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世上所有的久别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直到一辈子失去,才懂得大多数的离别没有归途。
四五六岁的时候,我经常坐在外婆的炕帘发呆。那是一孔黑黑的窑洞,夏天偶有几只流萤从破了洞的纱窗飞进来,给静默的老屋平添神秘。夜里,是舍不得开灯的,乡政府穷的叮当响,村民穷的响叮当。漫漫长夜里,外婆讲起了毛野人的故事。这意味着我可以做个甜甜的梦,第二天在饭香中醒来。
那时的她身骨硬朗,经常上山背油,从又陡又长的山路一路背下来,放在院子角落,用来煮饭。有的时候我身强力壮的哥哥们会帮他捣好碳,码齐了备用。她给一个后沟里的人借了一千块钱,找了那个人好多次,但一直到去世了也没能要回来。去年他还经常让我们给她催领养老金,说以后用一点养老金就够吃了,不用再让我们操心。
我的舅舅于前两年查出癌症,在她前面先走了。最开始一家子人都瞒着老人,到最后她还是知道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外婆可能从那个时候起,就心如死灰。于是在她重病住院时,不想拖累亲人,只想早点走。我毕业以后经常见她却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只有像大人摸着小孩的头那样,轻轻对她讲:“婆婆,你要快快乐乐的,除了享福就不要想别的了。你看我们都陪着你呢,你一点都不孤单。”可是我知道舅舅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的内心怎会释怀呢?
3月份的时候,她离开我家去我五姨家出了最后一趟“远门”,临走时我把她抱上了车,她的腿还是疼痛不已。我擦干了泪花,趴在她的肩膀上,就那样静静地靠了一会儿。因为那时,我也不知道啥时候再能听她清醒讲话。她也不知什么时候再听到我的声音。一个星期以后,她还是病重被我哥哥送回了老家。那时她已经不能讲话,也不能进食,我只有趴在她周围不停呼喊。那段日子别提有多绝望了,可能是因为太痛苦,可能是因为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小时候每次回到家,妈妈都会在我口袋里翻出外婆偷偷塞给我的钱。她的钱包是用皮筋缠好,裹在手帕中,一张一张攒起来的。我特调皮,每当外婆给我钱时,我就装作一副不要的样子看着外婆,但又悄悄给她使眼色。外婆就明白了我的小心思。后来她就避开我妈妈,把我叫到没有人的地方,偷偷给我。长大以后,我就不会再要她给我的钱了,她老是问我:“毛娃是不是嫌我给的少了啊?”我就会一本正经对她讲:“我现在有钱了,够花,以后还要孝敬你嘞。”尽管每回妈妈都对外婆千叮万嘱不要给我钱。然而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去回报她的养育之恩了,我连喂她喝水、扶着她的轮椅陪她晒太阳的机会都没有了。
离开家乡上学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除了外婆会往我口袋里偷偷塞钱,还有谁会这样呢?她从来都是做一位旁观者,不打扰我的生活,但是一直都牵挂我的冷暖。她去世之后,我的口袋里再没有那多余的皱巴巴的钱了。有的只剩长夜里对着窗外无声的思念,和空洞的心灵。有一天姐姐给妈妈打电话说她想念外婆了,独自在宿舍里哭,不知下辈子还能不能拥有这样的慈爱。
我爱她,可是我知道真的不能重新活一次,阴阳相隔的滋味说不出的苦涩。如今我的口袋再也不会有外婆偷偷装进去的钱,余生,这只口袋也只剩下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