眼睛瞪得像牛肉丸子,他看到乳房后哇一声哭了,哭声吓了大家一跳。乖乖,这信球竟叫着要吃奶。这哭声立马让我们暴露,疯子抽出砍柴刀追出来,我们拉着小弟弟就跑。疯子在后面大骂:“你们这群鳖孙,回家吃你妈的奶去吧。”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女人神秘地失踪了。村里开始流传女人是狐狸精,是来吸疯子阳气的。村东的神棍出于嫉妒,每次见到村西的疯子总会调侃:“老夫看你印堂发黑,恐是着了狐狸精的道,你最近不宜出门,恐有血光之灾。”讲完,他神气十足地摸摸下巴上一撮胡须。疯子正在为失去女人恼火,在河滩上捡起一块鹅卵石,追上神棍,朝他额头狠狠砸下去。神棍哎哟一声抱头痛哭:“疯子,你他妈真是疯喽;哎哟,痛死我喽。”喊过之后,他又感觉哪里不对,他想,疯子本来就疯了,不然为啥大家都叫他疯子。鲜血顺着神棍干瘪的脸颊淌下来,疯子拍着手转圈圈,他夹着嗓子对神棍说:“你最近不宜出门,恐有血光之灾。”
后来,神棍对着全村人竭力宣传,疯子会打人,弄不好他还敢杀人,他请求村主任把疯子撵出村,但村主任断然拒绝了。村主任警告神棍,建国之后,禁止一切牛鬼蛇神,你这是反革命,是危险分子,神棍吓得两腿哆嗦,嘴唇发乌,以后再不敢提把疯子撵出村的事。
女人消失后,疯子不疯了,变呆了。在每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都能看到疯子独自安静地坐在山洞里,凝视着眼前这条小路。
二
谈起疯子,我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一九五二年那个雨天,疯子在山洞里对我讲的故事仍让我记忆深刻。
那天放学后,同学们都走了,我被老师留下来抄作业。快回家时,天飘起小雨,我慌乱地奔跑,雨越下越大,像有人站在空中拿着葫芦瓢朝地面泼水。快到村西山洞时,我衬衣湿透了,贴在肌肤上,感觉凉凉的。我一眼看见疯子——他呆呆地坐在山洞里,眼中盈满泪水,双肩不时耸动着,像在打摆子。起初,我不敢靠近他,犹豫要不要进山洞躲雨。谁承想他竟微笑着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慢慢向他移动,心跟着战栗。进洞后,我找到一块光滑的石头,坐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以便随时逃跑。
那时,天尚未黑定,蟋蟀和青蛙还在田间二重奏,雨中夹杂着从天边照下来的红霞。疯子突然站起身,对着小路撒尿,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胖妇人骑着自行车经过他身旁时,惊讶地盯着他看,那妇人差点把车骑到沟渠里,她在惊魂未定中重新掌好车把,红着脸用力地瞪着脚踏板,圆润的臀部像两个皮球在车座上晃来晃去。疯子抖抖身子,提上裤子,嘿嘿笑着朝我走来,我感到不安,撒腿想跑,大喊救命,疯子左手一把抓住我的衬衣,右手无耻地在我裤裆里摸了一下,他随即放开手,冷冷地说:“他妈的,小家伙还没发育。”我那时胆子大,还不知道啥叫发育,用质问的语气说:“那你发育了吗?”,他哈哈大笑,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小东西有点意思。”
“今天在学校都学了啥?给俺讲讲?”疯子突然开始严肃起来,他这种严肃的表情让我感到不适,也有点害怕。
“学了近代史,老师叽里呱啦讲了一堆,他说近代史是中国屈辱史,血泪史。归根结底最后总结一句,落后就要挨打。”
“你们老师讲得不赖,不光要挨打,还要挨饿呢!小朋友,我给你讲个故事。”他深深叹口气,讲了句令人费解的话:
“这个故事只有一句真话,这个故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真话。天还没黑,你且听听。”
他盯着坡地上一片青色小麦,眼珠转动着,像是搜寻着久远的记忆。天渐渐朦胧,蟋蟀在热土里吟唱;老牛挂着铃铛悠闲地回圈;粗壮的老榆树左摇右摆,西北风把我俩吹得直哆嗦。
“俺以前是国军连长,手下三个战斗排,加上炊事班,通讯员,卫生员,狙击手,俺要管一百多号人。蒋鼎文你听说过吗?那是俺们司令长官。”他突然说道。
“那你比村长还牛。”我惊讶地看着他。
“村长,他算个鸟,他会指挥打战吗?不会吧。他打过小日本吗?没有吧。他也有他的本事,啥本事呢?寡妇们给他留门是他的本事;在村西偷看妇女上厕所也是他的本事;漫天大雪的时候,总有女人给他暖被窝,这更是种本事。他爹本事更大?他爹是你们这里有名的土财主,和他好色的儿子不同,他贪财。我不是记他贪财的仇,哪个财主不贪财?可他为了贪财干缺德事,坑蒙拐骗,害苦我家英子。算了,不讲他爹了,提起他爹俺就来火。”言语间,他似乎觉得不该对我讲这些话。他低头不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白纸,拿出一个脏兮兮的驴皮烟袋,开始卷烟。他沾口唾沫,连在缝隙处,用手指捻一捻,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点燃烟;他抽一口,对着我的脸吐过来,白色烟雾在山洞里升腾,慢慢消失在昏黄的晚霞里。
风停了,他却哭了。他浑身战栗,涕泗横流,身子一抽一抽耸动着,他又开始打摆子。随后,他卡一下嗓子,我吓得心惊肉跳,以为疯子又要对我吐痰,我起身准备跑。不料他咕咚把痰吞下去,抹着眼泪说:“老子才不是光棍,老子原来有老婆,俺老婆比村里任何女人都漂亮,都温柔,都贤惠,都……”
我突然开始好奇,心想,就你这圣人蛋,还有老婆。
我问:“那你老婆呢?”
“卖了。我真他娘是个畜生。”他的卷烟被鼻涕浸湿,他嘴角挂着的鼻涕像冬季屋檐下的冰柱,晶莹剔透,他的鼻子像吃面条一样把鼻涕吸溜回去。此时他的眼神变得迷茫,像是凝视着无尽的黑洞,又像迷失在丛林里的孩子,寻不着归去的路。
“你为啥要卖她?老婆咋个能卖呢?你咋不把自个卖了?”我有些气愤地说道。
“俺也想把自个卖了,可男的没人要啊,为了救浮生的命,不得已……”
“浮生是谁?”
“我的崽子。死那年他才五岁啊!如果活着,估计和你现在年龄差不多。俺的娃,命苦。”他哽咽着,泣不成声。
三
他先是卖了老婆,之后死了儿子,我虽把它当成疯话来听,但来了兴致,我坐在光滑的石板上,双手托着下巴,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他。
疯子说:“那年,我比现在年轻十四岁。日本人在俺们中原大地疯狂侵略,新中国还没成立,日军在攻占陇海铁路后向西进发,我们的委员长为防止日本人西进,在花园口挖开黄河大提,造成洪灾泛滥,万里土地上的房屋村寨被淹没,洪水里飘着零散的房屋和家具,还有腐烂的尸体和哭喊的难民,阿门,受苦受难的河南老乡啊。这事儿你晓得不?”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表示没听过。疯子看到我摇头,巴掌兜头扇过来,大声骂道:
“信球,你算个河南小伙?这都不晓得。”
我摸着脑袋刚准备反驳,他却说:“也对,你还小,没听说过也算是正常。”
“过了四年,也就是一九四二年,俺们这里发生了吃的问题。”
他指着溪边一片小树林说,“你看看那些树,再看看地上迎风窜动的小草,它们长得旺盛不。”
“旺盛。”
“可十年前,很多村子都是光秃秃的。野草、野菜、树根、树叶吃光了,树皮扒光了,之后是杵臼捣碎的干柴,味道像馍的观音土,白修德说过,俺们老乡甚至开始煮……煮……”疯子目光游离,话到嘴边憋回去。
他又卷了一根烟,接着讲述:“我老婆叫韩英,英子是洛阳人,俺是濮阳的,她是我从日本兵手中救下的,后来一直跟着我。我原本不是这个庄上的人,大家不了解也正常。那年,俺们团长给我下达命令,竟然不是阻击日本人,而是向老百姓征粮,我干起了保甲长的活路。一入春就没下过雨,河道断流,井水干涸,大地龟裂,赤地千里,禾苗罕见,麦收不足三成,每亩产量不到三十斤,好多地颗粒无收,俺们这些老乡还要交租、交税,加上土匪横行,哪还有粮食交给军队啊,村里每天都在死人,到处都是哭声,有无声的呜咽,有嚎啕大哭;夜晚,村民像一匹匹受伤的狼在黑夜里嗥叫。看到饿殍遍野的父老乡亲,俺实在不忍心去抢他们手里唯一一点粮食;我和手下的兵扑了空,回去挨了罚,我被降为小兵。回家关上门,我对英子说:‘俺们逃荒吧,听说军队要撤出河南,把这些难民扔给日本人,军队里有些人的武器已经开始对准老百姓了,国将不国啊;跟着这样的政府,早晚得完蛋。’
那时,妻子已经饿得两眼发昏,抱着浮生对我说,你快收拾东西吧,俺们天黑出发。浮生躺在英子怀里,眼睛眯成一条线,他嘴唇发白,哭着对俺说:‘爹,俺饿。’我摇摇头,心想,我有啥办法,老子也饿啊。还是英子想得周到,她提前剥了榆树皮,磨成面,做了饼,放在灶台后面。当我把一小袋榆树饼拿出来时,英子赶紧抢过去,放在左腿上紧紧抱着,她把浮生向右手边挪一挪,像是抱着一对双胞胎兄弟,随后她解开袋口,拿出一个饼,掰成两半;她把一半放回袋子里,另一半再掰开,一份递给俺,一份给浮生。我说:‘英子啊,你好歹也吃点。’她摇摇头:‘逃荒的路远,咱就这点口粮,你先吃,我撑得住。’浮生大口啃起来,噎得两眼泛白;我咬一口,看看英子,泪水一下子流出来。”
雨停了, 夜幕降临,田埂上的小麦像无数鬼影掠过村庄。我感觉没听够,接着问:“后来呢?”
疯子说:后来,我们开始逃荒。做了国军的逃兵,要被抓住,吊着打是轻,割耳,挖眼,枪毙也是常事,最后把你的尸体拿去喂狗。我想了,唯一办法是伪装好,到夜里再出发,我把衣服撕破,把脸弄脏,把头发弄乱,打扮得像个乞丐,像个疯子,直到浮生都认不出俺,我们仨就带着一小袋饼向陕西跑。
我原以为逃荒的人少,不料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时,我看到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年轻人赶着马车,车上坐着一排排小娃娃,后面装着锅碗瓢盆;哺乳的妇女用毛巾包着头,她们神情疲倦,面黄肌瘦,瘫坐在地上,把干瘪的奶头无力塞进婴儿嘴里,由于这些母亲也饿着肚子,产不出奶水,婴儿砸吧两口就号啕大哭起来;老人们穿着破衣烂衫,背着包裹,杵着树棍,拖家带口地向西移动。铁路两旁像牲口一样的难民两眼无神,东倒西歪。
逃荒的第三天,浮生病了。其实也不是真病,他是饿的。英子为了省下点粮食,两天才给浮生吃半张饼,他哪能受得住。浮生自幼性格孤僻,不爱讲话,即使饿得肚子绞痛,也不会大喊大叫。我气愤地对英子说:‘人命关天,先过了今天,明天要死咱一起死。’英子听罢,打开袋口,拿出两张饼颤巍巍地递给我,她也饿得没力气了。我把饼递给浮生,他对俺说:‘爹,我吃不下。’我这才想到人饿脱了吃不下这么硬的粗粮,我心想,得找俺老乡们借点细粮。我顾不上脸面,逢人就讲我的儿快饿死了,哀求老乡们可怜可怜,发发善心给点细粮,可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一个老人杵着树棍走到我面前,他说:‘看到那边穿花棉袄的高个儿了吗?他姓李,俺们村的大财主,他有粮,但他的粮不好借呦。’讲完,老人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不再讲话。
我便客客气气地走到李财主面前,向他深鞠一躬,我说:‘李叔,听说您老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东家,能不能借俺两斤小米,我儿子快饿死了,等灾后俺还你双份。’老李说:‘你先带俺去看看娃。’ 我带他来到自个搭建的简易帐篷里时,他没有先看娃,倒是上下打量起俺家英子,英子虽穿得破旧,但那时正值芳年,大眼睛,高鼻梁,细腰身,乳房微微隆起。我说:‘李叔,我晓得有人在卖媳妇,卖闺女,可您老要打俺家英子的主意,我们宁愿饿死。’‘大侄子,叔不是那个意思,叔家口粮也不多,可俺上面有认识的人啊,凭你媳妇这俊俏模样,少说能换四斤小米,她能活,你和孩儿也能活。言尽于此,你们自个斟酌。’
我想好了,横竖是个死,活着倒是个折磨,一家人死在一起,到阴曹地府也有个伴。可谁承想英子当晚就去找老李了,回来时,她把四斤小米递到我手上,她眼睛红肿着说:
‘俺把自己卖了。’
我伸出手啪啪打在她脸上,怒吼道:‘你男人还没死呢?你就这样糟蹋自个。’骂完,我咧着大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她平静地说:‘你打死俺吧,俺也不想活了,俺自己怎么着都成,可娃是无辜的,他得活着。娃娃活着俺们国家才有希望。’那晚,她摇摇晃晃地拉我走进帐篷里,她躺在我怀里,我俩谁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浮生喝小米粥。到了天亮,她要走时,我才恍然大悟般地清醒过来,我说:
‘老李要把你卖到哪?等灾年过去,俺去寻你。’
她说:‘老李不卖俺。’
我惊讶地说:‘这个老色鬼。’
‘不是的,是小李看上了俺,就让他爹把俺留下来。’
讲到这,疯子突然扭过头对我说:“娃,你知道老李小李是谁了不?”
“我们村主任是小李,他爹是老李;你说过,一个好色,一个贪财。”
“乖乖,这娃真聪明呢,长大俺也封你做个连长,不过要做俺解放军的连长。好了,你快回家吧。”
四
“可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再后来呢?”
“再后来,也就是英子离去的第二天,日军的飞机在我们头顶不停轰炸,一群国民党溃军跟了上来,这些曾和我并肩战斗过的兄弟,在饥饿面前丧失了道德,他们趁乱抢物资,抢女人,一个大胡子军官抢了我抱在怀里的小米,俺两天没吃饭,抢不过他。浮生知道这小米是他妈用自己换来的,他哪里肯松手,他跑过去,拼命抱着军官的右腿。军官就喊:‘小东西,放手,不然老子打死你。’我知道,浮生再不放手那军官真的会打死他,我就喊:‘浮生,算了,咱不要了。’可浮生还是死死地抱着他的腿,他弯下腰对着浮生的脸猛抽起来,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我看到浮生嘴里流出了鲜血,一股怒气,徒然从我心中升起,我正准备朝那军官冲过去,一颗日军炸弹掉在浮生旁边,我高声呼喊:‘浮生,快跑。’可他还是死死地抱着军官的腿。随着一声巨响,我被冲击波震飞了出去。
等我醒来时,铁路两旁到处都是尸体,哀鸿遍野,鲜血染红了土地。我浑身痛楚,麻木,犹如万针刺脊。我喊着叫着扑向浮生,他双腿被炸断了,血流干了,没了气息。他还是抱着那个军官的小腿不放,我用力地掰开他的手指,把他背在身上,踉踉跄跄地跟着逃荒队伍走,我本来想一死了之,但想到英子,想到要去寻她,便草草葬了浮生,爬上了通往陕西的火车。还好,到那边一个财主收留了我,让我给他家放牛,没有工钱,但能吃饱饭。
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我才回到朝思暮想的河南。回来第一件事是找英子,找英子就得先找老李,小李。多方打听,那一年,我来到你们村,找到了小李。当我用牛耳尖刀顶着小李脖子问他英子下落的时候,他带着哭腔说:‘俺也不知道,她当时被国军抢走了,那伙人手上有枪,谁敢惹他们。’小李没有说谎,他领我来到一个坟墓前,他说:‘俺父亲也被日军炸弹炸死了,当晚我睡着了,第二天才发现,父亲的尸体被野狗啃得只剩骨头。’可能出于愧疚,你们的村主任一直关照着我这个疯疯癫癫的人。
四六年,我仍没有打听到英子的消息。由于对国军失望,我加入了共产党,当我的连长问为啥加入共产党时,我说:‘历史不像一面镜子,像一坨屎。屎的质量,形状,其中的微量成分,屎的好坏,都是高高在上的人说了算,跟寻常老百姓没有丝毫关系,俺也想自己说了算,自己当自己的家。’就这样,我打完了整个解放战争,运气不错,活到了新中国成立,但濮阳的父母也在那场饥荒里双双饿死,干脆来你们这里安家。我为啥要给你讲这些,你们这些娃娃现在有吃的啦,要记得饿肚子的时候。
好了,故事讲完了,你该回家了。”
疯子话音未落,全村人打着火把找过来,村主任领头,他喘着粗气说道:“刘风梓,有人找,紧急任务。”一个身着解放军军装的中年人站了出来,他满脸络腮胡,看上去很精神,他大声喊:“刘风梓。”疯子立马站起来,声音洪亮地回道:“到。”
“紧急任务,命你立马返回连队,于七月二十三凌晨抵达鸭绿江待命。”
“是,连长。”
小船放了缆绳,缓缓向湖心驶去。从那以后,全村人再也没有叫过他疯子。大家都热情称呼他——志愿军老刘。
五
今年是一九六二年,父亲说,疯子死了。
我说:“我要回老家一趟,参加他的葬礼。”
老刘的葬礼是村主任筹备的,他出钱出力,仿佛成了老刘最好的朋友。葬礼很浓重,老刘在朝鲜战场上和美军硬碰硬,受了很多伤,得了很多军功章。这七年,他病痛缠身,直到生命终结。
葬礼结束后,村主任把我拉到一边,他问:“老刘去东北前的那天晚上,是不是给你讲过他的故事。”我点点头。
他接着说:“老刘奄奄一息的时候跟我念叨,当年给你讲的故事没结尾。你还记得那次村西山洞里来了个女人吗?老刘背回家那个。”
“当然记得,我还见过她。”
“老刘说,那就是他媳妇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