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在村庄就叫“过节”,就像春节叫“过年”。过端午节、过春节在村庄算是书面语。“过节”在村庄第一特指便是“过端午节”,其次才是泛指的过各种节日。那时的端午节还不是国家法定节假日,但在村庄千百年来它便已是“法定”节假日。
端午节在村庄是一年里隆重程度仅次于春节的节日。不像在北方,更重视中秋节。或许原因之一是屈原离村庄更近吧,历史上村庄曾是楚国地界。
每到端午,第一件事便是装饰房屋的门窗。清晨,人们从河里采来新鲜的菖蒲,从野地里砍来艾草,先把艾草插进门窗两旁的砖缝里,然后再把连着的两片菖蒲叶微微分开,倒挂在艾草上。现在的房子都没有了砖缝,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挂艾草菖蒲的习俗了。
端午正是刚入夏时节,气温上升、疾病多发。艾草、菖蒲都含挥发性芳香油,有提神、驱蚊等药用功效,并经此又引伸出“避邪”的意味。
从冬到夏,是青黄不接的日子。从前人们是熬过来的。到了五月,江南的村庄百草已丰茂,地里已有了可供人们食用的菜蔬甚至早熟的瓜果,有野生的有栽种的。这是令人喜悦的。我想这也可能是村庄重视过端午节的一大缘由。
端午节的美食,粽子、茶叶蛋、咸鸭蛋、麦粑,这几者是必须的。常常是大清早,母亲和姐姐们就起床忙碌,煮茶叶蛋、蒸麦粑(麦粑前几天就做好了,端午节的麦粑更类似于北方的馒头,但比馒头矮小比馒头结实。不是过年吃的那种糍粑),咸鸭蛋通常放在米里,饭熟了咸鸭蛋便熟了。
蒸好的麦粑还要加一道工序,用并在一起的四只筷子的头蘸上粉红色的染料在粑的顶部中央印上四个点。为什么这么做,有人说是图吉利,有人说是为辨生熟。除了粑,一部份蛋也会染成粉红色,小孩子脖子上装蛋用的网状小荷包也要染上这粉红色。为什么不是大红而是粉红,原因不知,可能是以前食用染料只有这种红色吧。
端午节有姐姐的孩子们是幸福的,脖子上挂的小荷包,姐姐们多半早早就钩织好了。村庄的女孩都是按贤惠主内的方向培养的,从小就学各种拆洗缝补、打理菜园、饲养家畜、煮饭做菜。男孩子们则轻松多了,接受的教育多是责任感、家族的使命感和田间的耕作。责任感、使命感,只需听、看、感悟,正式学习田间劳作也要到年龄稍大些才会进行。村庄是重男轻女的,重男轻女在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的环境是有它存在的道理的,甚至是最好的制度安排,就像多子多福的道理一样,不在曾经的江南的村庄生活成长,或许你很难理解和体会这些。
时代在改变,一切都在改变,只是它开始改变时,多半是悄悄地、很不引人注意的。重男轻女传统,在村庄根深蒂固,很多人没有注意到时代的变化,尤其是在教育培养80年代出生的那一批孩子时,还一味的延袭传统,导致不少男孩子长大成人后既没有了责任感、家族使命感,更没有了田间劳作的能力。他们常常在碰了很多挫折付出很多代价后,才学会了自立。
好在我有个明智的母亲,母亲是村庄她们同辈人中少之又少的念过书的,而且受外公耳濡目染从小见过大世面。从小,母亲就要求我和弟弟也必须和姐姐妹妹们一起分担家里的家务,一起种菜、养家畜。让我和弟弟从小就懂得了很多的道理。虽然母亲也常和姐姐们说,自古以来中国人就重男轻女,她也不例外。但我想,母亲终是开明的。
有姐姐,端午节是幸福的。有个已订婚但尚未出嫁的姐姐更是幸福的。过节前几天,已经定婚的小伙子的父母便在箩里装上满满的猪肉、粽子、粑、折扇、大蒲扇、糖、油伞(比北方的麻花小很多)等等一应物品,小伙子则由哥哥或弟弟陪同各挑着满满的一担,送到未来的岳父岳母家。有了这满满的两担四箩物品。对于姐姐的弟弟们而言无疑是幸福的,弟弟们这个节可以过的无比奢侈了。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白来的。那时,娶一门亲,男方家常常要一大家人缩衣紧食好几年,碰到女方家为争面子或贪婪的,甚至女方嫁过去后,男方为娶亲欠下的债都还要还上好几年。最终,可怜的还是姐姐妹妹们。印象很深,幼小时,我就发誓,我长大后绝不这样挑着担送礼,倒并不是我那么小就明白上面说的这些道理,只是因为觉得这样挑着担,很丑很没面子。为什么会觉得这样没面子,就记不起来了。
端午节是快乐的,快乐中的快乐是玩撞蛋的游戏。村口、村庄各个角落都是小孩,那时还没有打工一说,村庄每一天都是鸡鸣犬吠之声,炊烟袅袅、热热闹闹。
游戏是小孩的天性,游戏多会有输赢。撞蛋更是一个必须分出胜负的游戏,而且胜负还来的极快。蛋多是咸的,撞碎后吃掉是唯一办法,平日里,有咸蛋吃是幸福的,可是这一天纵使你运气再好,你技术再高,你的蛋再坚固,被撞碎十来个咸蛋也就是分分秒秒钟的事,这时吃蛋就并不是什么幸福了。古人有云“物极必反”。好在,这一天,父亲母亲会难得的通情达理纵容我们小孩,即使知道我们把实在吃不下去的蛋偷偷扔掉了,也只是不疼不痒的训斥我们几句。
在撞蛋这年复一年的游戏中,开始我们还都老老实的拿实蛋撞,随着碎蛋经验的累积,慢慢的我们学会找方法了,毕竟再奢侈的家庭蛋也是有限的,而想玩游戏的心是无限的。
“实践出真知,实践是检验科学的唯一真理”。撞蛋游戏也是如此,我们撞蛋的技术也是在一次次实践中总结出来并通过分享交流逐渐得到提升的。
入门技巧,用蛋尖的那一头去撞对方。初级技巧,撞的时候用大拇指和食指形成的圈尽量多盖住蛋。中级技巧,可能的话在撞的一刹那将大拇指第一节关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弓起于蛋尖之上。世间总是有矛就有盾,技术也在不断进化演变,就如人类生息演变的历史。
人是“聪明”的,高级撞蛋技巧,开始有了本质的不同,蛋是蛋、蛋非蛋。记得这个技巧我首先是从比我大40天的堂哥那知道的,趁没人的时候,他神神秘秘的偷偷从裤兜里掏出颗红蛋展示给我看,我仔细一看,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之前所向披靡呢,几无对手。原来这是个已染红了的去了皮的鸡蛋状的土豆。老实巴交的我,着实佩服他。
看来,真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土豆蛋是一个质的飞跃。可是堂哥的土豆蛋好景不长。虽然堂哥的土豆蛋从来不给人近观,但土豆蛋用的次数多了会起皮有破损,不再像蛋,最终还是被人识破了。毕竟堂哥之前百战百胜时,好多双眼睛就早已紧盯着他手里的利器,分分钟都想弄清他取胜的原因所在。毕竟,人一认真仔细起来,智慧是会成倍增长的。毕竟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毕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毕竟,古人早有言“纸是包不住火的”。
比高级技巧更高级的技巧,已经不适合叫技巧了,称之为“境界”更为贴切。到这一境界的人,总是寥寥无几的,世界万事万物规律莫有不如此的。
我曾有幸在某一年成了达到撞蛋“境界”的人,好像还是唯一一个,慢慢我都生出了一种举目天下独我一人的寂寞之感。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武林高手一样,成为高手,过人的资质并非必备的,类似摔下悬崖遇见高人的奇缘则必须要有。
我的奇缘这么多年我早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某一年我突然变成了撞蛋高手中的高手,成了那个几乎唯一一个达到了“撞蛋境界”的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也不例外,我记得我之所以达到“境界”,是因为我突然有了一颗“石蛋”,它的大小和真蛋一模一样,它的颜色和茶叶蛋一模一样,而且它的确是颗“shi蛋”。落败的人有了土豆蛋的教训,是会要求查看是否是实蛋(真蛋)的,我都大大方方给他们看,只是绝不允许他们触碰到。而且我一次次当他们面发过誓,保证我用的绝对是“shi蛋”,要知道年幼的我们对土地神、雷神等各类神仙、大人们甚至是大自然都是充满了敬畏之心的,没人敢轻易的发誓,也没人敢轻易的怀疑别人的誓言。
“强中自有强中手,山外青山楼外楼”。天下是没有永远的第一的。我达到“境界”那段时间,好多人是夜不能寐的。他们是打算想尽一切办法要弄清我手上的“shi蛋”的。堂哥是个打架高手,我胆小。小时候,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可是,有一次撞蛋,他没和我一起,隔壁汪村那个打架也厉害的家伙强抢去了我的“shi蛋”。拿起来就往池塘边的大石头上摔,还说“我看看你的蛋到底有多结实”。摔了两次,我的“shi蛋”依然完好无损。摔第三次时,悲剧了,“shi蛋”反弹掉到了池塘里。从此,我失去了我的“shi蛋”,也失去了“境界”,从那以后我便再没有了其他撞蛋的回忆。只是,多年来,每当端午,我总还会想念起曾经短暂属于过我的那颗石蛋,尽管至今不知它是如何到我身边的。
过节只是一天,不像过年时间那么长,但回忆起来,它带给我们的同样是无尽的欢愉。
哈尔滨的端午节,较北方其它地区算是热闹的。踏青是重头戏,头一天晚上松花江畔便人头攒动,以前这一时段江畔还有璀璨的大型烟花表演。半夜时分,商贩游人正式出动,各自占据有利地形,清晨开始赛龙舟,然后大队的人群挤挤攘攘向着各自的方向。
哈尔滨端午节必吃的也有粽子、茶蛋、咸蛋,没有粑,只是北方的粽子是等边三角体形状的,敦实。南方的粽子是三角锥形的,秀气。
这一天,哈尔滨的家家户户都挂彩色的纸葫芦,大小不一。没见有挂菖蒲艾草。人们常在手腕或脚腕上系五彩绳祈福避邪。撞蛋的游戏听说也是有的,只是好像这游戏已经隐没在变迁的时代里了。
今天,又是一年一度端午节,一口气用手机写下这些文字,纪念下我记忆中的端午,纪念下我儿时过节时那些个快乐的光阴。
2019.6.7
哈尔滨·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