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原来叫《重返西园码头》,一个跟《大象席地而坐》有着相同吊诡气质的片名。18年,《大象席地而坐》拿下金马奖,我上高二,在周末花了宝贵的四个小时,看了人生中第一部纯粹的文艺片,我震撼于它的表达方式,更震撼于它告诉我,哦,原来艺术是可以对人性做向内探索的。后来看娄烨,看毕赣,看最爱的贾樟柯,我都在潜意识里寻找当时《大象席地而坐》带给我的宁静,一种荒芜野生的情绪,我对那些温和的嘶吼有一种非理智所能控制的,烙在脑子里的亲近。
我们又回到《风平浪静》,这部电影诚然有问题,而且有很大的问题——对人性的向内探索和向外剖析同时存在在影片里,呈现出无法弥合的撕裂。究其根源,问题在于导演太想给这电影加个“现实主义犯罪片”的标签,结局是不但不添彩,反而被束缚。愿天堂没有现实主义犯罪片。
这是个《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也曾掉入的陷阱。娄烨讲资本野蛮残酷,讲社会边缘人物,但都是披着不同外衣的情爱故事。时代在他手下只是电影的大背景,他从未想过记录时代,从不是通过个体于时代洪流中的沉浮来剖析社会,而是纯粹地讲述那些大背景下形形色色的发自于人的情绪。这种情绪亘古不变,无论是十年前,二十年前,亦或现在,我们面对同样的内心对峙,感受同样的无力。
标准的现实主义犯罪片,例如《心迷宫》,例如好多韩国电影,它们的叙事对片子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公平的,导演作为旁观者,对所有角色的“人性”进行公平的剖析,没有谁的情绪被放大,人物的一切举动都合乎逻辑并推动着剧情发展。而《风平浪静》显然不是这样,过于情绪化的主人公,跳跃的剧情和薄弱的逻辑,世界好像宋浩情绪的投影,为反映他面对荒谬爆裂的内心反抗而存在。我相信导演是想要做向内探索的,他不想鞭笞那所谓黑暗,因为他已借宋浩之口说出了:我自知无力改变社会。
宋浩他,至死是少年。章宇的眼睛好干净,他压抑着绝望着,在毫无逻辑的生活中死命坚持着,被石雕厂的烟尘中包围着,他懦弱胆小,逃避犯下的错误,但十五年后依然干净。他封闭着,拒绝和任何人产生联结,拒绝任何可能会连累他人的拉扯,他从没忘了忏悔,仍对万家小女儿抱着愧疚。他木讷地相信所有人,从不对生活提出质疑。他在十五年间看似温顺地承受,却不自知地活成一颗炸弹,所有反抗在身体里交织——人随时会爆掉。
宋浩的一切抗争都在心里进行,而躯体上表现出的是逃离。校长说要把保送名额给李唐,他沉默着逃了;在台风雨夜意识到自己杀了人,他离家出走;厌恶游轮上的悲喜戏剧,他跳海离开。剧终时刻,这个被动的懦弱少年,终于硬气了一次,他毫无预兆地爆发,拿起铲子追打李唐,然后回到故乡大海,自我了结,彻底逃离了。
宋浩身上,反映了导演如少年般稚嫩且干净的价值观。善恶分明,仇视邪恶,戏谑奢靡,黑是彻底的黑,白是纯粹的白,邪恶与正义无法共存。并且他又那么悲观,认为邪恶总压得正义喘不上气来。少年终生不会知道如何体面地于世间自处,所以至死是少年。
潘晓霜更是那样,与宋浩相反的是,她的反抗全然外化。她性情潇洒,却仍记念那一眼万年,拧巴地活过三十岁,忘不了当时少年。她爱得纯粹洒脱,充满烈火似的热情,执拗而真诚,选择了就不会后悔。
少年嘛,就是有股一根筋的傻劲,认定自己所忠诚的就不会更改,宋浩忠诚于他的良心,潘晓霜忠诚于年少时那点动情。于是少年们在别人眼里或疯疯癫癫,或木讷迟钝。他们也觉得这世界是荒唐的吗?不管觉不觉得,他们都冥冥之中坚持着什么,并且激烈地反抗着与他们坚持的东西相背离的一切存在。于是人和大海产生了联结,风平浪静的外表下有暗潮汹涌挣扎的心。如果这世界不如你所愿呢,如果所有人都否定你的坚持呢,有些少年逃跑了,有些少年沉默了,有些少年爆发了。
今天是加缪的生日。我感谢他教我在虚无的底色上建立意义,教我如何在荒唐世间自处。
可没人教那个少年。他就一直拧巴,拧巴至死。然后至死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