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阳是整个家属公寓楼里最受欢迎的“孩子王”,他只比我们略大几岁,缺总有源源不断的新鲜玩意儿和新鲜点子,什么闯关游戏、两军对抗、把课本扛到废品站换钱,带我们收集会长出葫芦娃的葫芦籽...
总之,4幢楼里的所有男孩子女孩子,都以可以与他为伍为荣。特别是小丫头们,天天“阳阳哥哥”长“阳阳哥哥”短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不知廉耻”地扬言要嫁给阳阳做老婆。
那时的我们对大人的世界兴致缺缺,娱乐活动又极其缺乏,只整天不知厌倦地重复玩着斗兽棋、跳棋、捉迷藏、扮家家酒等土游戏。这过程中,谁要是有幸被阳阳选中,成一起游戏的搭档,就够她在其他小女孩子面前得瑟好一阵子,颇有点类似古代后宫争斗,贵人被皇上翻牌的那种得意劲。
而我,作为与阳阳对门对面的邻居小妹妹,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外加从小便懂了“先下手为强”的人生箴言,有事没事就往隔壁跑,占据了阳阳哥哥心目中不可撼动的“小跟班地位。”
刚升上小学,我哥的恶劣初现端倪,我爹妈良苦用心,不辞万里把他送到偏远山区小学进行品德改造,我乍然陷入一种“独生子女”的孤苦中。阳阳哥哥有趣温柔,从小极善于照顾人,外加一张帅气的少年脸庞,成为我心中理想哥哥的不二人选。于是每个周末和寒暑假,我都乐颠颠地黏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活像个甩不掉的小鼻涕虫。
而正当我认为自己的地位已坚固不可摇撼时,小方出现了——这是我人生中出现的第一个“情敌”,一个为了讨阳阳开心天天跟我暗暗较劲的丫头片子。
某天,阳阳哥哥邀请我们一群孩子参加他的“课堂”,在小黑板上把一首《卧春》胡乱改编成《我蠢》,让男孩子们一句一句地读“俺没有文化,我智商很低。要问我是谁,一头大蠢驴。”我们笑得前仰后合,抱着肚子一个接一个在床上打滚。
到了课间休息时间,阳阳装模作样地摘下他爸爸的金边眼镜擦拭起来,小方却鬼鬼祟祟地把我拉到一边,从小口袋里掏出一个糖果,炫耀着说:“这是阳阳哥哥给我的,他说谁也不能说的哦!”好家伙!我哪能受得了这种委屈?我简直无法相信,作为阳阳哥哥最疼爱的小妹妹,我竟然遭受了如此的不公平待遇?!当下天崩地裂,于是愤然离席,毅然决然退课退学,全然不顾阳阳在后面大声呼喊我的小名。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再也没有去隔壁敲门,把自己闷在家里玩了一星期的公主换装贴画。某天,有人来敲门,开门后阳阳站在那里,神秘兮兮地拿着个大大泡泡糖的粉红盒子东张西望,我只瘪着小嘴不言不语。他丝毫没察觉到异样,只是凑到我耳边跟我说:“走!带你去搞大发明!”——原来搞不懂女生为什么生气,是男生从小就会面对的难题。
我没打算这么轻易原谅他,但又禁不住澎湃的好奇心,问他“什么大发明?”他答说今天的小学课上,老师教会了他们怎么制作化石,化石价值连城,可以换整屋子的大大泡泡糖。我随即忘记了自己还在生气,兴冲冲地按照他的指示,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糖果罐子,跟着他这看看,那搜搜,决心制作可换千金的珍惜化石。
经过一下午不屑的努力,阳阳最后在草丛里捡到一只被暴晒致死的草绿蚂蚱,他用树枝驱赶了蚂蚱身上的红蚂蚁,把蚂蚱放到泡泡糖盒里,再用土埋实,高兴地手舞足蹈。我也衷心为他的化石作品和他的一屋子大大泡泡糖高兴,拉着他的手不停地祝福说“恭喜你恭喜你!阳阳哥哥恭喜你!”而我就没那么幸运,几乎一无所获,只在公寓楼角落找到一只小跳蛛的尸体,把他装在糖果罐里,按阳阳的指示放土埋好,失望地评估着几年后变成化石的它能为我换多少糖果。后来心思急切地想知道小跳蛛发生了什么变化,又把土扒开,却怎么也找不到小跳蛛的本体了,按阳阳的说法是,蜘蛛被泥土吸收了,不适合作成化石,我失望透顶,几乎快要掉出眼泪。阳阳咬了咬牙,把他的粉红泡泡糖盒塞给我,一副大义凛然地样子说:“没事!你拿着!哥哥还可以制作很多很多品种更特别的化石!”我抬头看着他倔强干净的小脸,汗水顺着鬓角的鬓发一滴滴滚落下来,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手里的蚂蚱化石当作传家之宝,世世代代,代代相传。
那个三年级最后一个暑假结束后,他也搬走了。很多年后,有过且仅有过一次的偶遇,我看他穿着本县的高中校服,背着当年最流行的单肩包,突然拔地而起的身高使他微微驼背,青涩的胡茬像刚刚被割草机刷过的草地。
作为在非主流刚刚盛行的年代里冲锋陷阵的第一代,他的颓靡气质恰如其分地贴合了当年的青春岁月。我既惊喜又揣着点莫名其妙的紧张,犹豫再三,没有上前。我不知道该和他讨论他的胡子,还是当年的化石。
很多年后,妈妈告诉我,阳阳哥哥的亲妹妹出生了,他高兴地整夜守在保温箱旁,兴奋地完全合不上眼。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妹妹,是真正意义上,无人可撼动的小妹妹。——而我,当我得知这个消息,当年和小方争宠时感受到的醋意,如今尝来依旧是这么熟悉。我似乎习惯一厢情愿地相信,我就是有那么一个温柔体贴,永远罩着我的好哥哥,而不是现在这个掐着我的脖子往水泥墙上撞,一脚把我踹倒在地的所谓的哥。
每个小女孩的童年里,可能都会有这样一个大哥哥,他是少女时代悸动的前前前奏,是根本不成章法的散乱音符,他是脑海里“白马王子”的小小擦边球,是自己懵懵懂懂的公主梦,他代表着敬慕,崇拜,殷羡,和儿时的追仰。
于我,阳阳哥哥是真正的牵着我的手,陪着我一边胡闹一边长大的那一个。
现今,终于真正长大成人,每次听到“青梅竹马”这个词,第一个想到的依旧还是他,想到儿时的趣事,也会觉得自己的童年过得特别有意思,没有辜负那一段真正的美好时光。
那到了明天,一定要漂亮地走到他面前,做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拥抱他,拥抱他漂亮的新娘,像当年祝贺他得到珍贵的蚂蚱化石一样跟他说:“阳阳哥哥,恭喜你!恭喜你!”而所有儿时经历的天真和慷慨,被赐予的温柔和照护,希望也像一只鲜活的绿蚂蚱,一蹦一蹦,一蹦一蹦地,时不时可以再蹦到我的梦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