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许岩从对面四位考官的眼神里，再一次读出了不予录取的结果。这是她从四月份到现在，参加的第八十七次面试。半年以来，她一直置身于投简历、面试、被拒绝、再投简历、面试、再被拒绝的路上。每一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邮箱，又收到了多少面试邀请，然后选择可能成功的公司去面试。而每天都是满怀期待而去，垂头丧气而归。

许岩从椅子上缓慢地下来，对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眼神，深深俯下身，脸几乎挨在了桌子上。

“感谢各位考官给我这次面试机会，我会更加努力的，再见。”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每次面试完回去的路上，她都这样安慰自己。尽管心中不免会失落，但她尽量不悲观，尽量给自己灌各种鸡汤，鼓舞自己斗志。

好事多磨、总有一款适合你、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重头再来......

可是随着和她一起毕业的同学陆续找到了心仪的工作，她的心情逐渐焦躁起来。她更加疯狂地投递简历，马不停蹄地奔赴面试，甚至一天要赶不同地区的四场面试。她的大部分时间要么在面试现场，要么在赶往面试地点的路上。

她的包里装着面包、饼干、火腿肠、巧克力、矿泉水，顾不上吃饭的时候，就随便找个地方胡乱对付一口，能保证自己不饿晕就行。至于营养、健康，只能等以后有时间再慢慢考虑吧。

02

许岩走出刚刚参加完面试的公司，转身抬头，仰望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再见了我的梦，说不定哪一天我还会回来。”

她看了一眼时间，糟糕，距离下一场面试时间还不到两个小时，而那家公司距离她目前的位置，至少需要两个半小时，太紧张了。

刚刚掏出的矿泉水，盖子才拧到一半，就被她狠心丢回了包里，拔腿就往车站跑。虽然跑和走比，快不了几分钟，但一定要努力一把，能节省一分钟也是好的。

上午十点的太阳悬在半空，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地上所有的生灵。许岩的大包斜挎在身上，随着她的跑动，“啪嗒！啪嗒！”拍打着她的腰。白色短袖早已湿哒哒地贴在后背上，头发上的水珠流到眼睛里，顺着脸颊又流进脖子里，酸涩的感觉非常难受。她大口喘气，一边跑一边扭头看一下后面，自己要坐的那路公交车有没有出现。

胜利在望，还有二百米就跑到车站了，许岩抬起手抹了 一把脸上的汗，继续跑。329路车啥时候跑前面去了？刚看还没有，一不留神就出现了？她加快了脚步，心跳得好快，有要晕倒的迹象。不行，一定要追上它，不然要至少再等10分钟，就真得来不及了。

许岩的心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追上那辆车，一定要追上。她的心口越来越紧，喉咙里一阵阵发甜，头也嗡嗡地响。顾不了这么多，必须追上。

就在许岩跑到离车尾不到二十米的时候，那辆公交车关上门徐徐开动了。

“喂！等一等！等一等！”许岩在后面挥着手，用最大力气呼喊着，可是车子还是开走了。她停下了脚步，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扶着站牌，低着头，大口喘气，胸脯一起一伏。她的脸通红，汗水破坏了早晨出门时精心画的淡妆，一条一道的像个花狗脸。

她再看一下时间，距离下一场面试只剩下一个半小时了。如果继续等公交，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如果打个车，运气好得话估计能赶上。可是打车至少需要花五十元，她一个刚毕业的学生真心舍不得。一想到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为了供自己读大学，终日劳作，省吃俭用，自己毕业了还一直找不到工作，她的心里如刀绞一般。

03

忽然，一个念头浮现出来，我可以不直接打车去面试地点，而是打车去最近的地铁站，既能节省时间，又能省钱，不是很好吗？她立即掏出手机，叫了网约车。

五分钟后，网约车到了，她拉开车门，吃力地坐了进去。

司机投过来一个异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许岩接收过太多，所以她早已习以为常。

“师傅，最近的地铁站，快一点开，我有急事。”

司机没说话，默默地开着车。到站了，许岩拿出手机要扫码付款。

司机一摆手，“今天免单，不收费，你下车吧。”

“啊？这怎么行？钱是一定要给的。”

司机一把摘下了付款码挂牌，“说不收就不收，赶紧下车，别耽误时间，不然我会被罚款。”

“那行，谢谢您啊。”

许岩急忙收起手机下了车，看着车子启动，她赶紧拍下了车号。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说不定哪天我就能帮到他。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进了地铁。

事实证明许岩这个选择是多么正确，她比约定的面试时间晚到了五分钟，而她前面的一位面试人员拖延了十分钟，轮到她进入面试房间时，她已经休息了五分钟，这个时间刚刚好。她在这五分钟里，去卫生间整理了衣服，补了妆，调整好情绪，再一次自信、从容地走进了考场。

04

和往常一样，敲门、问好、费力地坐上考生椅。她的对面坐着六位考官，四女二男。两位女考官大约五十岁左右，其余四位则是三四十岁的年轻考官。

毫无例外，异样的目光齐刷刷地传遍她的全身，惊讶、怜悯、失望、疑惑......

千篇一律的面试程序，自我介绍、主考官提问、专业考官提问、短暂的打分，然后宣布结果或者过几天电话告知，也有不告知最后自动不了了之的。

许岩的自我介绍经过这么多次面试，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她再次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几位考官低着头在本子上记录着，还拿起面前的简历浏览着。

“你好，这位同学，能介绍一下你的身体情况吗？”一个轻柔悦耳的声音传来，许岩的心突然抖动了一下。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这个人竟然关心起我的身体情况？以前那么多场面试都没有考官问过。我要怎么回答？她是出于好心还是好奇？我有必要把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他们面前吗？许岩的大脑飞速地运转，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希望既不伤及自尊，又能得到这个工作岗位。

短暂的心理斗争后，许岩决定赌一把，把自己的状况如实地说出来，万一赢得了对方的青睐，破格录用自己呢？万一没成功，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又不认识他们，就当他们是爸爸地里种的大白菜吧。

想到这， 许岩努力坐直了身体，目视着面前的考官，清了一下嗓子，给他们讲了自己的故事。

05

许岩的家在四川大凉山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十二岁之前，她和其他孩子没什么区别。上学、砍柴、打猪草、满山遍野地跑、无忧无虑地玩。渐渐地，她发现和自己同龄的孩子都越长越高，身材变得结实又魁梧，男生们脖子处慢慢长出了喉结，女生的胸部鼓了起来。而她却还像个孩子一样，干巴巴地瘦，身高一点不长了。

“没事，有的孩子发育晚，咱家小岩应该属于发育晚的，肯定能长高。”

“对，你看她爸爸妈妈都很高，她不可能矮的，千万别着急。”

然而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小岩还是一点没长，这下爸妈可着急了。带着她去镇医院、县医院、市医院，最后跑到了省医院，终于有了结果。医生的诊断是孩子患了垂体性侏儒症，身体停止发育。

“这病能治吗？”妈妈焦急地问。

“目前最佳治疗方法就是注射生长激素，但是费用较高，效果并不理想。最好的病历经过一年的治疗才增长了十公分。所以你们要好好考虑一下。”

爸爸妈妈看着不到一米二的小岩，摇摇头叹息着。

“十公分，二十万，不值得，咱们不治了，回家。”

回到家里，爸爸把小岩拉到面前，语重心长地说：“孩子，爸爸无能，帮不了你，从此只有靠你自己，努力学习，去改变命运了。”

小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不懂什么叫改变命运，但她知道，自己将来是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自己唯一的出路，只有好好学习。

自那天起，爸爸妈妈再也不让小岩去打猪草、做家务了，她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上。初中毕业，她考取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三年以后又以绝对的优势考取了她心仪的大学，中央财经大学，为爸妈挣足了面子。

由于她身体的特殊，她不像其他同学那样，进了大学应付考试之后就谈恋爱、各种疯玩、旅游、打扮，过得潇洒自在。她还像上高中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上，她的成绩十分优异，年年摘取一等奖学金，是老师同学眼中公认的学霸。她在学校是幸福快乐的，她的生活是充满阳光的。

毕业在即，她不得不和其他人一样，走出校门，广投简历。然而出师未捷，一次次遭遇拒绝，一次次被pass。她遭受了一次又一次打击。

开始，她很难过，走出面试单位，就忍不住流泪。难过之余开始分析自己失败的原因。她认为是自己的面试表现不好，回答问题没能让考官满意。她把所有面试考官提过的问题都整理出来，一一加以分析，反复研究最佳答案，做成宝典，存在手机里，有时间就拿出来看。

直到那天，她的第十二次面试。那位留着长发，穿着花衬衣的男考官，阴阳怪气地说：“你的专业应该没问题，单凭工作角度来讲，也是完全可以胜任的，但是我们不能录用你。因为你的形象会对公司有影响，希望你理解。”

那天，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了，只记得自己哭了一路。她的心好像掉进了冰窟窿。一直以来，她总觉得自己的身高只是外在形象，而她选择的专业只是财务管理，是坐在办公室里对单位的财务数据进行分析整理，是不需要抛头露面的，形象差一点有什么关系？能力强、专业硬不就行了？

这一次的打击着实不小，许岩消沉了两天，躲在宿舍里捂着大被子睡觉。不再去看邮箱里的面试通知，也不去接任何陌生人打来的电话。说是睡觉，其实怎么可能睡得着？她一直在思考，自己将要何去何从。

她想回老家，找个单位应该不难，可是老家的经济水平实在太低，她不甘心。她不想像爸爸妈妈那样拿着微薄的收入，谨小慎微地过一辈子。

她想自己创业，可是目前的自己，既缺乏经验又缺乏资金，根本不现实。

她还想到考研，提升自己学业水平，但是读个大学父母已经很吃力。再读研，还要花不少钱，她不想看到爸妈为难，为了自己到处求人。她要尽快工作，用自己的工资让爸妈过上幸福的生活。

第二天半夜，许岩突然坐了起来，翻箱倒柜地找食物，把宿舍里所有能吃能喝的东西全部消灭。身上有了力气，满血复活了。她在手机备忘录里写道：我许岩怎么能如此轻易被打倒？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就不信所有的人都是外貌协会的，他们不要我是他们的损失，总会有人慧眼识珠的。

许岩重新打开电脑，进入邮箱， 一条一条筛选面试邀请。按照时间顺序，排出表格，做好计划。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雨，哗哗的雨声不断地敲打着玻璃，许岩因为太过投入，竟然没有听到。她看了一眼时间，早晨七点，该出发了。她背上背包，换好衣服，匆匆下楼。

刚要出门，才发现下雨了，急忙跑回去找伞。她特意找了一把红色牡丹花的室友的伞。她记得奶奶跟她讲过，红色是幸运色，能为人带来好运。但愿这把红伞能给我带来好运气吧，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许岩穿的这套职业套裙，是她特意为了面试购买的，她一下子买了两套一模一样的。因为她的身材特殊，每次买衣服，看好的款式，都要询问商家能不能给她特制。而每次商家不是直接拒绝就是要多加钱，令她很苦恼。这家店费了不少口舌才同意给她改制，她直接买了两套，换着穿。

她的衣服，都是又肥又短的样子，穿起来也达不到衣服本来的效果。裤子的腰围比裤长还大，看起来就像个水桶。她的脚只能买儿童鞋，但是儿童鞋都比较瘦，她的脚又肥又小，穿儿童鞋会很夹脚。但是没办法，她永远买不到合适的鞋子，只能常年忍受着不适。走路多了，脚趾上全是水泡，有时候磨破了就会又红又肿，钻心地疼。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她早已司空见惯了。

许岩从春天到夏天，从夏天到秋天，依然奔波在面试的路上，依然一次次地遭遇拒绝和冷眼。但她没再气馁过，而是越挫越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06

许岩完完整整地把自己的身体状况、求学过程、面试经历讲了出来，在场的考官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讲完，会场依然一片沉寂。两分钟后，那位提问的女考官突然带头鼓起掌来，其他的考官也跟着拍手，并同时向许岩点头微笑。

 许岩再一次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而这次和上次的心情截然不同。头顶的太阳依然炙烤着大地，许岩的脸上依然不停地流着汗。但是那汗却像一股甘甜、清凉的泉水，滋润了她干涸的心田。她看着路边盛开的一朵朵芍药、月季、蝴蝶兰、栀子花，笑意爬满了粉嫩的脸颊。许岩的心里也开满了鲜花，花香阵阵，沁人心脾，绵远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