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天的雪花在落下,目光所及之地,雪的身影无处不在,它们以明月为灯,以大地为舞台,在风中狂舞,在孤独的月夜下歌唱;它们是冬季里的小精灵,为万物披上新衣,为寒冷点缀配饰。雪的生命短暂,像是一截细短的蜡烛,冬季是火,点燃灯芯,便开始了一生。
第一次遇见雪,在十一岁的冬天。
清晨醒来,透过窗户望去,天空中飘洒着像纸屑似的东西,落到地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年少的我着实被震惊了一把,在我从前十一年的光景里,生活的日常不是动画片就是零食,对于冬季的印象,心里只是想着,再过不久,又是一年一度收压岁钱的开心时刻,哪里会去注意雪这种奇妙的事物。
我急忙跑下楼,中途磕破了膝盖,但我并不自知,对于雪的好奇大过一切,满心只想探究这种会自动消失的东西。然而,地面上除了一些仿佛水滴的痕迹,空无一物。我仰起头望着天空,那种纸屑似的东西,依然在风中飘荡,我伸出手去,一朵雪花落在掌心,化为一滴水,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老师提到过的雪,会融化的雪,美丽而短暂。
后来在十七岁那年,我再一次遇见了雪。
那天,我正在教室里百无聊赖,快要睡着时,班主任敲了敲教室的门,不知她跟任课老师说了什么,将我叫了出去。
“你爸妈帮你请假了,说家里有事需要你回去一趟,请假条我已经给你开好了,快去吧,别耽搁了时间。”我看了看班主任的脸,企图从她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丝蛛丝马迹,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可她却依旧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我只好作罢。
打开家门那一刻,我的心再一次被震惊,一百来平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大多数都是亲戚。他们齐刷刷的看向我,眼神里带着大人们特有的沧桑,只不过今天格外浓烈。我母亲将我拉到卧室,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只好先开口。
“妈,说吧,谁走了?”
“你……”母亲似乎对于我这种了然于心的态度有些惊讶。
“我明年就十八,已经不是小孩子,快要成大人了。”说这番话时,心里有些沉闷,虽说将满十八,即将跨入大人的世界,但对于生离死别这样的事,第一次难免有些难以接受。
“你舅舅。”
“哪个舅舅?
“你亲舅舅。”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大脑仿佛短路一般,嗡的一声再也接受不到信号,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但这柄锋利的剑仍然插进了我的心。这怎么可能呢,舅舅怎么会……不可能,上周末还在他家里玩呢,这怎么就没了呢。
在我的记忆里,舅舅是一名乡镇教师,待我极好,可以说我儿时的生活有三分之一在舅舅那里度过的,每逢周末我都去他那里,不仅仅是因为可以自由地玩耍,没有八点睡觉,没有少看电视,舅舅甚至还会问我,“想吃什么零食吗”
可现如今那个放纵我,宠爱我的舅舅已经离我远去。
“今晚我们去医院接他,你哥哥因为打架被监管,所以有些事必须得你来。”母亲的话将我从地狱边缘扯了回来,我点点头,母亲也不再说话,起身去招呼客人们。
舅舅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叫他哥哥。由于舅妈常年在外务工,所以对于哥哥的教育便交给了舅舅,俗话说老师能教学生,却教不了自己的子女。哥哥从中学时就没少让舅舅操心,吸毒、打架、抽烟、喝酒,可以说是“雨露均沾”,所以现在年近三十,还未成家业,成天召集一群狐朋狗友四处浪荡,有时候喝醉酒会向舅舅发脾气,找舅舅要钱不给时也会发脾气,长年累月,舅舅或许是感到无望,索性就撒手不管,任由哥哥堕落下去。
我想,这世间的有些家庭就是这样的吧,世态炎凉。
吃过晚饭,母亲和一众亲戚们便火急火燎的赶去医院,路上得知舅妈已经买了最早一班车的票。因为医院不允许大声喧哗,所以大人们都挤在ICU外的走廊里,既没抽烟,也没讲话,显得异常压抑。
这期间,我的外婆赶了过来,由于年老体弱,母亲和其他人都没告诉她真相,只是瞒着她说并不知晓最后结果。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气氛也越来越沉闷,听母亲说,舅舅是在清晨学校的食堂里,吃着面条突然就栽倒下去,同事们纷纷叫救护车,将他送往医院,然后医生的结果为,脑淤血,与死亡无异。
舅舅生平没多大喜好,就爱喝点小酒,一日三餐,每餐不离酒,身边的人都亲切的称呼他为酒仙,这次的事故,我想,也与他爱喝酒有关吧,舅妈常年不在家,一个男人忍受着孤独,让酒精来麻痹自己。
十二点,匆匆忙忙赶来的舅妈,眼角挂着泪痕,大声哭喊着:“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
“人……已经不行了,现在就等你签字了。”
母亲的这句话犹如雷击,舅妈一下倒在椅子上,痛苦不止,站在旁边的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即使多年不见一面的人,最终相遇时,仍会挚爱如初,即使是以死亡的方式。
缓过一阵,舅妈签署了死亡通知单,接下来便轮到我,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亲人出殡时必须子女在旁,端着亲人洁身的水,在前方引路,哥哥没在,这重任便交由到了舅舅生前最疼爱的我身上。四个人将舅舅的灵棺抬上殡仪馆前来接引的车,我便坐在车里,端着盆子。
众人从医院出发,朝着殡仪馆的方向缓慢行驶。我看着车窗外,灯光在玻璃上形成彩虹色的圈,好似在为逝去的人送别,我转身看了一眼灵棺,默默无声,曾经那么疼爱我的舅舅,如今阴阳两隔,距离如此近,而又如此远。
在殡仪馆待了七天,每天只有一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其余时间则守在灵堂,望着灵棺,日复一日,至今为止,我仍然记得舅舅逝去的时间,十二点三十五分。
第七天,在车里被寒冷叫醒的我,走出车外,一点冰凉落在我的脸上,我仰起头。是雪!满天飞舞的雪!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遇见雪,接住一片雪花,放在掌心,这次它并没有立即融化,这让我得以看清雪花的真正模样。六角形的外观,每一片雪叶都是整个雪花的缩小版,完美的复制,就像是被神制造出来的,不可思议。
“小野,快来。”听到母亲在呼唤我,我急忙跑过去,心里想着,开始了。
舅舅的灵棺由专业的抬棺人抬上山,而我们一行人则坐车,下葬的地点就在殡仪馆的后面,这是一处公墓,从山顶向远处眺望,太阳的光辉正渐渐崭露头角。一些民俗仪式过后,我们当晚辈的每人捧了一把土,洒在棺材上,意味着入土为安,我仍记得舅舅那最后慈祥的面容,他会在天上保佑我们的。
一切结束后,大人们商量着吃早餐,而我则站在高处,望着朝阳,迎着风雪,心里对舅舅做了最后一次告别。
再见,我亲爱的舅舅。
往后,每逢雪夜,我都会回想起那个遇见雪的夜晚。
死去的人永远的死了,活着的人还是得好好活着。
——仅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