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

爷爷

“老爷子还没死……并没有像医生预料的那样在昨晚死去。早上,他又睁开了他混浊又空洞的眼睛,与每一个已经过去的三千六百五十二个凌晨一样。医学逻辑已经在他身上失效,我怀疑只有毒药或者刀子才能结束他苟延残喘的余生……”

江远舟说完松开拇指,手机屏幕里他的语音条被装进一个玻璃瓶,顺着流水滑入一个巨大的树洞里。

这个软件就叫树洞,人们将各种烦恼、伤心或者秘密倾吐给软件,然后等着软件随机分配的人回复安慰的话、解决方案、或者不置可否。当然江远舟并不期待回复,他只是为了让苦闷能有所去处才下载这个软件。不过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忧愁并未因为自己的行为而减少。相反,手机后台的定位警告一直在发出“树洞”软件在主动定位的提醒,这又让他平白多了些担心,这个号称匿名的软件一点都不隐私,通过定位,大数据分分钟能把他甄别出来。

江远舟恨恨地把软件删掉,同时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耻,在这个时代,哪里有真正秘密的东西?!哪怕是在旧网的小众软件里。除非你从来不说,从来不做。

电话正好响起,他举手轻触眼镜架,右眼的玻璃镜片实时显现爷爷木然坐在医院的梧桐树下的样子,护工的声音响起:“江先生,老爷子的精神似乎比昨天又差了些,你今天过来吗?”

“来的!我这就过来。”江远舟错觉爷爷紧抿的嘴似乎多了一点嘲讽的弧度,在护工说他精神又差了点的时候。

从家里到医院有七站地铁,江远舟闭上眼睛和耳朵都能自如地到达医院,毕竟已经几千次坐这趟地铁。具体多少次呢?抬头看了看地铁车厢上屏幕显示的日期:2045年5月8日,离爷爷住院正好十年。这十年里除了前四年是父亲在探望,剩下的六年都是自己在前往,每日前往,连父亲葬礼的那天都不曾落下,毕竟爷爷还没有立遗嘱,或者说把财产交给他,而医生说爷爷随时会死。

远远看着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绕着梧桐树踱步,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似乎比这棵几百年的梧桐树更苍老,更沉重。梧桐树上绽放着紫色的轻灵的花,满树满树,像一枚熊熊燃烧着生命力的火炬。而爷爷的花呢?是自己?

不!肯定不是!不然他不会强撑着这口气不死去!十年前,他也是这般苍老和蹒跚,父亲难得地关心一下他,将他从老家河源村接到城里做体检,无论是生命力测试器还是省城一院最权威的老中医都给了“生命力枯竭”的结论,这意味着爷爷随时可能死去。中医是当今世界最科学最准确的治疗体系,生命力测试仪则是集时代前沿科技之大成的检测仪器,它们不可能错。但爷爷却是出乎想象的坚韧,十年的岁月仿佛并未从他身上流淌过去,现在的他跟刚入院时别无二致,一样的脚步沉重,一样的满面皱纹,甚至连稀疏而花白的头发都好像没有少掉一根。

可是江远舟的生活却变了,应该说他已经没有了生活,连耐心都没有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因为一个不得不照顾的人打乱了你的生活,增加了你的负担,还看不到他康复的希望。如此十年如一日,大概所有人都会产生愤恨,况且他与父亲根本算不得孝子,不过,就算是孝子也未必能做到不管刮风下雨日日探望,即便不是真心的孝顺。

他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劝阻父亲贪图爷爷的遗产,应该让爷爷自然地老死在无人问津的河源村。如此父亲就不会因为投入成本过高却看不见收益而自杀,自己也不会因为投入成本的问题而失去了生活,也许还可能失去生命。

“也许他今天就会死!”江远舟抱着这丝侥幸,一丝十年都不曾被磨灭的侥幸。他整整脸上的表情,努力挤出一些笑容和恰到好处的哀伤,快步走向梧桐树。

“爷爷,你今天精神不错呀!走路好像比昨日轻盈了一些。”虽然他知道台词并不重要,因为无论怎么说,爷爷都不会回应他。在四十多年里,这个惜字如金的老头跟他这个唯一的孙子的交流不会超过一百句话。

但他又不能不说,不说话不仅仅让他觉得尴尬,也让他错觉自己和眼前这个老头毫无关联。所以他继续说,或者是为了重申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昨晚我梦见爸爸了,他在梦里问我爷爷身体好不好,让我多来看看你。”

“你会不会像江雨霁一样自杀?毕竟你是他儿子,我想你们无论基因还是品行都应该差不多。”爷爷难得有回应,他停下脚步,转身面朝江远舟。

他被爷爷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乱了节奏,虽然他确实想过自杀。社交里的各种不如意、物质欲望的增加、无人倾诉的孤独、对爷爷遗产的无比希望而导致的巨大失望……所有负面的情绪像飘飘扬扬的细小纤维,落在时光的水面上,生活又像捞纸帘一般将这些胶粘在一起的纤维合汤带水地捞起来,平铺在他身上,仿佛宣纸湿漉漉地层层叠叠,最终压得他无法呼吸。

但是这种问题怎么能这样赤裸裸地问出来?并且是嘴角含着讥笑。

江远舟在爷爷混浊却锐利的眼神里抖动嘴唇,嗫嚅着不知如何做答,眼神不经意间着落在爷爷背后的梧桐树上,那里有个树洞,就在爷爷头顶的上方。

“江雨霁!唉!可惜了一个好名字!”爷爷收回视线,自顾自地继续说,似乎之前的那句话并不是提问,而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你是他儿子没错,但他不是我儿子。他只是别人的负担或者伤痛,大概他也知道些端倪。只是我不知道你们为何能确定我依旧很有钱,并且如此自信地认为我会把钱留给你们,虽然我确实依旧很有钱。”爷爷的话像绕口令。

即便在受到父亲不是爷爷的儿子这个消息的冲击后,江远舟依旧敏锐地抓住了“我依旧很有钱”这句话。他的眼神仍然落在那个树洞上,恍惚里爷爷的秘密正从那个树洞里流淌出来。

“你们都太贪心,比我年轻时还要贪心。可能是因为无知,你也根本不知道我死了会发生什么。”爷爷转身靠着树重重坐下,“咚”的一声,江远舟惊讶于这个干瘪的老头如何能有这样的重量,眼看梧桐树晃了一下,脚底也清清楚楚感觉到大地的震动,梧桐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在爷爷的头上、肩膀和地上:“我对这个人间很失望,所以,如你所愿,我就要死了,只是我死了,你们也别想好过,总会有些悲伤,哪怕只有一天。”

“至于你想要的财富,自己去找。”爷爷闭上的眼睛又睁开来,看着江远舟交代了最后一句话。

江远舟悲喜交加,悲的是爷爷竟然没有告诉他财富在哪里,虽然从他言辞里能听出他的财富确有其事;喜的是等了十年,哪怕熬死了父亲,耐心终于等来了答案。爷爷堆满皱纹的脸庞渐渐褪去血色,但嘴角的讥笑去不曾褪去分毫。

江远舟一边大声喊护工一边假意去扶,不料爷爷看似干瘪的身体却重若千钧,哪怕护工帮忙也无法挪动分毫。他不解地抬头,五月的天却灰蒙蒙的,好像冬天下雪前那般压抑,很多人站在住院楼的各个窗口木然地注视着他。突然有一丝混合着愤怒的悲哀出现在他情绪里,他仿佛就如同一个小丑,卖力地表演,却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一点点,也无法激起观众的情绪里,哪怕只是一个掌声、一抹笑容、一丝怜悯。

随着时间的流逝,爷爷的身体似乎轻了很多,在跑来帮忙的另两个护工的帮助下勉强得以抬起来。爷爷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在迅速挥发,抬到独立病房的床上的时候已经轻得像一片泡沫板。

大概是忌讳在死者面前说长道短,三个护工紧闭着嘴不做声,但江远舟在她们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不可置信。病床旁的床头柜上摊开着一张纸质报纸,日期是一个礼拜前的,趁着三个护工麻利地给爷爷脱衣服擦身体的间隙,他斜着眼睛大略浏览了一下版面,标题是《能源之舟》,说的是陕西榆林市的太阳能立方阵工程落成,太阳能的采集率将是传统硅晶板的三十倍。这新闻应该是几年前争论的能源与绿化孰重孰轻的尘埃落定,也就是说,榆林那里为了防治毛乌素沙漠而种植的十七万亩防沙林将被砍伐干净,为太阳能立方阵让路。

“啊!”一个护工短促地惊叫出声。江远舟转头看,霎时毛骨悚然。爷爷干瘪的身体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刀疤和开放性枪伤,凸起的刀疤像蜈蚣一样爬满全身,纵横交错,中间偶有枪眼重叠,似乎一个个诡异的眼睛。和平年代的一个农民身上有枪伤这事本身就已经够让人百思不解,身受如此多的伤还能活下来,并且活那么多年,这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爷爷的皮肤上仿佛是用线条和大小圆点交织出一幅颜色黯淡的立体刺青。江远舟在记忆里搜寻自己是否曾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图案,这图案与爷爷的财富会不会有什么关联。记忆越走越远,一直回溯到自己幼年时在河源村度暑假,竟然发现爷爷的样子与三十年前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三十年里爷爷没有老过一点点,或者说,三十年前爷爷已经这么老。两种说法的结果貌似一样,但毫无疑问,这两种说法所代表的意义绝对迥然不同。

不知道走神了多久,江远舟才想起应该把爷爷的“刺青”拍摄下来,抬头却发现三个面色苍白的护工惊恐地看着爷爷的尸体。尸体上的“刺青”正在飞快得变平变淡,不到一支烟的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剩下略显苍白的皮肤闪着若有若无的羊脂光。

三个护工终于尖叫着逃出去,这次经历大概会让她们的后半辈子都生活在对尸体的恐惧中。江远舟也怕,可能比她们更害怕,但他还是给爷爷拍了一张照片。“刺青”褪去后连带着爷爷的脸也平滑了很多,头发竟然全部变黑了。

走出病房,江远舟一手捏着几近要跳出来的心脏,一手捂着嘴。脑海里交叉闪现着狰狞的疤痕和变化的尸体,之前体重的变化想来也不是错觉,这是一场恐怖片,他不知道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反正他不希望自己是主角。

医生和更多的护工涌进病房,病房里护工在大声复述刚才的异状,大概没有人相信,持续了很短时间就开始安静下来。

这时候江远舟才体会到解脱,体会到苦难终于过去的轻松,哪怕没有得到一分钱,他觉得自己应该有很多年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满足和喜悦了,没有想到来得这么简单和意外,只需要任劳任怨地不停做一件苦差事。与此同时,也有一丝亲人逝去的悲哀涌入江远舟的心头,这个像石头一样沉默的老人终于死了,他也曾经用爱溺、关心和慈祥的眼神看过自己,也曾用粗糙的手握住自己的肩膀,让自己生出无穷的勇气。更早之前离去的是父亲,那个看似开朗乐观,每天笑着不停说各种动听话的男人。虽然父亲心性其实阴险而算计,但他的阴暗从未给江远舟造成过什么困扰,相反,这让他觉得很安全。最后的事实也证明,那个把自己从高处扔下来,用各种颜色的体液在水泥上做出生命的最后画面的男人,确实把最好的都留给了自己的儿子。

从此,自己就是一个孤儿了。想到这里,江远舟觉得身体的力气被抽光,靠着墙壁的身体颓然滑倒在地上,没有眼泪,但悲伤愈盛,似乎全世界的各种悲伤都在霎时之内涌进了他的身体里。这种沉甸甸的悲伤沉重到让他无法撑起身体、繁多到从身体里满溢出来,像流淌出来的水银,掺合进每个人的脚步声里,沾染在每个人的神色里。他突然想起爷爷的沉重身体,想起他仿佛忍耐着巨大痛苦般永远紧抿着的嘴唇,想起他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死了,你们也别想好过,总会有些悲伤,哪怕只有一天。”

寻找财富

爷爷的葬礼很简单,跟父亲江雨霁一样,只用了一天。左右没有什么亲戚,穿戴整齐后往火化炉一推,爷爷的一生就真正结束,连带着他的秘密,不过财富应该留下来了。

放在江远舟眼前的财富,不,应该说是遗物,只有两件。

一件是一本小小笔记本,上面写着很多数字,如果这数字代表钱的话,那么应该是无比巨大的一笔钱。除此以外便是“树”,是的,到处都写着“树”,其中也出现了“树洞”,但只出现了两次。最后几页全部是同一句话“永远不要踏进那个阳光的院子!!!”这句话出现了不下三十次,每一次出现起码带着三个惊叹号。这让江远舟好奇那个院子里是藏着怎样的恐怖。

另外一件是一支老款的即视通话眼镜,功能简单,只适合打可视电话,也没有密码,通话记录里只有一个电话号码,江远舟试着拨通。

“喂?”对面没有打开摄像头,所以看不见对面的脸,从声音听很是苍老,明显带着疑惑和警惕,只是“喂”了一声就不再做声。

“你好!我是江远舟。”江远舟说完停顿了一下,见对方没有回应又继续说:“爷爷昨天走了,我在他的遗物里找到您的电话,所以跟您通知一声。”

“嗯,我知道了。”对方似乎早就知道这个事情,没有一丝犹豫或者震惊:“电话保持通电,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听到对方的挂机声后,江远舟愣了很久,他不觉得这个人会是知道爷爷财富的人,就算知道,也不大可能会拿出来给他。因为对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仿佛跟地铁里的任何一个人讨论今天是否满月一样不带情绪。只是他说会再打电话过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河源村是芦河的源头,江远舟年幼时的好几个暑假都是在这个大山脚下的村落里度过的,所以他对这里并不陌生。虽然几近三十年未有踏足,但这个只有百户人家的村落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房子更老旧,很多都因为无人照料而倒塌了。这是城市化进程的结果,大部分人都迁往城里或者离城市更近的地方。这里反倒变成了山清水秀的桃花源,村里视线比较好的房屋被从城市里逃出来的人改造成了民宿,偶尔有几个明显是游客的人从青石板铺就的弄堂里闪出来,悠闲地踱步进包围着村庄的原本是田地的树林里,树林外面环绕着的便是芦河,河水很清澈,比小时候更清澈。

村落从芦河边一直延伸到山坡,最高处的二层小楼就是爷爷的房子,墙面用巨大的花岗岩垒起来,房子里的所有家具和物件也都是原始而粗犷的北欧风格,与村落里所有的建筑都格格不入。小时候江远舟曾经思索过这房子为什么要造成这个样子,这些石头和木头又是怎么运到这个山坡上来的,不过从来没有人为他解答过。

房子前面是将近四百平米的晒场,说是晒场应该也只是徒有其名,毕竟用石凿破出来的花岗岩地面哪怕再平整也比不了水泥地,至少晒不了谷物,江远舟也从未见过爷爷在晒场上晒过任何东西,除了爷爷他自己。

年幼时来这里都是父亲将他送到村口,他自己沿着村巷走到这栋房子前,只要有太阳,爷爷就坐在晒场上晒太阳,虽然嘴唇还是紧抿着,脸上却明显有一种解脱和舒坦。他总是坐在同一个位置,那个位置的两块石头之间插着一把钥匙,钥匙圈上系有一根绳子,如今钥匙依旧在,绳子却烂掉了,因此江远舟花了点工夫才把钥匙抠出来。

他不介意花费这点时间,这是一场寻宝游戏,虽然他曾经在面前的石头房子里住过很久,但这房子于他来说还是非常陌生的,因为里面的大部分房门都是紧锁着的,爷爷从来不允许他进去。

江远舟花了差不多一整天时间,打开了所有房间的门,并把每个角落都仔细搜索了一遍,甚至他还在一个极为隐秘的角落里找到了通往地下室的门。看到了这个地下室,也就大约知道了建造房子的石头的来处,地下室空旷而干燥,从地面的痕迹来看,这里曾经应该被堆得满满当当,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过道,因为一直有人行走,所以那条过道颜色特别深。如今地下室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角落里还有零散的几瓶看不出品牌和年份的酒以及一堆排得整齐的空瓶。江远舟好酒,但搜寻了一天毫无所获,难免沮丧,对那几瓶酒也就兴趣缺缺。

房间大部分是空的,只有一个堆满木材的房间可能有些价值,以他对木材粗浅的了解,那些木材应该是传说中的红木。另外一个房间里全部都是重型机车,这是所有男人都喜欢的东西,只是放了那么多年,大概率已经坏掉了,下回来的时候可以带点汽油过来试试。还有一个房间全部都是书,心理学和哲学书,他怀疑是不是全世界的心理学和哲学书籍都在这里了。最后一个房间里是各种相册、证书、以及各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电子产品,几乎就是二十世纪电子产品展览馆。也就是在最后一个房间里,江远舟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翻看,就不小心发现了地下室的门。

他折返回去,外面天色已经黑了,房子里的灯都不会亮,不知道是因为线路老化还是欠了电费。对财富的渴望催促着江远舟不舍昼旦,他打着手电坐下来耐心翻看。证书非常厚一叠,但没有什么价值,大多是什么汽车驾照、船舶驾照、飞机驾照,而且没有一本证书是续审过的。相册全部是爷爷的单人照,仿佛这个世界除了他便没有别人,与之合影的要么是船、要么是机车、要么是飞机或者汽车,反正都是大玩具,每一个玩具上都恶趣味地喷涂着“江四”两字,江四是爷爷的名字。剩下的电子产品肯定没有一件是可以使用的,这些连生产厂家都早已倒闭的产品大约是永远也无法再启动了,唯有一个索尼的CCD—M8手持摄像机里有一盘磁带,摄像机旁边也有一盘。也许这两个磁带拿回城里还能试着解读,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信息。

将近凌晨时分,两天没有睡个囫囵觉的江远舟倚着柜边刚刚迷迷糊糊睡去,突然又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他默不作声朝着声音的来处打开强光手电,“啊!江四!你竟然没有死!”电光火石间,一声惊呼和一个人影一闪而逝,虽然只是一瞥,但江远舟牢牢记住了这个猫着本来就不甚高大的身材的男人,无他,太过英俊,这个半夜闯进来的中年男人极为英俊。

早上,匆匆离开河源村的江远舟再次看见那个英俊的男人在村口的弄堂里探视。他无暇他顾,着急赶回去解读磁带,还要弄更多设备回来搜寻,满怀希望的行程最终却一无所获,这让他像被吃了重注的赌徒,迫不及待地要投入更大的赌注。

赌徒与酒鬼

自己还有什么可以赌呢?没有什么技能,身体也在年轻时的灯红酒绿里挥霍得差不多了,余下还有不多的钱,最丰富的应该是无尽的时间,可惜自己的时间好像并不值钱。两盘磁带花了江远舟一大笔钱才恢复内容,并转换成电子格式,储存在一张小小记忆卡里,江远舟神色凝重地把它塞进显示器里,睁大眼睛,仿佛等待着揭开骰盅后的狂喜,或者再一次失望。

视频的声音已经无法恢复,所幸画面清晰、色彩真实,显示拍摄日期最早是1986年10月1日。爷爷真是个有钱人,那时候国内应该还买不到CCD—V8,视屏里年轻的爷爷也确实是意气风发,波浪长发、花衬衫、肥腿牛仔裤、一辆铃木的小排量摩托车,看起来像现在已经过气的嬉皮士装扮,在那个时代应该极为前卫。视频基本都是日常片段,聚餐、野泳、逛集市……总之就是一群十几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女对青春的挥霍。出现在视屏里最多的是三个男孩:年轻时候的爷爷、眉眼像极了半夜偷入房间的英俊男人的十来岁男孩、最后一个与爷爷相貌有点仿佛的男孩看起来要比爷爷小上几岁,虽然每次聚会都有他,但他从不参与,只是笑眯眯地束手在旁边看热闹。

倒数第二段视频是在1987年8月8号,四个人窝在一个昏暗的破房子里喝酒。爷爷似乎很落魄,头发也剃平了,手表也不见了,衣服更是不光鲜,但兴致非常好,不停地向一个从来没有在视频里出现过的高大青年敬酒。喝到半醉,那个高大的青年突然起身脱了上衣。这个举动吓得江远舟倏地站了起来,他把画面放到最大,屏幕里那个青年身上全部都是疤痕,跟爷爷身上消失的疤痕几乎一模一样。

最后一段视频日期1988年8月26日,依旧是四个人喝酒,只不过四个光着上身的青年好像又恢复了荣光,每一个都戴着金灿灿的大金链子和手表,但气氛沉闷,各自一杯杯地喝闷酒,直到把自己灌醉。唯一醒着的是年纪最小的那个长相英俊的男孩,他在视频最后突然转头朝着屏幕露出诡异的笑。江远舟注意到高大青年身上的疤痕已经不见了,全部都在紧抿着嘴的爷爷身上,并且爷爷看起来要比其他人老太多。

江远舟把视频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最后很轻易地推理出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最后这一年里,他们突然获得了巨大的财富,但是这笔钱也带给他们难以解决的困扰。要找到爷爷的财富,只需要找到视频里剩下的其他三个人。

那个英俊的中年男人就在河源村。江远舟顾不得休息,睁着熬得通红的眼睛立马起身。村庄几乎就是空的,除了开民宿的和不多的几个游客,剩下没有几个人,还都是老年人,所以打听一个人很轻易,江远舟还顺便打听到了那人名字叫周五。可是周五那个破败的家里并没有人,找遍了河源村也没有找到,他耐住性子在周五家外面蹲守了一天,还是不见对方人影,无奈之下只得回到山坡上的房子里去睡觉。

没有想到的是,次日他在爷爷的地下室找到了喝醉的周五,旁边还有半瓶没有喝完的酒。周五的酒量江远舟是在视频上见过的,只用半瓶酒就放倒了海量的周五,这让他再也兴不起尝尝那角落里的几瓶酒的想法,哪里会有这么厉害的酒?这分明是毒药!

又过了一天,周五还是不见醒转,江远舟把他背到外面的晒场上。这个应该有七十多岁却仿若壮年的英俊男人,眉眼十分好看,连江远舟都看得入迷起来。应该没有一个女人会不喜欢他,哪怕他年纪再大,这让江远舟很是嫉妒,抬腿踢了他一脚:“周五,那晚你偷摸进来想偷什么?”

等了很久,周五都没有反应,快要放弃的时候,依旧闭着眼睛嘴角流涎的周五突然开口:“喝酒呀,不然才不去你家呢。”

没有料到醉了好几天的人还能这么有条理地回答问题,这让江远舟喜出望外。若是在周五清醒的状态下问话,肯定要考虑一些问题该如何措辞,或者关于利益分配问题难免唇枪舌剑,如今倒是替他省了不少心思和代价:“房子里除了酒还有什么?”

“你自己房子你不知道?那我更不知道了。”听周五的口气根本不像是一个烂醉的人,若不是被江远舟踢了好几脚也没有反应,江远舟肯定会认为他是在装醉。

“你怎么知道我死了?”还是不要直接切入敏感话题,万一醒了就前功尽弃了。

“我饿了,所以你死了。”周五这话让江远舟觉得莫名其妙,这两者之间难道能有什么必然的关联?

“还记得六十年前我们四个人一起喝酒,除了你我,另外是谁!他们人呢?”

“朱海和江湖呀!朱海不是给你种树去了呀,江湖我不知道,那天喝完酒后就再没有回来过。”听到喝酒,周五似乎害怕地战栗了一会儿,慢慢平息下来后才回答。

“那些钱赚得好容易呀!要是能再赚一回就好了!”江远舟试探着抛出他的终极问题。

“嘿嘿!那去祖堂嘛。”顿了一顿,周五马上又挣扎起来,一边大声喊:“不能去!不要去!”

周五的大声嚷叫把江远舟吓了一跳,生怕招来什么麻烦,就把他扛回了周五的破屋子里。这回有周五这个主人在家,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仔细搜寻一番。

周五家虽然破,但还是有不少好东西,特别是两把古琴,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江远舟看不懂的字画卷轴都胡乱地插在一个木桶里,有些都已经发霉了。衣柜里没有几件衣服,堆得满满当当的竟然全部都是书稿,书桌上除了毛笔写的“不要喝酒”的字帖,还有一篇没有完成的小说,写的是一个宅男属性的酒鬼买了个老婆,生了女儿,还把亲生女儿给睡了的故事。

周五这家伙竟然还是一个会写小说的宅男,口味还奇重,应该诗书琴画都通,酒更是好,这一篇应该是他的意淫之作。江远舟低头看了一眼作者名“冬天开的猫”,似乎有点耳熟,但想不起哪里见过,这“开”字大概是将错就错的。

阳光的院子

河源村的祖堂只有一个,就是江家祖堂,小时候爷爷禁止他进入祖堂,但不像山坡上那些紧闭的房门,祖堂的大门一直都是敞开着的。所以江远舟幼年的时候进去过祖堂好几次,如今回想起来,用古色古香、幽静雅致八个字来形容祖堂最贴切不过。

祖堂门还是开着的,还是一样的古色古香、幽静雅致,仿佛时光从来都不曾光顾过这个地方,飞尘也不光顾。

江远舟把祖堂的几个房间都走了一遍,除了屋顶和石板下,其他地方藏不了东西,或许应该问问经常来这里打扫的人,没有人打扫的话这里不应该这么干净。

祖堂的中央是个四面滴水檐围起来的院子,如今阳光正铺满那里,五月的阳光温柔美好得像四月的花。阳光下的院子中央有一把圈椅,江远舟很自然地走过去,坐下,眯起眼睛。太阳还是有些烈,这时候应该有一杯茶,他转头看向圈椅旁边的矮几,矮几上确实放着一方木盘,只不过那两个椭圆形的凹陷好像不是用来放茶杯的,一个凹洞空着,另一个凹洞上有一个黄铜色的元宝,却没有铜青,只有一层层的灰色斑痕。

这光天化日人来人往的地方,总不可能还有一锭金元宝等我来拿吧?虽然这样想,但好奇心还是促使他伸手去拿,手指刚刚碰到触觉还来不及传来,眼角余光看见滴水檐里的阴影里伸出一只手,然后又颓然垂落下去,一声叹息从那里传出来。

手指的触觉还是没有传来,江远舟低头去看,刚刚大概是产生了幻觉,哪里有什么金元宝,只有两个凹洞。再抬头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老年人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他面前:“江远舟?”

“您是?我打过电话的那位?”江远舟恭敬地站起身,看眉眼,这一个老头儿大概就是视频里的高大青年。

“我是朱海,这些疤痕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江四走了,他肯定是活腻烦了。”老头一边说,一边卷起衣服,衣服下面是触目惊心的疤痕,江远舟在爷爷身上见过的疤痕。

江远舟心跳加快,他回忆起爷爷身上疤痕消失的诡异,回忆起身处恐怖片的诡异和恐惧。此时,哪怕五月的阳光也无法温暖他,某些恐惧和未知促使他撒了个谎:“爷爷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

“他让你回来的?”朱海的眼睛盯着江远舟,视线的焦点却似乎在遥远的时光另一头。

“嗯,他说留下的东西找您就可以了,您会交到我手上的。”江远舟继续说谎。

“唔……”朱海蹙起眉头,只是一瞬,便展颜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像斑驳的树皮挤在一起:“小鬼!差点被你骗了!跟你爸一路货色!知道你爸是怎么死的不?”

“啊!难道……不是跳楼自杀的吗?”江远舟吞吞吐吐地反问,脸色瞬间苍白起来,隐隐感觉自己踏进了一个永不能翻身的大阴谋里。

上了年纪的朱海竟然还孔武有力,一把将江远舟从圈椅里拎出来,自己坐了进去:“他是吓死的。原本图你爷爷的钱,带着你爷爷去体检,体检结果竟然是生命力衰竭,便想着等你爷爷走了,遗产便就是他的了。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当年的事,自觉接了这笔遗产可能会生不如死,所以跳楼自杀了。现在看来,这笔遗产也没有这么可怕,或者是你忍耐力比你父亲要强一些?”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不!我没有拿到钱呀!”江远舟惊慌失措,完全乱了方寸,比死还要可怕的遗产……以往如何都不会信,但看过爷爷死后的异状、看过父亲莫名的自杀,他觉得与可能蕴含巨大风险的遗产相比,安稳地活着可能是件更幸福的事情。

“你把手探到滴水檐里的阴影里去试试。”朱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对无知的鄙视,也有些许的讽刺,甚至怜悯。看着江远舟向滴水檐下走去,他又继续说:“这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能力,你可以选择自杀,也可以选择忍受住并获得财富。况且这并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或多或少总会有些效果的办法。”

“啊!”江远舟迅速把手从阴影内抽了回来,这算什么?吸血鬼?吸血鬼在阳光里死去,而他却是要在阴影里受刺痛。但这绝对不可能是幻觉,再次把手伸进阴影后的刺痛让他无法再生出怀疑之心。

“你父亲和你爷爷做了截然不同的选择。我觉得这种选择的差异应该不大可能是血缘造成的,可能是勇气,你父亲比你爷爷有勇气,面对死亡的勇气。现在轮到你选择,如果你不敢死,我会给你讲个故事做为福利,还能告诉你怎么弄钱,当然,有前提,你得帮我做两件事。”朱海像一只已经掉光了毛的老狐狸,看似苍老,但狡猾更甚。

江远舟跪坐在地上,面向着朱海的方向,脑海里不停轮番变化着父亲和爷爷的模样,特别是爷爷紧抿着的嘴唇,和在阳光下解脱、轻松的神色。同时纷沓而至充斥他脑海的还有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对财富的向往、对痛苦的战栗……

“我想活着。”短短一句话似乎抽去了江远舟本来就不如何坚挺的脊梁,于是人绵软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在五月的阳光里瑟瑟发抖。

“好的,您稍等。”朱海突然语气恭敬,起身走出祖堂,脚步声远去。

瘫软在四面滴水檐的阳光的院子里的江远舟突然想起爷爷笔记本里的那句话,“永远不要踏进那个阳光的院子”。原来,这才是留给他的真正财富。

五湖四海的财富

背着周五回来的朱海把同样软绵绵的周五轻轻放到圈椅里:“先给你点福利,你只要握住周五的手,心里想着那些让你难受的事情,然后把感觉告诉我。”

“好像把我的情绪抽离了一些,但似乎很快装满了,这容器太小了。”靠着圈椅瘫坐着的江远舟抬头看着朱海诚实地说。

“呵呵,那是你没用,不能自己消化负面情绪,心里又积累了太多,想必你一直活得并不是很如意。”朱海鄙视地说,顿一顿后他继续补充道:“跟你解释一下,周五好色、贪杯、怕死,当年就是在你父亲怂恿下偷喝了江四的酒,这酒一醉起码十几二十天,要不是偶然发现他有消化负面情绪并以其为食粮的能力,他大概早就饿死了。这可能是他想象力丰富,懂得写文章,能把那些负面情绪变成故事写下来并分享出去。这些年来,江四源源不断给他各种悲痛做食粮,所以他不用吃饭,也没有时间找女人,一直在不停地写作。要不是江四随着你们去了城里,他大概也不敢偷偷去地下室偷酒喝。”

“未来,每过一夜,你身体里的负面情绪便会多一些,可以说,你是全世界的树洞。这不仅仅会让你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疼痛也会与日俱增。不过你可以通过晒太阳缓解一些,周五醒来后也会帮你消化一些,只是你最好不要让他看见那些酒,他喝醉了虽然不会饿死但会影响他写作的效率。另外,你需要赚钱,并用这些钱种很多树,这也是江四总结出来的经验,不知道原因,可能是树越多树洞就越多。”说到这里,朱海哈哈大笑,大概是想到了过往里的什么好笑事情:“接下来,我教你怎么赚钱。”

朱海脱掉上衣,露出一身疤痕,对着一脸茫然的江远舟说:“把手放到我身上,想象我受伤时的痛苦,只要你能感觉到我的痛苦,就能将这些疤痕转到你身上,同样,这种能力也能让你赚很多钱。可以放心的是,我不愿也不屑于占你便宜,任何获得都是先需要付出代价,只要你能做到,那么,在我有生之年便会一直帮你张罗种树的事情。”

设身处地本来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何况是江远舟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所以直到夜幕降临,朱海身上的疤痕才勉强消除干净。江远舟只觉得很苦,极痛!以至于连身体在黑暗里刺痛都几乎被麻木。

但是他却很开心,这应该是他成年后最开心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最大的财富,他需要钱,需要钱去享受很多很多以往消费不起的事物,只要有钱,一切都不是问题,再痛也无需在意。所以这一刻他面露狂喜,丝毫没有疑惑拥有同样能力的爷爷为何这些年来都是落落寡欢的模样。

朱海觉得江四的这个便宜孙子对钱执着得可怕,也单纯得可笑。又想到得让这傻子好好活着,不然这身伤疤和旧痛又会回到自己身上,便忍不住出言提醒:“先别想得太过乐观,先别说现在种树的速度远不及树林消失的速度,光是夜夜增加的负面情绪就够你受的了。如今的世人可不比当年的人能安天乐命,他们的负面情绪和新生出来却实现不了的欲望太多了。倒也不是没有好处,这样江湖就能给你带来更多的客户。江湖当年……”

“当年的事情就不用说了,那是属于我们五湖四海的财富。我不介意周五醒过来后用“冬天开的猫”的笔名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但是这个人要听的话,至少他得再付出一些代价。”一个人打断朱海的话,从星月照不亮的滴水檐下走出来:“我是江湖。”

浪起于微澜处

江四的石头房子里有一个巨大的浴池,江湖把瘫软的江远舟安置在池子里,并不停往里面添热水:“第一夜是最为痛苦的,泡在热水里能让你稍微好受一些,往后你就会慢慢习惯。人只有在清醒且空闲的时候才会产生各种欲望,并因此造就各种负面情绪,所以,前半夜应该是最令你难熬的。不过,无论是因为你的贪婪,还是因为你的能力,你都不得不承受这些苦痛。这世界很公平,要获得肯定就需要相应的付出,区别只是在于先后。”

“你好像是生意人,为什么一直不停在讲道理?”光着身子的江远舟一边疑惑如此滚烫的水为何没有把满身疤痕的自己烫熟,一边疑惑这个突然出现的满嘴道理的生意人怎么就成了话事人。

江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本来我懒得废话,但是既然是讲故事,那么我多少要交代一下。虽然我并不如何在意你,乃至于场外观众的看法,不过突然想到分享秘密也算得上是一种慷慨,那么我便不介意跟你们大概讲一下这匪夷所思的来龙去脉。”

“这祖堂叫山安堂,差不多有1800年的岁月,虽然历史上几经修缮,还是破财得不像样子。奇怪的是,1800年以来这山安堂都是江家祖堂,但河源村从来没有江姓人家,我们祖上也是在差不多150年前才搬过来的。”

“江四是个很贪心的人,不仅贪财,更贪玩。祖产败光后,便想着能不能从山安堂里找些什么值钱的古董卖,还果真被他从石板底下挖出一个瓦罐,然后便捧着瓦罐去了成都都江堰。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就回来了,但是看上去他老了十几岁,据说是因为被困在一个时间里……这事情后来也被证实了。”

“别以为我在讲神话或者传说,不管是江四还是你身上发生的事情,对所有安生地渡过一辈子的人来说都是不可思议,但其实这种事情并不少,只是没人会主动提起,哪怕提起也无人相信。江四回来的时候带来一个木盘,上面有两个元宝,我也拿了一个。我的这个叫做勇气和慷慨。”

朱海应该也是第一次听说,故而听得和江远舟一样全神贯注,不同的是江远舟的表情更痛苦些:“我真的以为你说的是段子,就算是真的,对现在的我有没有什么帮助?我现在很痛!非常痛!就如同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老公死了,不孝顺的儿子跑了,孙子在急救室里等着抢救。”

“那就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正在承受这样极致的苦,幸亏有你与她分担,不然这苦难可能就把她压垮了。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考虑因为当年的何种因造就了如今的何种果,而是她还在坚持,她孙子也已经在医院,只要不死总会有希望,总会有更多如你一般的人与她分担或者伸出援手。只要想解决,办法总会比困难多,给你自己勇气,也给她勇气。”江湖很认真地看着江远舟的眼睛,坚定地说。江远舟就真的觉得从自己的四肢百骸里涓生出些许勇气,汇流到四肢上,集合在胸膛里,并在冥冥里馈赠出去。

“江四启于贪婪,也收获于贪婪,但却逐渐失去了对人间的热情。不知道是否因为他所能承受的也有上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无法时时给予他勇气,他变得越来越冷漠,我们也越来越疏远。与他相同的是我也孤独,不同的是我的孤独是自己的选择,无论是不是那个元宝影响了我的心性,反正我认为这是我主动的选择。对于我来说,勇敢以及慷慨都是一个不断付出和牺牲自己以后再获得更强大的新生的过程,也就是说,我越不眷恋于名誉、权力、财富、甚至自我,便越快乐,也可以换句话表述—拥有越少就越快乐越强大。”

江远舟突然在池子里扑腾了几下,本来斜靠在池沿的人滑进水里,旁边守着的朱海眼疾手快抓住他的头发。江远舟像上岸的金鱼一样吐了口水:“那么若是连生命都放弃,会不会更强大一点?”

“活着是一切的基础,若是不在这个世间,再强大也无法给他人带来恩惠,便也无从谈及获得,没有获得就累积不出强大,即便是天生的强大也没有意义。能力就跟钱一样,只有使用起来才有价值。”江湖苦笑了一下:“况且我没有你父亲的勇气,也不认为死去后就真的可以湮灭现世的滔天巨浪。”

江远舟闭上眼睛抿紧嘴,皱着眉头在感知里体悟了一会儿后,不确定地说:“这个人似乎准备淹死自己,但是死了很久了还没有死掉,这段时间里,他越来越恐惧,越来越后悔,这时候勇气好像没有什么用。”

“勇气是用来活着的,死亡不需要勇气,放弃就好。”看着突然痛到抽搐并昏迷过去的江远舟,江湖往池子里倒了两壶开水,舒了口气说:“讲道理也是件很累的事情,海哥,你抓着他的头发,别让他淹死了。”

“这些年你在做什么?”朱海坐下来,换了一只手抓头发。

“我有个合伙人,叫林北,前些年无意中跟我讲起他三十年前在都江堰救了一个人。世界真小,他救的应该是五十年前的江四……这故事比较复杂,等周五醒了我再跟你们说。故事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知道江四当年被困在了哪里,他为什么会拿到那个瓦罐和茶盘,以及是不是有可能消弭我们被放大的能力。”

“被放大的能力?”朱海不解。

“是的,被放得好大好大!江四接收并消除别人的负能量的能力、周五的想象力、你的守信和忠诚、我的勇敢和慷慨,都是被放大到极致了。要知道,这些能力或者品质本来就存在于每个人身上。”

“我醒了。可是,若不是悲剧我听了也不想写。”周五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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