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中)
【一六五】论良知即是道
来书云:聪明睿知果质乎?仁义礼智果性乎?喜怒哀乐果情乎?私欲客气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韩、范诸公,德业表着,皆良知中所发也,而不得谓之闻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质之美耳,则生知、安行者,不愈于学知、困勉者乎?愚意窃云谓诸公见道偏则可,谓全无闻则恐后儒崇尚记诵训诂之过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义、礼、智,性之性也,聪、明、睿、知,性之质也,喜、怒、哀、乐,性之情也,私欲、客气,性之蔽也。质有清浊,故情有过不及,而蔽有浅深也;私欲、客气,一病两痛,非二物也。张、黄、诸葛及韩、范诸公,皆天质之美,自多暗合道妙,虽未可尽谓之知学,尽谓之闻道,然亦自其有学,违道不远者也;使其闻学知道,即伊、傅、周、召矣。若文中子则又不可谓之不知学者,其书虽多出于其徒,亦多有未是处,然其大略则亦居然可见,但今相去辽远,无有的然凭证,不可悬断其所至矣。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数公者,天质既自清明,自少物欲为之牵蔽,则其良知之发用流行处,自然是多,自然违道不远。学者学循此良知而已。谓之知学,只是知得专在学循良知。数公虽未知专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滥于多歧,疑迷于影响,是以或离或合而末纯;若知得时,便是圣人矣。后儒尝以数子者,尚皆是气质用事,未免于行不著,习不察:此亦未为过论。但后儒之所谓着、察者,亦是狃于闻见之狭,蔽于沿习之非,而依拟仿像于影响形迹之间,尚非圣门之所谓着、察者也。则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说;若是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良能,虽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谓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译文]
信中说:“聪、明、睿、智果真是人天生的资质吗?仁、义、礼、智果真是人的本性吗?喜、怒、哀、乐果真是人固有的性情吗?私欲与客气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古代的英才如张良、董仲舒、黄宪、诸葛亮、王通、韩琦、范仲淹等人,德业昭彰,都是由良知生发出来的,后人却不认为他们是通晓圣道的,这是为何?假如说他们的资质天生优良,那么生知安行的人难道还不如学知利行、困知勉行的人吗?我私下里认为,说他们对道的认识有点偏颇可以,如果说他们全然不闻道,那么恐怕会导致后世儒生因推崇记诵训诂,对他们产生了偏见。我这样说对吗?”
性只有一个。仁、义、礼、智,是人的本性;聪、明、睿、智,是人的禀赋;喜、怒、哀、乐,是人的情感;私欲与外气,是人性的昏蔽。本质有清浊之分,所以感情有过与不及,而昏蔽有深有浅。私欲、客气是一种病的两个痛处,并非两件事情。张良、黄宪、诸葛亮、韩琦、范仲淹等人,都是天生资质好,自然与道的许多地方都巧妙暗合,虽不能说他们完全知晓圣学,完全明白圣道,但他们自然与天道的许多地方都巧妙暗合,他们的学问离圣道已然不远了。假使他们完全闻道知学了,便成了伊尹、傅说、周公、召公了。至于文中子王通,则又不能说他不明白圣学,他的书虽然很多都是他的徒弟写出来的,其中也有很多错误,但是他的学问的大致轮廓还是显而易见的。只是因为时代久远,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不能凭空臆断他的学问与圣道相差多远。良知就是圣道,良知自在人心,不单单是圣贤,寻常人也莫不如此。如果没有物欲的牵累蒙蔽,只要遵循着良知并将其发扬光大、流传开来,则没有不是道的。只不过是常人的良知总被物欲牵累蒙蔽,不能自然循着良知行事罢了。像上面提到的几个人,天生资质清纯明亮,也很少被物欲牵累蒙蔽,所以他们的良知发扬流传的就非常自然,自然就离圣道不远。学者学的也就是循着良知行事而已。说知学,只是要明白专门在学习遵循良知上用功。他们几个人虽然不知道专门在学习遵循良知上用功,有的还泛滥于歧途,受到别的东西影响或迷惑,因此或离道或合道而不精纯。如果得道,就是圣人了。后世儒生曾经以为他们几个尚且凭借天资成就事业,不免会“行不著”“习不察”,这些都不是过分的评价。但是后世儒生所谓的“著察”,是因为拘泥于狭隘的见闻,昏蔽于旧时习惯的错误,从而模拟仿照圣人的影响和事迹,并非圣学中所说的“著察”。这样怎么能以己昏昏,使人昭昭呢?所谓生而知之、安而行之,“知行”二字也是从用功夫上来说的。至于知行的本体,其实就是良知良能,即使是困知勉行的人,也都可以说是生知、安行。对“知行”二字还值得精心体察。
释疑:
性一而心万,心一而法万,即心即性,万法如如。性有秉赋,质有清浊。清者曰美,而浊者不美也。美者如聪明睿智;而否者如昏懵愚痴,故质美者,其情多于中和,其蔽若冰雪,汤而化之;而不美者,其情多于过犹不及,其蔽若泥沙,则污而染之。人有质美者,虽未知学,然多暗合道妙!一旦闻学知道,即入圣境。于人而言,道也者,良知也,于此常人与圣贤便少有分别,但有物欲牵蔽,则圣凡立分。所谓知学,只是循此良知。所以质美诸公精于术法技艺,亦是良知发用,禀赋天成,只须于此毫厘千里之车,一念看破,便是圣人。行着、习察须自生知安行,而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若行着习察者自以为是,则必然会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
良知自在人心,无论圣贤还是常人都是如此。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没有物欲的蒙蔽,只依着良知的发用去行事,便无往而非道,常人却是被物欲而蒙蔽。
秉性好,根气高的人,容易觉悟,但是也需要用功才能成就,根气低的人,需要更加勤奋用功才能成就。但是就本质来说,良知良能是每个人都具备的,只要肯用功就能达到。
所谓“知行”就是学习如何依循良知行事,良知是知行的本体,就是道。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生知安行、还是学知利行、困知勉行,都是一样的,都是致良知。心中有圣人,便朝着圣人的方向而去。
宋•柴陵郁《悟道诗》
我有明珠一颗,
久被尘劳关锁;
今朝尘尽光生,
照破山河万朵。
传习录逐条精讲摘要:
仁义礼智是先天的“四端”,是性善本来的含义和基本内容。私欲的反义词是天理,客气的反义词是真气,真己真我。
性是一,仁义礼智是性之性,是性的“良”本身。聪、明、睿、知,是性所带出来的特点,也是一种性的性质、表现和内容。喜、怒、哀、乐,性之情,性是根本,情是枝叶,是情绪状态。私欲、客气,就不是性本身了,是性的一种遮蔽。气质有清浊,情有过有不及,而遮蔽有浅有深。私欲、客气是一物,是一种病症两种表现,并不是二物。
人人都有良知,若没有物欲牵蔽、被物欲引诱,只要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那就无不是道。但常人多被物欲牵蔽,被物欲带到沟里了,不能循得良知。学者只是知得专在学循良知、学是为了致良知的,不是为了记那个词的,不是记知识的就是知学。“
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说。若从知行的本体来说,知行本身就是良知良能。所以知、行二字才是入手处,才是我们需要精察的。
诸葛亮的“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就很有心学力道。诸葛亮《诫外生书》中说的“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恻然有所感”就是仁的状态,“揭然有所存”就是时时保持常惺惺的心,保有仁的状态。这是一种很高明的境界。
批注:
①睿知。《中庸》第三十章云:“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语本《中庸》:“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第三十一章)朱熹注曰:“聪明睿知,生知之质。”(《中庸章句》)
②子房。张良,字子房(前一八六卒)。家五世相韩。秦灭韩,良谋报仇,狙击秦始皇。高祖起兵,良常为画策,佐高祖定天下。封留侯。晚好黄老,以功名终。事迹详《史记》卷五十五、《汉书》卷四十。
③仲舒。董仲舒(约前一七六至约前一〇四),少治《舂秋》。汉景帝(前一八八至前一四一)时为博士。下帷讲授,三年不窥园。武帝时(前一四〇至前八七)以贤良对策,为江都相。尊孔重经,儒家一尊,大有力焉。著《春秋繁露》,倡天人感应之说。参看《汉书》卷五十六。
④叔度。黄宪,字叔度(壮年一二〇)。东汉名士。言论无存。荀淑与语,移日不能去。郭林宗谓叔度汪汪,若千顷波。
⑤孔明。诸葛亮,字孔明(一八一至二三四)。刘备三顾其草庐,乃出佐刘备取荆州(湖北),与益州(成都)。备为蜀汉昭烈帝。与魏吴三国鼎立。备殁,封武乡侯。六次北伐欲复中原。未成而卒。参看《蜀志》卷五。
⑥文中。参看第十一条,注一。
⑦韩。韩琦,字稚圭(一〇〇八至一〇七五)。宋之名臣,官至司徒兼侍中,封魏国公,卒谥忠献。参看《宋史》卷三一二。
⑧范。范仲淹,字希文(九八九至一〇五二)。亦宋之名臣。参知政窦]一与韩琦齐名,出将入相,共致太平,天下称韩范。卒后追封楚国公。参看《宋史》卷 三一四。
⑨质。朱子《中庸章句》注上章云:“聪明睿知,生知之质。”
⑩生知安行。参看第六条,注八。
⑪仁义礼智。参看第三十八条,注一。
⑫性。王本作“德”。
⑬喜怒哀乐。参看第二十八条,注一。
⑭违道不远。《中庸》第十三章云:“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已而不愿,亦勿施手人。”
⑮伊。即伊尹。参看第九十九条,注三。
⑯傅。传说为商武丁(前一三二四至前一二六六)之贤相。
⑰周。即周公。参看第二十一条,注二及第一四一条,注五。
⑱召。公名奭(前一〇五六卒),谥曰康,文王之子,武王之弟,与周公相辅成王。详《史记》卷四《周本纪》
⑲行不著、习不察。参看第一〇一条,注八。
⑳昭昭。《孟子,尽心篇》第七下,第十章云:“圣者以其昭昭,所人昭昭”
净心斋笔录
2023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