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换灶

引子

世事的偶然或必然,实在难以说得清楚,因此有了“世事难料”之说。命运的好孬谁也说不准,一旦木已成舟、尘埃落定,人们才开始讨论命运发生的来龙去脉,讲出如此这般的道理,其实那都是事后诸葛,不足为凭。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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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后的一个早晨,古怀仁从河边锻炼回到家里,冲了澡、吃了饭,就给在教育局任职的表弟小冉打了个电话,“咱姑表兄弟们随后再聚吧,我今天有点事儿;过了今天,时间由你随便定。”接着又对老伴说:“我想开车出去转转,你自己去公园和老姊妹们玩吧。”老伴似有会意,也不多问,体贴地笑笑:“那你早去早回”。

古怀仁下楼之后,看见二楼的刘嫂领着她那五六岁的孙子,正在摘半生不熟的樱桃。古怀仁说:

“刘嫂,这能吃吗?”

刘嫂说:“这小子等不及了,早上饭都不好好吃,非让我搬梯子来摘;我说摘可以,但得放熟了才能吃。”她从梯子上指指树下的孙子,笑着又说:“你瞅瞅,眼泪都还没干呢。”

古怀仁用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对他说:“宝宝乖,听奶奶的话;生樱桃吃不得,吃坏肚子可要打针呢。”

肥嘟嘟的小家伙抬头看了一眼古怀仁,有些不情愿地应了一句:“知道啦。”

古怀仁车子开出小区,上了滨河大道,过了五六个红灯,才上了省道601。省道上刚修了中间隔离带,出城的车辆很少,开起车来省心多了。对过那一侧,小车、摩托车、电动车,争先恐后地往城里驶去。他突然觉得,退休真好,不但不用赶时间去上班,还能想去哪儿是哪儿,多自由。


2

昨天上午,市委主管组织的领导带着组织部的两个人到扶贫办开会,举行“辞旧迎新”仪式,宣布古怀仁正式退休,欢迎新主任到任。古怀仁庆幸是在疫情防控期间,大都在居家办公,会议只通知了中层以上参加,而且都戴着口罩,只能看到一双双忽闪忽闪的眼睛,表情都变得含含糊糊,正好可以掩饰大家的心思。有人高兴也好,有人伤心也罢,都藏在肚子里,映不到脸上去,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猜度和尴尬,倒显得干脆麻利快。

古怀仁更感谢有了“八项规定”,不用去吃那一顿“最后的晚餐”,免得大家说一些不着边际、不冷不热的“临别赠言”,听了让人哭笑不得。他记得才去上任时,在“辞旧迎新”的宴席上,和老主任在一块儿工作多年的同事,卯足了劲儿给他让烟敬酒。自己毕竟刚到任,他们不好意思多劝,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一位老主任提拔的副主任喝多了,貌似自顾自实际是对老主任说:

“听说新主任很能干、有魄力;但咋说也舍不得你走啊,——姜还是老的辣呀!”

他手中高举着的高脚杯一歪,就把满满一杯酒浇在了自己头上,却浑然不觉。

那位女办公室主任端起两个酒杯,一摇三晃站起来,一个递给老主任时洒了一半,一个端在自己手里晃了一下,桃红色的脸上泪光闪闪,隔空和老主任一“碰”,仰脖灌了下去。酒一进肚话就出了口:

“老主任,我结婚你主婚,可你那天有事儿,没喝我一口酒就走了;我娃儿上幼儿园、上小学,都是你安排的,上初中也是你托人说情才进去的。我和老公实在过意不去,去你家答谢,你硬让我们带着礼物走人,说‘自己人,不兴这个’。这份情我得补上,——哪天我们请你吃饭,让古主任陪客,行不行?”

老主任脸上泛着酒光,笑着说:“好好好,到时候我们一定去。”

至于后来请没请,古怀仁不知道,因为她再也没给他提起过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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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样多好,领导把要离任的自己赞扬过了,把新主任介绍完了,程序一结束,都作鸟兽散,各忙各的事情,各想各的心事,省去了多少麻烦。然而,昨天会上领导的“高度”评价,让古怀仁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甚至差点儿要哭出来。领导面前现成的稿子上写了什么他不知道,但那极尽溢美之辞的话语,让他觉得像盖棺论定,看领导那一脸严肃的表情,让自己怀疑他是在致悼词,仿佛自己已经安详地躺在塑料的苍松翠柏和鲜花当中,一缕魂儿就萦绕在表情各异的人们头上,久久不肯离去。此时想来,倒觉得好笑——何必呢。

其实,人生就像南方的流水席,这一拨吃完立马走人,那一拨坐下赶忙就吃,后面还有一拨拨的客人在那里眼巴眼望呢。退休也好,死亡也罢,过程走完,留下的不是自己的回忆,就是别人的怀念或埋怨。有幸上了志书,后人还知道有你这么个人,说着你永远听不到的或好或孬的话。可我们这些小人物,哪里进得了志书,过不了几年,几番杨柳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们连供人家街谈巷议恐怕都不够资格了。——我古怀仁还能有啥不一样呢。

古怀仁正胡乱想着,脚下下意识地来了个急刹车,就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原来,前面有一群花色各异、正追逐打闹的野狗突然出现在车前,把一个正过道口的老妇人挤到了车头跟前,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古怀仁吸取了教训,再也不敢分心,两眼紧盯着前方,专心致志地开起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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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豫南市,过了双河市,下了601省道,进入333县道,不久就拐进那条他十分熟悉的南北向小路,那是他曾经闭着眼就能够摸清坑坑洼洼的乡间便道。这条小路虽然硬化了,可宽窄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对面来车连避让的地方都没有。唉,既然硬化了,为什么就不能拓宽一些呢。——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不明就里的笑来。

古怀仁正为此懊恼,就见前面过来一台冒着黑烟的手扶拖拉机,车斗里装着十来头嗷嗷乱叫的大猪,四周围着粗粗细细的树枝,用麻绳系连着,上面蒙着一张绳网。两车相遇,都自觉地停了下来。看这阵势,他只好挂倒挡,把车退到一个小十字路口那里,让拖拉机先过去。拖拉机是过去了,他却因为倒车时没看准距离,两只后轮退进了路边的干沟里,大梁也蹭到了地上。前加力的小车太没劲,他干着急也没法让后轮上来。这时,开拖拉机的黑脸男人把车停住,走过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对他说:

“大哥,你先别急。我去前面村子喊几个劳力,就你这小车,我们抬住后头,你加把油就上来了。”

那人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小跑着往前面的村子去了。古怀仁只好站在路边,等他把人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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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距师范学校旧址还有六七里远,路边又没有大点儿的树木遮挡,天上的云彩也不知躲到了哪里,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古怀仁秃了一半的头顶上,晒得他直冒虚汗。他伸手去擦眼睑上的汗水,却把眼睛弄花了。这时候,对面过来一台小货车,那司机瞄了他一眼就闪过去了,然后拐进另一条便道走了。那有些忧伤的长脸像极了一个人,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二哥!”古怀仁当然知道这人不是二哥,因为二哥十多年前就不在了。

四十年前的那个初秋,古怀仁拉着装行李的拉车,翻过两道土岗走到这里,正停下休息,一辆小货车过来,“哐里哐当”就停在他的拉车后面。从车上跳下来的,正是长着瘦长脸的二哥。

“你不是上大学去了,咋在这儿?”还没等他开口,二哥就有些诧异地问起他。

他涨红着脸,低下头去说:“我没能被大学录取,只好来上师范了。”

二哥拍着他的肩膀,宽慰地说:“上师范也好,也算吃上了卡片粮,将来当了老师,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总比我当工人强多了。”

在家里,古怀仁家和他家是隔壁。二哥先在农校后在师范开货车,负责采购副食和教学用品,很少回家。古怀仁在这儿上复读班时,顺路坐过他几次车。现在兄弟俩相见,分外亲热。他们一块儿把行李放上车,又把拉车抬到车上,古怀仁就坐在副驾驶位上,一起往学校去。短短的几里路,古怀仁几乎总在沉默着,二哥也没多问。到了学校,二哥对他说:

“怀仁,以后遇到什么困难,记着来找我啊。”

这一晃,四十几年就过去了,真个是物是人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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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那黑脸男就叫来了三个年纪跟古怀仁小不了多少的乡亲,看起来他们却比古怀仁年纪大出了一截。那人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好麻烦这几位老哥了。古怀仁连忙给他们发烟,又要给他们点火。其中一个胖子一边把烟往耳朵后夹,一边憨厚地笑着说,老弟,不急不急,车抬上来再吸也不迟。那四个人用力抬起小车的后半部,古怀仁轻轻踩一脚油门,车就上了路面。他从车上下来,先帮他们把烟点上,接着双手抱拳,一叠连声地说:“谢谢,谢谢啦!”

当古怀仁把车开到师范学校的大门口时,他一下愣住了:这哪里还是我生活过三年的地方啊!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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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怀仁总爱说自己是豫南市双河县人,而不说是豫南市双河市人,因为他觉着市下又市,写着可以,说起来怪怪的太别扭。况且,当年不就是县嘛。

咱们地方上一些领导不知道怎样想的,不在发展经济、服务民生上下功夫,总在做表面文章上动脑筋,市镇名、道路名改来改去,就是不见市镇面貌有根本变化,不得已就搞点形象工程,搪塞老百姓,糊弄上级领导,为自己加官进爵捞取一点名声,积攒一些资本。

双河县得名于流经县城南北的两条河。紧邻城北的是九曲河,它就像一条玉带绕城东去;城南的是孟河,离县城八九里地。整个双河县一马平川,连个山毛都看不见,有山的是西面三个县,而且山大林密,溪涧纵横,为秦岭余脉。古怀仁的老家在双河市堰口乡的古家寨,紧靠着孟河北岸。

孟河原本叫猛河,人称铜底铁邦老猛河,它的主河道又窄又深而且多潭涡,平日水流不大,驯服地在河道内缓缓流淌,遇到潭涡拧一下腰身又往下游流去。一到雨季,西面几座山里洪水漫陵,河道被上面汇来的洪水拥塞,借着渐次降低的地势,到双河县境内已经成为脱缰野马,蔓延成两里多宽的河面,黄水泛滥,汹涌不停,不时有顺流而下的麦秸垛、檩条和淹死的猪羊等家禽家畜。年年防洪,年年都有人被淹死。解放后,经过两岸乡亲们多年整修,形成了两人多高的宽大河堤,给行洪留出了里把宽的河道,驯服了三年两头的山洪暴发。

古家寨原来叫古家营,清末民初盗匪横行,兵痞遍地,就修了寨墙,挖了壕沟,改称古家寨。据说,李闯王三犯河南,杀人如麻,豫南盆地一片荒芜,十里八乡都见不到人烟。后来以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为人口集散地,大批老百姓以宗族为单位,移民到了这里。姓古的迁过来了一宗四脉,分布在孟河北岸一带,石碑上记载,来这儿的老祖宗叫古良心,四个儿子脾性不一,活法不同,一脉绝了户,两脉人丁也不旺,唯有古家寨这一脉蓬蓬勃勃分杈开叶,繁衍成三千多人的自然村。

古怀仁家在寨子中间靠西头一点,房子不大,门前的池塘挺大。两间正房是瓦扎檐草房,西头搭一间棚子圈牲口,一间低矮的草苫偏屋是厨房,土坯垒的院墙不到一人高,院门是一个松散的竹木编的小栅子门,一眼能看到堂屋里面。前些年父母先后离世,房子没人住,也没再整修,古怀仁只是请人垒了院墙,保留个家的样子,留个念想。每年清明、十月初一上坟时回来转转,见见乡邻旧友,回味那份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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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怀仁初中毕业那年,还正时兴推荐上高中,他们古家学校有两个指标,推荐了六个同学去乡里面试。所谓面试,就是让学生自己读一篇指定的《人民日报》或《光明日报》上的文章,看读得顺畅不顺畅、有没有读出错别字,并简要叙述文章要表达的意思就行了。结果,他和邻村那位叫和平的女同学选上了,着实让落选的那几位羡慕不已。其中那个能一口气说108个歇后语、露出两个门牙的小子说,“你们俩正好配成一对,可以比翼双飞了”。惹得扎小辫子的和平撵着他骂,古怀仁自己却在那里窃笑。带着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他一个暑假里高兴得连走路都是连蹦带跳的,只等录取通知一到,就准备跟和平结伴去县一中报到。

左等右等,直等到秋季开学的时间到了,还不见有通知来,古怀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烦躁不安,嗓子冒烟。临进城报到的前一天下午,和平才来悄悄告诉古怀仁,“听说是支书的小舅子冒名顶替了你”。大队支书姓翟,是村里的女婿,文革时混成一霸,霸占了这个职位,一直干到现在。他老婆娘家就是古家寨的,舅倌们大都是生产队的干部,多年来横行乡里,没人敢惹,人们就是受了欺负,也都敢怒不敢言。古怀仁把自己被顶替的消息告诉常年有病的父亲时,父亲也只是忍气吞声地说,“罢了罢了,这都是命啊”。

古怀仁的父亲得结核病多年,天天吐痰咯血,咳嗽起来脸色煞白,一直干不了力气活。母亲一个人种十来亩农田,忙得要死要活。父亲过意不去,就让古怀仁两个姐姐早早地下了学,别人说他偏心,重男轻女,他却争辩说“女娃子家,上恁多学有啥用呢”。母亲心疼两个女子,只能背地里抹眼泪。一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古怀仁身上,盼望他将来有点出息,使父母在人前能够抬起头来。

现在高中上不了,他就只能扒一辈子坷垃。父母的希望落空了,他的前程也葬送了。古怀仁眼前一片黑暗,像没人救的落水孩子,一个人躺在床上哭了三天三夜。父亲自从有病以后,人蔫了胆子也变小了,遇啥事都往后退缩。母亲正为这事生闷气,古怀仁又哭天抹泪、不吃不喝,一气之下,她就敲着里外都掉了瓷的洗脸盆,在寨子里又喊又骂:

“是哪个挨千刀的,把俺娃的指标给占了,老天爷在看着呢,他会让你们不得好死,遭天打五雷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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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归骂,气出了却不顶啥用,古怀仁还得去种地,还得让别人看笑话、说闲话。母亲想,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只能凭死力气吃饭,窝囊一辈子也就算了;我娃可不能再这样了,说啥都得争这口气。自家穷,没人缘,当不了兵也做不了民办老师,也只有上学这条道了;人穷天照应,说不定将来也能吃上卡片粮呢。想到这些,母亲就去在丁村学校教书的表妹家,希望她给指个明路。

事有凑巧。母亲去时,表姑所在的学校刚刚办起戴帽高中。表姑说,可以让娃儿来这儿上,不管咋说这也是高中。母亲一听,喜出望外,连忙说“咋不中,咱上”。于是,古怀仁就去了丁村戴帽高中。

古家寨离丁村学校足足有八里多远,古怀仁每天早出晚归,不管刮风下雨、打雷飘雪,都跋涉于两地之间,有时候也在舅爷家或姑姑家吃中午饭。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古怀仁对这高中渐渐失去了兴趣。一个抓急快在初中上头办的戴帽高中,又是到处在学工学农的时期,课程开的不足不讲,上课的老师还是从初中挑出来的,学风又不好,总有学生闹事、逃课,质量根本没法保证。更让他窝火的是,学校上午上课,下午就做简易的复合肥或学开链轨拖拉机,每个周末都在学校的实验田里干活。一心求取“功名”的古怀仁,觉得这样半工半读太糟蹋人了,简直度日如年,实在熬不下去。

高一结束前,古怀仁去告诉表姑,他还是想到城里正正规规读高中,看能不能想想办法。表姑自然知道这儿是学不出名堂的,也觉得去城里为好。表姑想了许久,才想到她一个要好的同学在县二中教书,叫兆香芝,只是多年没有联系了,中不中,试试总归是不碍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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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怀仁拿着表姑的信,到县二中见了兆香芝老师。兆香芝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还是古怀仁邻村的,看了表姑的信,又抬眼瞅了瞅面庞黝黑、个子高挑、浑身精瘦,虽有些憨厚却满眼都是期待的古怀仁,二话没说满口就答应了,让他秋季开学就带着行李过去。古怀仁看着眼前这位眉目清秀、一脸慈祥的女老师,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搓着青筋暴露的双手,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兆老师,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接着,给兆香芝深深地鞠了一躬。

兆香芝怎样给校长求的情,古怀仁不知道,反正一开学他就进了二年级一班,而兆老师就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古怀仁知道,自己高一没学到东西,现在必须加把劲儿,不光要补上缺的课,还要学好新的。这一年,古怀仁起早贪黑,用尽一切学习机会,终于由好几科不及格到及格,由及格到良好,语文和物理还达到了优秀程度,下半期被选为副班长,临毕业前又加入了共青团。虽说这一年他和同学们也进校办厂翻过砂、去西南岗实验田里送过土肥,所幸用时不多,占不了多少学习时间。

然而,古怀仁高中毕业时,社会上传了好一阵子的高考还是没有恢复,还是推荐上大学、还是在工农兵中选拔。不光是古怀仁,所有那些农村学生,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祖坟上从来没冒过青烟,推荐上大学校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只能乖乖地回到生养他们的乡村去,继续着父辈的“产业”,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唯一的念想是,古怀仁在离开学校时,兆老师告诉他:“怀仁同学,别灰心。听说很快就要恢复高考了,你可要时常温习功课,省得到时候抓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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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怀仁的大姐、二姐在他上高中时,先后嫁了人,是妈妈一个人在苦撑着这个家。他回到古家寨那年正好十八岁,成了家里唯一的壮劳力,一天可以挣10个工分。兆老师的话虽然言犹在耳,可他整日劳作在田间地头,回到家里还要帮妈妈做家务、喂牲口,又兼着生产队的棉花技术员,哪有时间看书呢。第三个年头上,高考恢复了。兆香芝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让人捎来书信,告诉他国家也急着培养人才,今年年底前就要先进行一次高考,让他赶紧回校复习。想想生病的父亲,看着日夜操劳、已经累得直不起腰的母亲,古怀仁摇了摇头,把兆老师的信压在枕头底下,没有告诉父母。

春节过后,表姑来走亲戚,问古怀仁参加高考了没有。母亲才知道高考已经恢复,他却闭口不提回学校复习的事儿,连声骂他不争气,为啥不早点去复习。他眼泪丝丝地对母亲说:

“你看咱们家这种样子,我伯病着,要花钱买药,你又累得浑身疼,一旦也病下可咋办,我不能自顾自呀”。接着,他又宽慰母亲:

“我就在家里干活也没啥不好,将来说个人成家算了,就是人家嫌咱穷说不来人,咱去四川领个媳妇也中。咱村上不少人家不都是这样过的,人家能过,咱也能过,怕啥!”

任凭他磨破嘴皮,父母都不同意他留在家里,非要他去复习不可。古怀仁拗不过父母一二再再二三的劝说,只好带上干粮回了学校。复习期间,他刚认识的同学景自新对他说:“咱们缺的知识太多,理科靠理解,考起来太难,文科靠记忆,好弄一些,不如咱一块儿考文科吧。”于是,他们就报考了文科。可是高考成绩一出来,景自新录取到郑州一个专科学校,他却名落孙山。问题出在他在丁村学校时就没学英语,到二中那一年上的是理科班,又没有开设英语课,复习时虽然学了一点儿,但远远跟不上,高考时英语不及格,总成绩被拉了下来,差8分没能进最低录取线。兆老师知道后,对他说,你才复习半年,就快过线了,说明你基础还不错,再复习一年肯定没问题。只是你得改考理科,理科不考英语,你就避开了缺腿学科。

知道他没考上学,景自新也放弃上那个大专,决定一块儿复习,争取考个好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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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古怀仁能回学校复习,是母亲借了半个寨子才勉强凑够了学费,再复习往哪里弄钱呢。他从学校回家路过县城东门时,看到了大舅的修车铺,遂决定去找大舅借点钱试试。只是母亲和大舅有矛盾,多年都不来往,咋开得了口呢?

他在大舅的修车铺前徘徊了许久,才强撑着劲儿来到大舅面前,试探着说:

“舅舅,我没能考上大学,暑假来帮你修车子,你看行不行?”

俗话说,亲舅如父子,虽说大人们有矛盾,可大舅听说他还想考大学,觉得这孩子还怪争气,就说:

“好啊,怀仁,你就在这儿先学修车吧,学费我给你包了。”

古怀仁兴冲冲回到家里,把自己暑假去大舅那儿学修车挣学费事儿告诉了父母。母亲虽然和大舅不来往,也不希望他跟着大舅学修车,但有些话对一个孩子不好说出口,再说现在正是最需要钱的时候,最后还是同意他在大舅这儿干一个暑假。于是,他就去了大舅的修车铺。

没过多久,大舅看他心灵手巧,上手挺快,就高兴地对他说:

“怀仁,我看你是块学手艺的料,你干脆就跟着我好了。将来,我给你置办一套工具,等攒了钱,我再帮补帮补,在城边盖座房子、娶个媳妇,日子也能过得美美地,何必去啃书本受洋罪呢!”

听了大舅的话,古怀仁还真有点动心。问题是,该咋跟父母说这事呢。


第三章

1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暑假就要结束了,他也到了决定去留的时候。古怀仁觉得大舅做这营生也挺好,动动手就来钱。何不听大舅的,也能早点挣钱早些帮家庭解决经济困难。再说,就是考上了大学,也要等几年之后才能回报父母,哪有这来得快,而且离家不到二十里地,照应父母也方便。

临回家前,大舅又强调了他的意思:“跟你娃子说,考大学还在镜里照呢,想那山高野绿的,还不如现实些为高。人这一辈子还不是指望钱过日子,没钱啥都别说了。”这更坚定了古怀仁要跟着大舅干的决心。

回到家里,他把自己的想法刚说了一半,父亲就把烟袋锅子在门槛上敲得梆梆响,气得连连咳嗽,只怒气冲冲地说了声:

“好好好,你都成精了,还要我们干啥!”

母亲勉强听完,把蒲扇往他头上一摔,忽地站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跟着他准没好事!他自己把自己毁了,现在又来忽悠你,也想把你毁了。——不成器的东西!”

母亲说完走出堂屋门,去了厨房,坐在锅台前暗自落起泪来。古怀仁不知道母亲是说他不成器,还是说大舅不成器,一时没了主张,像被钉在了椅子上一样。

停了好一会儿,父亲才缓过劲儿来,瞪着眼问古怀仁:

“你知道你妈为什么一直不和你大舅来往吗?”

古怀仁愣怔一下说:“我咋知道。”

父亲清了清嗓子,慢慢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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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是他们姊妹几个里面最聪明的,也是外公、外婆最看重的。解放前,家在城东门外的外公家生意做赔了,自家又没有田地,是靠外公拉板车、外婆卖蒸馍过日子的。外公们老俩养活三个舅舅和母亲,日子过得太不容易了。大舅是长子,本该帮助父母,分担家庭重担,可是外公外婆觉得他是四个孩子里最聪明的,将来要指靠他出人头地呢。所以,就是再受苦受累、一天三顿吃糠咽菜,也要供他上学。为了让他读书,外公就让刚刚入学的母亲下了学,帮着带二舅、三舅,做些家务活。解放前大舅就考上了开封大学,解放后回县做了老师、干了校长,后来当了白牛乡的文教助理,事业正干得有模有样。大舅成家的第二年,母亲就来到古家,生养了俩姐姐和古怀仁。

三年自然灾害时,不少人都饿死了,因为大舅吃公家饭有俩活钱,外公外婆又善于调剂,还在小河边开了片荒地种菜,才保全了一家人。六零年,刚会跑的古怀仁不肯喝榆树皮、刺角芽熬的稀涝涝的包公糁子,饿得皮包骨头,连路都走不了了。为了保住古怀仁的小命,母亲把他送到外婆家,和外公一起喝自家养的羊的奶。要不是这样的话,他早就饿死了。

三年自然灾害末尾那一年,社会上物价疯涨,一头羊能卖不少钱。人们都穷怕了、饿怕了,城边不少人撂下正经事不做,抢着去做生意、贩卖牲口,生怕再遇到灾荒年。恰恰就是在这时候,大舅认识了一个贩羊的。这人告诉他,贩一个月羊,胜过他当十年干部。眼热归眼热,为了保险起见,大舅还是亲自跟着这个人去了一趟北山,回来把羊卖出去,净赚了五十多块。大舅脑子一热,就自作主张,辞了公职,专门做起了贩卖牲口的生意,不到半年赚了大几百块钱,高高兴兴回家过春节去了。

吃年夜饭时,大舅趁着酒兴,给一家人炫耀说,自己做生意挣大钱了。外公问他那工作咋办?他说辞了。外公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接着一口鲜血就吐了出来,停了半晌,才指着大舅说:

“辞了,你说得轻巧!我们千辛万苦供你上了学去工作,你说辞就辞了,你眼里还有老子吗?——再说了,你以为做生意就那么容易,那可是冷热活呀!你当我没做过生意,就是做不下去了我才去拉板车的。你快想办法回去工作,不然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大舅没能恢复工作,外公外婆也不再搭理他。从此大舅分灶吃饭,各过各的了。母亲想到当初为了大舅上学,自己学都上不成,耽误了自己一辈子,现在他竟然把工作辞了,自然也和外公外婆一个立场,索性也不和大舅来往了。

两年后,大舅用赚的钱盖了自己的三间瓦房,搬出了老宅。又两年后,先是羊价大跌,后是遭人诈骗,接着贩牛时遇到山洪,车毁牛死。接连的不幸,让大舅背上了几千元的借款,生意无法继续,只好在县城东门搭了个棚子,开始以修车为生,后来才就地盖了两间瓦扎檐房子,门前支个凉棚,算是立住了脚,慢慢地才有了现在的样子。


3

最后,父亲对古怀仁说:“你大舅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把钱看得比啥都重,非要去干来钱快的营生,结果困在钱眼里!所以,我们不会同意你去当修车工,还是考学是正经事儿。这是阳关道,将来端个铁饭碗,一辈子不用担惊受怕、不愁吃喝。——好了,去给你妈赔个不是,安安生生回学校复习吧!”

古怀仁听罢父亲的叙述,走进厨房,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

“妈,我错了!我这就收拾收拾回二中复习去,你别生气了。”

古怀仁回二中前,先到大舅那里。他没说父母不让他学修车,而是说自己还是想试试考大学,不中了再来学修车。他大舅想了想,说:

“你有志气是好事,我不勉强你。这二百块钱算是舅支持你的。”

说着,从上衣口袋掏出钱来,递到他手上,他本能地推让了一下。大舅说:

“你就当是假期干活所得吧。”

于是他就接了钱,说:“舅,我将来会报答你的。”

他大舅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二中,兆香芝老师告诉他,学校今年不收复习生了,要复习得到教育局在西南岗办的复读学校去。接着给他讲了县里办复读学校的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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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恢复后,农村一些已经儿女成行的老三届和文革后那些年高中毕业的青年们,都不甘心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纷纷回到原来的高中插班复习,只要能跳出农门、吃上卡片粮,就算烧高香了。一时间,无论是县里高中还是乡镇高中,到处都是复读的青年。校长们虽然欢迎青年们回校复习考学,可原本就简陋狭小的校舍,难以容纳一下子涌来的众多学子,不但学生们吃住无着落,老师也严重不足,不少老师都兼了五六个班的课,常常弄得疲惫不堪,男老师烟瘾倍增,女老师月经失调,纷纷撂起了挑子。最要命的是学校管理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困难,个别被家长逼着来复习的青年,自己并没有学习兴趣,在学校只是点到应卯,打架斗殴、翻墙偷书、谈情说爱,这里有事、那里冒烟,按下葫芦浮起瓢,实在捂不住摊子。县教育局兆局长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求告信,屋里坐满了愁眉苦脸的校长们。

兆局长一方面心痛压力山大的校长和老师们,一方面想让更多的青年跳过龙门,成龙成凤。遂多次召开局长办公会,要大家出主意、想办法。讨论来讨论去,到了还是两句话,“扩建学校没钱,招收老师没门”,不如先将就着。——县上经济困难,哪个学校都是靠东挪西借维持日子,社会上也根本没几个现成可做老师的文化人。

看着班子成员在那里争论得面红耳赤,兆局长脑子里想的是,这么多鱼龙混杂的青年人在高中里,说不定哪天就会出大问题,必须打破常规,想一个万全之策,那就是办复读学校。办了复读学校,可以一举两得,既为各个高中解了困,又让有志的青年们有个安静的求学之地。他把县里可以办学的地方捋了一遍,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考虑,那就是西南岗!

双河县高腰乡北边的礓石岗,俗称“西南岗”,解放前是土匪的一个巢穴,方圆十里都是丘陵地带,少有人烟。解放后,这里的土地撂了多年荒,后来办了县农校。七十年代中期农校撤并到职高,留下一些农工耕种农校留下的几千亩荒地,还有一部分给县一中、二中做了试验田。1978年县师范恢复招生,对农校原有的校舍进行了简单的整修,就做了师范的校舍。第一年师范只招了两个班100名学生,还有空余的教室。兆局长想到这里,双手拍了拍,笑着说,“办法有了!”听说局长有了办法,大家都扭过头来,看着局长的脸,静静地听他讲话。

兆局长胸有成竹地说,就在师范里设复读学校。让师范腾出六个教室,办三个文科班、三个理科班;老师嘛,让师范挤一点儿,从县一、二、三高抽点儿骨干,只要保证语数外、理化生棒一些就成了。实在不够,可以把刚刚退休的优秀老师请回来嘛,让他们发挥余热!大家听罢,无不拍手叫好。于是,豫西南唯一一个复读学校,就在当年秋季开办起来了。后来,人们称这个复读学校为双河县的“黄浦军校”或“小清华”。不少人都是从这里走向大江南北的高校,然后成为各行各业的骨干力量。

这个秋天,古怀仁走进了这个与县师范同在一个大院里的复读学校,成了第一批来这里复读的学生。

第四章

1

双河县复读学校就像个借住在亲友家里的孩子,看着是个“家”,这家却不是自己的,搁是谁都会觉得别扭。所以复读生的心情都是复杂的,对在身边的师范生既有点羡慕又有些不屑。说不怎样吧,人家已经吃上了卡片粮;说不错吧,却无非小师范而已,我们将来咋说也该比他们强吧。既然是个过路店,我们一年后就要远走高飞,就忍住这暂时的不快吧!

师范学校地处西南岗的一个三级跳的丘陵地带,离县城近四十里。从县城西南角出来,过孟河后拐入从东向西的县级公路,约莫又过了近二十里,左转有条乡间便道。翻过三道沙土岗,跨过两道污水沟,走过十里有余、东扭西歪的沙土路,再爬上一道高坡,就来到了师范学校面东的大门前。

钢筋焊的大门锈迹斑斑,安装在两个水泥包皮的砖柱子上,两侧的青砖围墙不知有多少年了,消蚀得到处都斑斑驳驳,不歪向里侧就歪向外侧,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大风一刮就会倒掉。一百多亩地的校园为三级跳的形制,自北向南依次降级,主要房屋集中在中间最大的台地上,全部是坐北朝南的屋架房,但房舍老旧,师范开办前只做了简单的整修,仍透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正对大门往里是东西向的主干道,宽不过三米,两侧是大小不一的大叶杨树,风一吹就哗啦哗啦响,俗称“鬼拍手”。主干道的南侧是唯一的沙土地操场,只有南北向架着两对篮球架子;靠操场的南侧,是红砖垒起的圆形水塔,高不过五六米,像个矮胖子。主干道的中间向北伸出一条碎砖铺就的南北路,只有两米来宽,一直延伸到校园最后那排长长的屋架房前 ,把学校分为东西两区。长排屋架房归县农场所有,其后面台地上是两亩多大的打麦场和秸秆堆积的场地,再后面是苗圃和庄稼地。

学校东区有五排瓦房,前排十二间是单间的老师办公室,后两排是师范的教室、仪器室和图书馆之类的功能室,中间两排做了复读班的教室,一共六个教室。西区后面是两排女生寝室,女寝围墙南边分别是老师灶和学生灶。老师灶是四间瓦房,放着一些规格不一的长条凳和小椅,供老师们坐着吃饭;学生灶犹如一个高大的车间,在西侧垒了开着卖饭窗口的一堵墙,整个餐厅空空荡荡,既无桌子也无椅子,学生们都是蹲在餐厅里面或外面,地上放着铝制小菜盆或瓷质的碟子,手里端着蓝边粗瓷碗或大号的搪瓷茶缸。也有不少学生的饭和菜都打在一个大碗里,端着碗站在那儿吃饭。

操场南边六十米外是第三级台地,其下是一道深沟,只有下雨天才有浑黄的水流过,平时是干泥巴。在操场和深沟之间的坡道间,上下相错是两排和上面同样的屋架房,上面住师范的男生(也有复读生住在那里),下面住复读生。房屋之外的空地上,零乱地种着杨树、榆树,还有东倒西歪的洋槐树。男生寝室的右上边,挨着操场的东头,是赶工建起来的复读生灶。这灶只有伙房和打饭窗口,没有餐厅,复读生们都是打了饭菜回寝室或端到教室去吃,天气好的时候就零零散散分布在小树林和路边吃饭,就像建筑工地上开饭时一样。复读生和师范生年龄相仿,有一些还比师范生大,课外活动大家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只有到了吃饭的时候,各自拿着碗筷走向不同的灶房,才知道原来大家的身份是不一样的,复读生们便有些落寞与无奈。


2

古怀仁原本的想法是,自己在二中复读,可以像高二时一样,住到距学校四里外城边的外婆家,有外婆和二舅、三舅们,可以省去不少生活费。现在可好,要到大几十里外的地方去复读,手里虽有大舅给的二百块钱,但粮食咋办?两个姐姐先后出嫁待那两次客,就是变卖牲口和粮食操办的,家里已经拾掇空了。去年以来,只有母亲一个人挣工分,今年小麦收成又差,三口人只分了130斤麦子,自己说啥都不能把这点保命的粮食拿走。

想来想去,唯一可求的,只有自己的叔叔,于是,就去了东寨墙根儿的叔叔家。那时候,叔叔结婚成家另立门户不久,还没有小孩,手头比较宽余,也不缺粮食。叔叔听说他借粮食是去复习考大学,倒是挺爽快地说:“娃子有囊气,要给我们人老几辈脸上争光了,支持,支持!”

婶婶说:“你来得真是时候,你叔正要拉着那百十斤麦去卖呢,你就势拉走吧。”

叔叔喊上古怀仁,走进里屋,两个人就把一布袋小麦抬了出来,放到门口的拉车上。临走时,叔叔又对他说:“怀仁,需要钱了,你说一声啊。”

古怀仁眼泪丝丝地说:“我大舅已经给了我,暂时不用。”

古怀仁回到家,又装了半麻袋红薯干、半布袋苞谷,拉着叔叔的拉车,怀揣着上大学的梦想走向了西南岗。也就是那时候,在复读学校的校园里,他遇到了邻居二哥,才知道二哥是在那里开汽车。


3

在复读班上,古怀仁的用功是出了名的,以至于班主任张老师总是拿他当典型,对同学们说:“你们看看,看看人家古怀仁是咋学习的,将来上不了清华、北大,上郑州、下武汉,总该是没问题的。你们就好好向古怀仁学习吧!”

张老师每说一次,古怀仁的压力就增大一次,也就越发不敢懈怠了。一般情况下,他都是在人家吃完饭之后再去吃饭,这样可以省去排队的时间,多学习一会儿,所以常常吃的是凉饭、凉菜。这样吃饭的结果,就是随后的几十年里见不得红薯和红薯制品,一吃就心里作酸,使得胃口隐隐作痛。每天晚上熄灯之后,他还要点上蜡烛看书、演题到11点多。在他的带动下,他们坐位相近的四五个同学形成了一个熬夜学习的小团体,不把讨论的问题搞清楚,就不去寝室睡觉。

尽管复读班上有像古怀仁这样的榜样,但还是有一些学习态度不端正的学生。有的本来学习就差,是被家长逼迫着才来的;有的是相好的女朋友来了,他就跟来了,希望在这里巩固他们的爱情;有的是干部子女,失去了推荐上大学的机会,还想利用家长的关系弄个大学上上,来这儿只是走个形式。当然也有为了考学走极端的例子。一个女子把半岁大的孩子扔在家里,自己偷偷来这儿复读,惹得丈夫三番五次来叫她回去,俩人在学校里吵了三次架,因为有师生相劝,每次丈夫都灰溜溜走了。据说这女子后来考上大学后和丈夫离了婚,带着孩子和娘家妈去上学。当然,这是后话。


4

这些各怀心腹事的同学凑在一起,难免会闹出点风波,时常让班主任张老师头疼。有一次,一个大龄复读生的老婆从家里过来,两人往树林走去时,后面跟了两个小滑头,亲眼看见他们俩在那里搂抱亲吻,然后就双双倒在地上,抱成一团……两个小滑头回来后,在自习课上正说得眉飞色舞,被从后门进来的张老师听了个一清二楚。张老师把这两个学生叫到办公室,好一阵训斥,又把那个大龄学生叫过去,狠狠地羞辱了一番。余怒未消的张老师,气呼呼地来到教室,用拳头捶打着讲课桌训起了话。

“有些同学,叫我说你们什么好呢?刚来复习时,你们一个个像刚当兵的战士,生龙活虎的,考大学的精气神儿十足。才几个月过去,有的人放弃了,有的人变坏了,有的人露出了本相,自己不好好学习,也混得别人学不成。这成什么体统呀!”

接着,张老师从文革耽误了一代人说起,讲到“四化”建设对人才的迫切需求,谈到改变自己命运的紧迫性,又说到人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兄弟,无论如何都应该专心学习,考上大学。最后,手指着后面那排师范的教室说:

“就是最不济,你们能像人家那样,上个师范也行。明年高考之后,能从坡下的复习灶换到上面的师范灶,对有些人来说,都算是烧高香了!”

这次训话之后,我们班上的同学在拿谁开涮时,就会说“你就想换个灶啊,也太没志气了吧。”那些信心不足的同学也会自嘲地说,“咱这熊样,换灶就是最大的福气啦”,当然,个别成竹在胸的,也要故作姿态一下:“我嘛,至少也能换换灶吧!”

班上的种种议论和谈笑,古怀仁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因为他觉得说这些话太肤浅了,没有意思。再说,自己的目标不是北京就是南京,根本没有把省内高校考虑在内;至于“换灶”,简直是笑话。

所以,埋头学习才是硬道理。他的决心,只在自己的内心里强化着。


第五章

1

古怀仁从车上下来,眼前看到的是一个乱糟糟的工地,哪里还有当年的一点影子!大门和围墙已经不见了,院子里好几台推土机在那里轰鸣,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尘土飞扬,他心里有些隐隐作痛,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自己心上碾过。他想走进这院子,却被工地上看大门的师傅给拦住了。

他在这里生活了三年,一年复读,两年师范,到处都留下了他和同学们的影子,曾经古旧但也温馨的故地深深地烙印在他心上。可以说,他们的命运由此有了不同的走向,无论谁都不能否认这是无法睽违的生命之重,是青春之梦放飞的地方,也是燃成灰烬的地方。他的好友景自新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他却仅仅换了个灶,成为那玩笑话的沉重的注脚!

常言说,“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可古怀仁不得不上这个师范。参加完高考的那个暑期里,父亲的病在肺结核的基础上,又突然增加了肝腹水,已经骨瘦如柴的身子,拖着个大肚子,上医院连楼梯都上不去,要人搀扶着才能一步步挪上去。他们变卖了家里本来不多的粮食,也无法凑够给父亲治病的钱。他只好瞒着母亲,先后到大舅和叔叔那里,又借了三百块钱。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接受命运的安排,那就会使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光靠母亲一个人是无法承受的;如果接受命运的安排去上师范,不但不用花家里钱,每月还有十几元助学金,省吃俭用的话,一个月还能给母亲几块钱。所以,他决定不再复读,先去上师范,走一步说一步吧。——什么理想,什么大学,都他妈见鬼去吧!


2

景自新得知他要去上师范的消息,赶在去北京上大学前,专程到古家寨来劝说古怀仁再去复读。但当他进了古怀仁家的小栅子门,看到家徒四壁的样子,又见到古怀仁卧病在床的父亲,他沉默了,不再鼓动古怀仁去复读,反而劝说先去上师范,随后再做打算。

景自新说:“怀仁哥,我理解你,也支持你!其实历史上不少大人物都教过书,咱们伟大领袖不也是师范毕业的嘛。”

古怀仁闻听此言,禁不住笑出了眼泪:“能这样比吗,自新!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景自新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不是劝你嘛。再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知道谁将来会怎样呢。……”

古怀仁打断了他的话:“好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将来的打算吧。”

“我想,既然去北京上大学,户口迁过去就不打算再迁走了。将来在京城找工作,最好是报社之类,为写作铺个路子。”

古怀仁点了点头,觉得他的想法不错,于是就说:“自新啊,我们那位刘学兄七七年高考,以那篇《我的心飞向毛主席纪念堂》成为咱双河县的‘状元郎’,你这可是进京读书啊,也是名副其实的北京人了,我将来去北京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景自新说:“你放心,我忘不了咱西南岗,更忘不了你老兄!”说着,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相约在北京相见。


3

复读那年秋冬,同学们虽然也整日伏案学习,但课余时间还能三三两两到校园外面的干渠上、便道旁,散散步、谈谈心,畅谈一下愿望,憧憬一下未来。春节一过,回到复读班时,大家都有些紧张起来,担心日子过得太快,除非那些混日子、谈恋爱的,仍是依然故我,安之若素。

古怀仁们那个小团体,本来还好好的,相互交换着学习笔记、解读着各种问题、探讨着习题答案。可是,忽然有一天,那位梳着羊角辫的小个子女生,从化学老师办公室回来后,不再向大家讲解她擅长的分子结构和化学方程式,把自己的笔记本、练习册统统装进书包里,塞在课桌抽屉最里面。三个男同学面面相觑,傻傻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两天后,我们那位数学尖子也变了样子。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习题集,连看都不让我们看,就装进了背在身上的挂包里。古怀仁和同桌景自新相视无言,似乎明白了什么。

作为复读生,大家的年龄都老大不小了,谁不希望一箭上垛,早点考上大学,达成自己的梦想。同学之间本来应该相互帮衬,现在弄成竞争对手,生怕别人比自己强了,怪没有意思的。古怀仁想着这些,觉得真是人心隔肚皮呀。还好,有景自新在自己身边,俩人形影不离,并没有生出多少失落感。

景自新的爸爸是乡干部,家庭条件略微好一些,时常能帮助古怀仁,两个人像孪生兄弟,让他那孤苦的心里暖融融的。因为班主任张老师爱见古怀仁,他有事离开学校时,就让古怀仁到他那寝办合一的办公室住。每到这个时候,古怀仁就约景自新同住,两个在张老师那里熬夜学习,常常是通宵达旦,“不知东方之既白”。


4

人啊,有时候越是怕什么,它就来什么。高考前一周,小麦刚刚收割不久,双河县下了一场连阴雨。那天晚上,古怀仁为演算几道物理综合题,在教室里坐久了,一支蜡烛着完才关上门回宿舍,在路上受了凉,后半夜就烧了起来,到天亮时已经有些发晕,昏沉沉不想起床。景自新说,“怀仁,你这是得了重感冒。”可西南岗这地方离乡政府太远,学校的卫生员水平又差,吃了两天药,越吃越重。后来,他看见二哥又出车,就问二哥去哪儿,二哥告诉他去县印刷厂批发作业本。他就向张老师请了病假,趁车去了县城。

古怀仁到大舅那里时,嘴上已经烧出了泡。舅母说,病成这样,还不早点过来!在城东门的小诊所里,古怀仁一连输了三天水,才退了烧,一天天好起来。高考前一天,景自新和同学们都回到城里认试场,他和景自新分在了城关一小。刚看完试场,一场暴雨又不期而至,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考试时,大雨还没有停歇,不少考场里都进了水。

古怀仁所在的三年级教室,在七十年代初被起过堂土当肥料,室内地面沉下去一尺有余,灌进去的雨水漫过了脚脖子。监考老师让同学们从外面搬砖头过来,考试时垫在脚下。第一天的高考,大家都是趟着水进教室,把两只脚放在砖凳上考完的。趟了水的古怀仁,到下午考试时又开始低烧,直到第三天考试结束,他仍然低烧不退。回到大舅那儿,就又去诊所输水吃药。


5

当年高考,是先报志愿后参加考试,考生们只是根据预估的成绩和愿望填报去填报志愿,既不科学也不准确。但政策如此,只能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般的忐忑去“押宝”、“下注”。报考登记表那栏“是否同意调剂志愿”,是考生们最纠结的,不服从吧,担心自己报的志愿抓瞎,服从吧,实在是不情愿。但几乎所有考生都在老师的规劝下,填上了“服从调剂志愿”,以防心仪的志愿万一录不了,好有个“退而求其次”,等于给自己的志愿加了个保险。

古怀仁自然和大家一样,填了志愿又表示同意调剂。他第一志愿报的是武汉大学,第二志愿报的是南京冶金工业学院。他不但希望到南方去,而且因为修过车子,还是对机械专业有了兴趣。考试之后,他和景自新借来教育局某个副局长千金手里的标准答案,对照了之后,景自新的成绩超竟然超出了自己的预期,被北京那所大学录取是不成问题的,而古怀仁的成绩够不着武汉大学,但南京冶金工业学院录取问题不大。他们俩都高高兴兴回了自己家,只等录取通知书到手,就准备北上、南下去上大学了。

那么大一个双河县,高考录取就只凭县高招办门前的一堵墙来放榜,现在想来也确实够可笑了。但当时就那样的条件,谁也没有别的办法。为了能够早点知道自己是否被录取,人们不等高校的录取通知,都把看榜当成头等大事。开始放榜后,每天都有不少焦急的考生围在那堵墙前,在新贴上去的红纸上找自己的名字。找到的,就高兴得手舞足蹈,找不到的,就一遍又一遍从头看起,然后低下头,悄悄走开。

古怀仁先后来了四次,最后才找到最右下角那张红纸上有自己的名字,只是那通栏标题上写的是:“双河县师范录取名单”。第一志愿放榜时,他没有来;第二志愿放榜时,他来了,但没有自己的名字;第三志愿放榜时,仍然没有他的名字。第四次放榜是补录,也没有他的名字。他觉得可能是录取时出了差错,就找到招办成潘主任查问。潘主任拿出复写的未录取考生花名册和退档情况登记,查到了古怀仁的记录,只见上面写着:“因色盲退档”。古怀仁这才知道问题所在,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当初体检出他是色盲,他还不以为然,因为文件上规定,色盲允许报考“理工机械类”,他傻傻的分不清理工机械和有色金属,而有色金属是不招收色盲考生的!

在潘主任面前,古怀仁也没忍住,委屈的泪水就流了出来。年过半百的老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别难过,凭你这成绩,肯定会给你个学上的,你就耐心等待吧!”可让他想不到的,最后“换灶”的竟然是自己,这让他怎么和器重他的张老师说呢。


6

古怀仁记不起那次到师范报到时,是怎么给张老师说的,只记得张老师也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来:“那好嘛,以后咱们就是同行了。”自那以后,他很少去见张老师,好像躲债人一样,生怕被债主挤到墙角里。

这时,从外面来的大众小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制服、戴着胸牌的技术人员,正朝已经拆掉的大门里面走去。古怀仁大步走上前去,问:“您好,请问这儿拆除之后干什么用?”那人回过头来,笑笑说,你后面有公示牌,自己看去。他转过身,就看见了那巨幅公示牌。

在公示牌上方,印着大字标题:双河市奔马驾校建设工程公示牌。中间是一张很大的彩色效果图,下面标注着图例,说明了建筑面积、功能区划分、道路建设、绿地规划等等内容,就连由县道进来的这条路都要改道拓宽,建成景观大道。看来,要不了多久,以师范旧址为中心,方圆十来平方公里,就将建设成为豫西南最大的驾驶员培训考试基地。

听着机器的轰鸣声,古怀仁觉得原有的一切、那些旧时代的标签都被拆除,成为历史,一个代表着新时代的形象工程即将落成。啊,这里有老人们的遗憾和留恋,却也是新人们的希冀和未来;一个前时代远去了,一个新时代走来了。

正在这时,小冉的电话打过来了:“你的老朋友景自新从北京回来了,我现在就去机场接他。他说不管你在哪儿,都要把你找回来。我说那是自然。表哥,你就打道回府吧!”

挂断电话,古怀仁开上车就往豫南市赶。下了西南岗,他一边把车开得飞快,一边想,这家伙消息够灵啊,昨天我退休,今天就回来找我。他一定是要拽我去北京,和他一块经营文化传媒公司。

几十年过去,往事已成追忆,但“换灶”仍然是古怀仁挥之不去的疼点,永远烙印在他灵魂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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