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对联的村庄

没有对联的村庄

春联是飞在村庄脸颊上的那抹红云,有了她,原来干瘪愁苦的村庄立刻变得生动和妩媚起来。

记得小时候,令我最兴奋的事情之一就是写春联和贴春联。

那时候的春联都是手写的,我们庄上为家家户户写春联的,是在村里小学校教书的王先生。

王先生是村小的一个民办教师,戴着酒瓶底厚的近视眼镜,走路时总是望着地面,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王先生喜欢穿白色的的确良小褂,他那小褂子总是被先生娘子洗得雪白雪白的,一点灰刺都没有。

在浑身都是泥土颜色的庄稼汉面前,王先生显得一枝独秀,他就像一个超凡脱俗的隐士,在村小与家里之间的乡村土路上飘来飘去。

那时还是生产队大集体,小王先生虽然生活在村庄里,却与所有的农活无关。他是我们庄上唯一一个不会干农活的人。

就是在家里,先生娘子也包揽了所有家务,舍不得让他做,抱草烧锅怕弄脏了他的白小褂,喂鸡拾粪怕掉了他的身价,先生娘子就这样把王先生供在那里,让他成了一种摆设,以致于只会干农活的村里人有点瞧不上他。

但是到了每年的三十晚这一天,王先生就成了庄上的名人。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午饭过后,这个村庄就微熏起来,村民们吃过饭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大队部的小店里买上几张红纸,然后夹在胳肢窝里,歪歪扭扭地直奔王先生家请王先生写对联。

到了王先生家里,你就会发现即使你来得再早也围满了人,王先生正用毛笔舔着黑墨瓶的瓶口,一边翻着一本对联书一边思考着该给这家人写什么样的内容,那样子有条不紊,从容不迫。

旁边那些不识几个字的庄稼汉都伸着头津津有味地观看,其实他们什么也看不懂,只是在看热闹和捧场而已。

王先生每写好一幅,旁边就有人喜滋滋地捧走,放在一边晾一下,等到墨迹稍干时就小跑着奔回家张贴去了。

每次贴春联时,我总喜欢给父亲打下手,他站在板凳上贴,我就端着浆糊,比划着小手在下面指挥,结果还是贴歪了。微熏的父亲从凳子上跳下来,发现不对头,伸手就给我一巴掌,小兔崽子,你是斜眼啊!

王先生做事讲究,不仅字写的是方圆周正,有板有眼,就连裁红纸他也从不要别人代劳,都是自己做。每次他都根据你家写的对联数目小心地盘算着如何裁才最合算。遇到有零星的红纸剩下来,他也绝不浪费,都写了“招财进宝”和“六畜兴旺”等字贴在猪圈鸡圈和粮囤上。

一直到了傍晚,送走了最后一个来求对联的人,王先生才会拿起笔来为自己家写上几幅对联。这时,毛笔往往是有点秃了,自己特意买的两瓶墨水也都见底了。

在短短的时间里,这个村庄家家户户的柴门上都贴起了王先生写的对联,一股温暖的红晕从村庄的内心慢慢地升腾而起。

王先生因此而获得了乡亲们的尊教,人往往就是这样,对于那些与自己没有一点点用处的人是很难起真正的崇敬之心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街上有了印刷好的对联卖,庄上人可能是为了图省事,也有可能是麻烦王先生多年不好意思了,渐渐地都习惯了买现成的对联回家贴了。

村庄里再也看不到王先生手写的对联了。王先生退休以后,闲着无事,就喜好上了打麻将,每天都和几个没事的老头家里砌长城。后来,王先生被在城里工作的儿子接到了城里,每天都困在楼房里,时时刻刻都在用手码麻将,吃饭时码,睡觉时码,手里拿着馓子在码,手里拿着鞋子也在码。

我们家已经好几年没有贴春联了。这并不是因为我这几年没有在老家过年,而是因为这几年,我们庄上的人在不断地减少。

从六年前开始,我们庄上每年都有人去世。第一年是庄上的五老太死了,五老太九十二岁,是庄上最老的根,烂掉了。五老太一共生了十三个子女,成活了6个,一个人泡出了一大家子。

第二年是庄上的柱子死了,柱子年纪并不大,在外面打工时出了车祸。保险公司赔了八十万元,救了他儿子的济,他的两个儿子平分了钱,都在镇上买了房子。

第三年是庄的连生死了,岁数也不大,常年在外打工,舍不得穿舍不得吃,每天都是早上煮一电饭煲米饭吃上一天,渴了就把嘴套在水龙头上喝一肚子,身体不舒服,能忍,实在撑不下去了,到医院一查,肝腹水晚期,也没怎么看,只是在乡卫室里挂上一个月盐水就走了。

……

村庄老了,村庄里的人就像枯叶一样纷纷落进了泥土里,庄已经许多年没进新人了,年轻人都把媳妇带进了城市的小鸽笼里,新生的孩子也出生在水泥钢筋的城市里,与这个村庄没有了关系。这个村庄的脐带被斩断了。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古老的习俗,就是哪一家有人去世,他自家三年不贴对联不放鞭炮,全庄上的人家当年不贴对联不放鞭炮,以示对逝者的敬重。

这些年,庄上人家有的绝户了,有的搬走了,剩下的大都是老弱病残的老人,还有部分的一直没说到女人的老光棍和聋哑残疾人。这些人已经无法使村庄强壮起来,他们走了一个,这个村庄就掉了一块,再也无法复原了。

今年春节回家,村庄里照例没有对联,没有鞭炮声,只有三三两两回家的人在土路上站着,说着说着就没话了,沉默了一段时间后然后就各自走开了。

他们是回来给祖先烧纸的,没进家门就直接走了,他们的家里早荒了,屋里成了老鼠和黄鼠狼的天下,早就没有了人气。他们家的对联不知是多少年前贴上的,已经由当初的鲜红色变成了一张被岁月风干的残破不全的白纸。

再过些年,等到庄上的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可能也就不会有人再想着回来给没人住的老屋贴对联了,或者说想贴也没地方贴了。

听说隔壁的村庄已经拆迁了,那些被拆的人家将在几年后搬进五层楼的小区。那些老头老奶奶都哭了,他们舍不得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庄,离开了这里,他们就没有窝了,儿女也没有可回的家了。

他们用平板平拖着坛坛罐罐租住进了我们庄上没有人在家住的人家。听说,有一个老人在我们庄上去世了,他家里人连哭都不敢哭,只好悄悄地把人又拖到了被拆老屋的废墟上,才敢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大办了三日。

我不知道,在中国大地上,还有多少像这样的没有对联的村庄?可我知道,他们都有着一样的命远,都在静静地走向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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