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平地一声雷

“嘿，你们听说了么，老张家的小闺女疯了。”炎热的夏季午后，村里有名的长舌妇陈大妈神神秘秘地说道。

这句话像一个深水炸弹一样，在安静平和的清河村炸起了一声惊雷。

清河村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贫困村，外村的姑娘都不愿意嫁到清河村，清河村出嫁的姑娘也都不愿意回娘家，清河村太穷了，家家户户都是土房子，上边搭着茅草，又是盐碱地，收成不好，遇到好年成，麦子能收八百斤，遇到坏年成，只能收个四五百斤，清河村又长期奉承着多一个人多一个劳动力的原则，所以即使在后来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开始严厉推行的年代，清河村的年轻家庭中，每家每户依然至少有三个孩子。那个时候的村民完全没有，也不会意识到对抗国家政策是一件多么可笑又无力的事情。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陈大妈，你说的是老张家那个在外读书的彩霞么？她不是在市里读高三么？”村北边的李大爷说道。

“嘿，可不就是她么？多水灵的一个丫头啊，可惜了。听说上学也争气，去年不是说考上了中专么？考上了，以后就是吃商品粮的人呐。老张说孩子心气高，想上大学，就复读准备再考了。”陈大妈一脸惋惜的表情，可是语气里怎么也隐藏不住一丝喜悦，大概是窥探到别人隐私之后带来的一种快感。

    2.惊起再回头

老张是清河村出了名的老实人，他们夫妇俩有过五个孩子，在饥荒年代，饿死了一个。现在剩下的是两男两女。

大儿子柱子已经三十多岁了，娶了一个凶悍的婆娘，生了三个儿子，这在清河村也算是大新闻了。谁都知道在农村三个儿子意味着三个劳动力，意味着以后不怕受人欺负，你兄弟三个，甭管关系好不好，遇到打架这种事肯定是要拧成一股绳的。柱子的媳妇娘家是三十里开外的朱大庄，朱大庄出来的姑娘，大部分到了婆家之后都迅速要求分家，对公婆兵不太孝顺，好的能逢年过节的割点肉送过去，坏的，为了一点不值几个大子的东西打的昏天暗地。据说是因为朱大庄的姑娘在娘家时，她们的娘就告诫自己的姑娘，在婆家不能软弱，要不得受一辈子气。受完婆婆的气，还得受小姑子的气。

柱子的媳妇如花从嫁进清河村的那一天开始就秉承着不能受欺负的原则。听说，她过门第二天就拿着剪刀去了婆婆家，当时她丈夫不让她去，她说她必须去，要不她以后在这个家没法立足。

在她婆婆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不过村里人经过这件事之后，都知道柱子的媳妇如花不是一个善茬。以至于到后来，清河村的狗见到她都要绕着走，因为有一天，她拿着砖头追了一只朝她叫了两声的狗整整半天。

大女儿彩凤比大儿子小三岁，嫁到了五里地外的牛村。牛村比清河村要富裕一点，彩凤作为家里的大姐，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她是四个孩子里唯一一个没有上过学的，对此，老张的说法是，女孩子家上学有什么用，早晚还不是要说婆家，家里供不起四个学生。彩凤知道，自己上学无望了。从那以后，她就负责在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照顾弟弟妹妹，农忙的时候去地里干活，不忙的时候，在家里拾掇家务。

牛村离清河村很近，骑自行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家里出了什么事，彩凤都会及时赶回来，即使有时候帮不上什么忙，可是，能回来就已经够了。彩凤在婆家一直都很孝顺公婆，里里外外，人情世故，都是一把好手。整个牛村的人都对彩凤的婆婆说她真是娶了一个好儿媳妇，彩凤的婆婆表面上很平和，可是心里乐开了花，因为彩凤的存在，使她在村里倍有面子。

栓子是老张的小儿子。这个小儿子念书没念好，整天跑出去玩，可是心思活泛，从小就知道一辈子在清河村注定没什么出息。只不过，现在的他还小，他能做的事情，就是上学，只是上学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真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彩霞在四个孩子里排行老三。彩霞从一开始上学时候起就很争气，在班里基本上就是前几名。在他们那个清河小学，她永远是班里的三好学生和前三名的孩子，每年放假的时候，都会拿着一堆奖状回家，彩霞从小就害羞，说话声音也小，村里有调皮的男孩子欺负她，也不太敢说话，直到小他两岁的弟弟拿着砖头吓跑了那群孩子之后，村里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那个时候，各家的大人教育孩子的时候都会说：你看看你，这才考几分？你要是能有人家彩霞一半成绩好，我都愿意少活十年。说是这样说，可是，那些家长在见到彩霞之后，心里总有些酸酸的。

3.山雨欲来风满楼

彩霞是在两个星期后回来的。

第一个星期，清河村那些喜欢在茶余饭后说说东家长西家短的婆娘们聊天的话题统一成了彩霞的故事。

陈大妈无疑是这里边的主力军。她热衷于打听每一家的事，谁家的婆婆和媳妇吵架了，谁家的媳妇回娘家了，谁谁两家又吵架了，凡此种种，乐此不疲。彩霞变疯这件事，无疑给了她最大的谈资，她觉得，正是她们的闲聊，才让清河村的人想起来老张家还有一个在外读书的孩子彩霞。

陈大妈擅长抓住每一个看客的心理，很多时候，她故意只说一点点，例如彩霞在上课的时候突然把课本撕了，这个时候，大家就会问她怎么回事，她会神秘兮兮地说，嗨，还能怎么着，不想读了呗。众人便一哄而散，陈大妈似乎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她突然又一惊一乍地说，好好的孩子，怎么说疯就疯了呢。众人又一窝蜂地跑到她身边问她这件事的详细过程。

陈大妈很享受这种感觉，她不厌其烦地在村子东南西北四个角落讲述着彩霞上课的时候突然把课本撕了的故事，其实之后的事情她一点都不知道，她说的也只不过是自己的猜测而已，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在意料之内。

第二个星期，村里三岁的小孩都知道那个长的很俊的彩霞姐变疯了。因为已经有大人告诫自己家的孩子不要向彩霞学习，她是个疯子，在学校里跟同学吵架，还骂老师。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一部分认知的中学生会选择性地相信家长，可是他们更好奇，那个曾经是他们榜样的彩霞姐怎么就疯了？他们不能理解，只能被动接受这一个现实。

彩霞回来那天，本来晴朗的天突然就变黑了。是老张和他两个儿子去学校里把她带回来的，老师只是说，彩霞最近压力大，需要休息一段时间，过几天记得把彩霞送回学校，因为快要高考了。

彩霞在家待了五天，这五天里，她和以前没什么一样，遇到长辈还会打招呼，婶子大娘的叫着，有小孩子还会跑去问她数学题，她像从前那样很细心地给大家讲解。正常地有些不正常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彩霞上课撕书的事，彩霞先是有些惊讶，后来便笑嘻嘻地回道：我们学校有个传统，考前为了释放压力，都会撕书，都是些用不着的书，后边会有人统一打扫，卖到废品收购站去。

流言不攻自破。

4.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那一年夏天特别热，高考那几天，清河村所在的县城的气温直逼40度，有两个体质差的女生之间就中暑了，好在那个时候县城的每个考点都有紧急救助站，她们俩很快就得到救助，正常参加了考试。

考完试之后，又是老张和柱子去的学校接彩霞。

彩霞看到日渐苍老的老张，突然就哭了。

“爹，我......”

憨厚的老张不善言辞，只是瓮声说道，没事，姑娘，咱回家吧。

等待的过程无疑是漫长的。

彩霞那个时候已经出现了精神恍惚的现象，她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梦里她被好多人追杀，有的人拿着刀，有的人拿着枪，那些人对着她冷笑，看着她吓得尖叫的样子，又会哈哈大笑地走到一边去。

老张和他婆娘看到小女儿的样子，很是心疼。老两口突然想起来老张的婆娘还有个妹妹，在十几年前举家迁到了新疆，因为交通不便，他们一度没了消息。前一段时间他们终于恢复了联系，孩子的小姨说很想大姐，希望她啥时候能去一次。老张打定主意让婆娘带着彩霞去新疆待一段时间，平时在家里说话很少大声的他第一次拍了桌子，而后出门去借了路费。

两天后，娘俩带了几件简单的衣物出了门。

绿皮火车开了两天才到兰州，在火车站附近吃了碗顶贵又难吃的拉面之后，俩人上了开外南疆的火车。

到第三天傍晚的时候，终于到了南疆。

一路颠簸，又是坐汽车又是拖拉机，最后坐了骆驼，终于在半夜到了目的地。

十八岁的彩霞第一次把书里看到的新疆和眼里的新疆联系到了一起。只是，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南疆物产丰富，水果又甜又大。彩霞的小姨包了几十亩地，种了哈密瓜和葡萄，每年光是卖水果就能挣不少钱。小姨家还养了上百只羊，彩霞每天的任务就是赶着羊去河边喝水，吃草。

那几天，彩霞看着蓝天，白云，心情终于好了一些，也不再做噩梦了。脸上也出现了以前的笑容，复习一年带给她的疲惫和阴霾似乎一扫而光了。

两周之后，老张生病了。柱子打来电话说他爸得了疟子，催彩霞和老张婆娘回去。

临走之前，彩霞的小姨偷偷塞给彩霞五十块钱，在那个一分钱能打一瓶酱油的时代，五十块钱已经是一笔巨款了。彩霞不敢要，小姨坚持说彩霞来一次不容易，非得让她收下。

回来的火车两天才有一班，彩霞的小姨记差了日子，到火车站才发现那天没车。想了想，她带了两人去了宾馆。彩霞的娘第一次住了宾馆，她抚摸着白色的床单，一直啧啧称赞着。

回到清河村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情了。

清河村依旧没有什么变化，陈大妈和李大爷依旧是村里最喜欢扯东家长西家短的人，他们热衷于在饭后讨论每家的情况。

老张的病渐渐好转起来，小儿子栓子已经放了暑假，他每天早上四点起来去玉米地除草，赶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回到家里做饭，喂老张吃下之后就去后山放牛。村里的赤脚医生说老张太劳累了，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吃点药就没事。

老张在床上躺了半个月，然后终于能下地了。又过了五天，才真正好起来了。这一段时间，彩霞和他婆娘和栓子三个人打理着家里的事务，田里的作物，好在也没有太多农活，三个人也能忙过来。

5.狂风暴雨

放榜的那一天，彩霞没敢出去看。

栓子一大早就去了县城，到中午才回来。

“姐，你，你考上师范学校了。”栓子气喘吁吁地地说道。

彩霞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整个人突然就像被什么东西抽空了一样，支撑了她很久的意志突然就散去了。

村里的大人在教育自己家孩子时又拿彩霞当榜样了。

彩霞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三天。

三天之后，彩霞起来了，可是满嘴胡话。她说很多人害她，她说她本来考上大学了，但是名字被别人顶掉了。

彩霞好像真的疯了。

清河村又出现了流言，只是这一次，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因为她们看到彩霞披着乱蓬蓬的头发在村小学附近走来走去，吓跑了很多小孩子。

两年后，老张和婆娘给彩霞找了一个婆家，对方是个二流子，可是对彩霞还不错，知道心疼彩霞，那个时候彩霞似乎很正常了，她有时候会去集市上摆摊卖些饼干，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会甜甜地喊老张姥爷。老张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

其实老张和他婆娘是不太想把彩霞这么早嫁出去的，可是如花每天在老两口面前说彩霞这么大一个老姑娘了怎么能一直在家，她觉得彩霞的存在影响了她的地位，即使，彩霞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所以她卯足了劲要把彩霞嫁出去。自从彩霞出嫁之后，她总是在老两口面前洋洋得意地说，要不是她，彩霞还嫁不出去呢。老张很生气，却也只能无奈地叹气。

好景不长，彩霞又离婚了，净身出户。婆家说彩霞一看到读书的孩子就跟着人家走，还跟人家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已经有很多家长来找上门了，婆家实在忍受不住了，说彩霞是真疯了，带不好孩子，强行离了婚。

彩霞就这样留在了娘家，一过就是五年。这五年里，彩霞看起来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是有时候会看着学校发呆，平日里会去地里干活，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去学校里教课了，校长说准备去镇里推荐让她就一直在村小学教书。

陈大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四十里地外的李庄有个跟彩霞年龄差不多的男人还单着，彩霞稀里糊涂地就又结婚了。

李庄的男子整日不务正业，天天打麻将，彩霞气的又说胡话了，后来，那男的跟对门的女人一起去了深圳，听说死在了一场大火之中。

彩霞从那以后彻底疯了。

她不再做饭，不再下地干活，不再去赶集，也不再照顾两个孩子，她是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