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
沙媞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所有主播都已经在那里了。没有开场白,她喜欢直奔主题:
“你们听说过一款叫做《武林情缘》的手机游戏吗?”
大家面面相觑,沉默不语。也不奇怪,“晓梦”走的是秀场直播,并非游戏领域。这些女孩儿平时如果有空,除了逛街Shopping,就是参加公司的才艺培训,不太有时间打游戏。于是,她自顾自地继续道:
“杭州一家游戏公司的产品,刚刚17点的时候已经在各大游戏平台正式上线了,他们的总裁助理上午找到我,希望我们今晚可以同步参与推广。其实很简单,就是做一场武侠风的游戏推介直播。”
在沙媞详细介绍了直播方案后,会议结束。她刚准备示意程梓清稍留一步,其他主播也还没来得及离开会议室时,一名助理闪了进来:
“沙姐,前台来了一个人,说非常想见‘晓梦蔷薇’。我不让他进,他就一直坐着,不闹也不走。”
以前也并不是没有粉丝慕名而来,想见自己女神一面的。大多数时候,对于一些重要客户,都会予以满足,毕竟是在主场,安全和声誉都有保障。
沙媞:
“他开的什么车?”
助理:
“好像没有开车。”
这种情况下比较难判断,可能这人没车,也可能从很远的外地过来。但不管怎样,都无法直观地摸清他的底。沙媞回头看了看程梓清。从未经历过此事的女孩儿有点紧张,又有点盼望,答应和拒绝,都如鲠在喉,无法开口。无论多么高冷,到底是一颗凡心,抵不住虚荣。
沙媞:
“礼貌地询问一下,对方怎么称呼。”
助理会意,等他再回来时,语带惊喜:
“他说他叫‘孤魂’。”
不止程梓清和沙媞,连忧忧和其他主播也立马来了兴趣。大家都很好奇,这个引发新闻,却又错过轰趴之夜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当王思航走进会议室的那一刻,沙媞突然脑波一闪,有一种被迫的怦然心动。在不同的时候,面对不同的人,她可以是聂小倩,可以是姥姥,甚至可以是燕赤霞,但无论是谁,终究绕不过去的,只有文弱书生宁采臣。此时的王思航,虽然面容憔悴、胡茬稀疏,却也依稀可辨年少时的隽秀,眼神忧郁而不失笃定,目不转睛地盯着程梓清。
与沙媞内心的燥热相反,所有年轻女孩儿们都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期望变成了失望。沙媞眼中的不羁,在她们眼中只剩邋遢;沙媞透过岁月能看到一个翩翩少年郎,但她们只感叹岁月是把无情刻刀,让人遍体鳞伤。
王思航旁若无人地走到程梓清面前:
“你……很像我的未婚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忧忧:
“我说这位大叔,你的套路要不要这么老土啊。”
话一说完,其他主播也都跟着哄笑。程梓清原本只是有点失落,但现在却觉得自己成了同事眼中的一个笑话,火气压抑成了冷言冷语:
“那你不去找你未婚妻,来找我干什么!”
沙媞无语,看来对程梓清的沟通培训,任重而道远。她立刻示意其他人都赶紧离开,等她最后也退出房间时,故意没有关门,为了程梓清,也为了自己。
王思航:
“她……去世了。”
程梓清最怕遇到这种尴尬。安慰别人,一直都是她的盲区。沉默片刻后,她指了指王思航旁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王思航:
“我记得第一次看你的直播,你在唱《悟空》。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所以,就想也没想地从武汉跑来上海。哪知道,想见你并不容易……”
程梓清慌忙低头岔开话题:
“如果你喜欢,我现在再为你唱一首吧。还是戴荃的歌,《上海三月》。”她只是想找个借口不用话说。唱一首歌,权当是对逝者的悼念,生者的抚慰。
甜甜莓茶醉,悠悠春雨喂
往来今日无上海
问寻难走心中一片白
风飞进,灯光残
忘却茶香独生叹
是梦匆匆,几度烟火黄
纵有时光难消亡
是雨潺潺,不问窗外寒
孤衾影,长夜莫过知己难
这上海,无人来
往事已故此景谁还在
这上海,无人来
往事已故此景谁还在
不同于以往吉他独奏,程梓清这次弹的是钢琴。双手起落,指尖便流出淡淡的情愁与寂寞。
一曲弹罢,直到程梓清在对面坐下,王思航才真正看清这个亦真亦幻的女人,毕竟不是沈欣妤。没有了直播时的美颜修饰,在她脸上,有一颗如巩俐般淡淡的美人痣;因为不必忌讳上播时的禁令条规,此时她身穿一件宽大T恤,左肩滑落。在锁骨下面,一条细长的纹身若隐若现。
王思航指了指问:
“纹的是多巴胺的分子式么?”
程梓清慌忙扯起了肩袖,但不免惊叹:
“你认识?”
王思航笑:
“多巴胺代表爱与快乐。拥抱接吻,还有抽烟吸毒,都可以刺激分泌大量多巴胺,让人如痴如醉,如梦如幻。”
程梓清:
“是啊。但我没有拥抱和吻,也不会抽烟吸毒,所以就用这个来提醒我,无论何时,都要用力去爱,用心去生活。”
王思航:
“为什么纹的是个分子式?”
程梓清:
“我本来是想纹‘质能方程式’的,但比起代表等号两端的‘平衡’,我更喜欢分子式所代表的‘稳定’。”
王思航:
“虽然我没有纹过身,但我可以理解那种痛感,让人着迷。因为疼痛可以告诉你,你还活着,还没有彻底麻木,迷失自己。”
程梓清恍惚觉得,她从没和一个人,心能靠的这么近。有多少人只把纹身当个性,又有多少人把纹身解读为风尘。回首过往,即使为数不多的朋友,也都是你读红楼,他看西游。再度审视眼前这个男人时,才发现他的微笑充满了阳光。
不知何时,沙媞已经立在门口,冷冷地盯着两人。她一开口,便断了王思航刚刚开启的梦:
“我想会客的时间该结束了。我们今晚还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尤其是梓清,现在要跟我出一趟外勤。”
直到刚才开会时,沙媞还在犹豫的事,却因为王思航的到来,反而让她下定了决心。看着沙媞驾车,如猛虎出笼般载着程梓清离开,王思航的心里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程梓清感到有点胸闷,她小心地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又默默地系上安全带:
“沙姐,我们是要去哪儿啊?”
无人应答。车一直开到了外滩一个车库。两人下车,一路无言。走到南京东路和中山东一路路口时,沙媞指了指不远处的和平饭店:
“还记得忧忧生日那晚,连放了一百个火箭,让你唱首歌的人吗?”
程梓清有种不安的预感,没有回应。沙媞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那人就是今天请我们做活动的游戏公司老板,他想认识你一下。”
第一次,沙媞避开了程梓清的目光,她尽量说得若无其事:
“这个老板我见过,为人儒雅,与你的文艺气质相符。他只是想和你认识一下,请你吃顿晚饭,再请你去他房间唱几首歌。其实,你就当是换了个地方做直播,观众只有一个。再说,站在一万多一晚的九国特色江景套房里欣赏黄浦江,一定景致别样……”
话未说完,被程梓清打断:
“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答应过不会逼我。”
沙媞:
“我不是逼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当你没有机会的时候,你当然可以吃不到葡萄骂葡萄酸。一个根本买不起车的人,整天宣扬什么低碳出行,简直可笑;而当你有了机会的时候,一定要懂得把握,不为别的,只为这次以后,让自己永远不再活成一个笑话。”
程梓清顿了顿,冷笑:
“我们始终不是一类人。”
又问:
“你把我卖了多少钱?”
沙媞被一语噎住,憋红了脸。
程梓清又是一叹,双目呆滞,言语痴痴:
“不管多少,我要一半!从此以后,再没有‘晓梦蔷薇’。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跳去别的公司,我很累,不会再做直播。”说罢,她转身向着和平饭店,隐没在潮水般的游客之中。
王思航赶到和平饭店门口时,刚好被坐在大堂的沙媞看到,她慌忙迎了出来: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王思航:
“梓清微信让我过来等她下班,接她回家。”
话没说完,他突然反应了过来,转身就要往酒店里冲。被沙媞一把拽住:
“如果不想梓清出事,就不要进去!我想,这应该不需要我解释。”见王思航停住脚步,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她继续压低声音说:
“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她!”
一顿晚饭下来,杜秦羽几乎无话,他帮程梓清扶弄椅背、添茶续水,然后就是淡淡地看着。这种无声的压力,反倒让程梓清愈加害怕,本就寡言的她,只好一直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进食,却吃不出半点滋味。熬过晚餐,进了房间,杜秦羽提议喝点红酒,但被程梓清婉拒。他倒也不急不气,为程梓清倒了杯清水:
“人说上海女生最出名是‘作、嗲、精’,在你身上倒看不出来。”
程梓清:
“我在北京出生,所以算是北方人。”
杜秦羽一愣,转而哈哈大笑。无论是程梓清会错了意,还是顾左右而言他,都让这女孩儿在他眼中更显可爱。
杜秦羽:
“我知道程小姐拘束,本来我也不想强人所难,只是今天我公司产品在上海做发布,既然来了,就特别想见你一面。不过你放心,好歹我也是寒窗苦读圣贤书的人,想法我确实有,但我懂得克制。所以今天请程小姐来,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可以不受干扰地听你唱歌。几首歌唱完,如果程小姐想走,我可以亲自送你回去。”
程梓清有点感动,脱口而出:
“那倒不用麻烦您了。那您想听什么歌呢?”
杜秦羽:
“今天我产品上线,武侠题材,中国风,这种类型的你会吗?”
程梓清想了想,点点头:
“那就唱一首《绣春刀》的主题曲《相思曲》吧。”
沙媞把王思航带到了山东中路的一家咖啡馆,一路的攀谈,让她逐渐了解了这个男人的过往。她冷静了一下,问:
“就算让你找到了程梓清,又能怎样呢?她不是你的未婚妻,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你不能因为自己的执念就去打扰别人的生活啊!”
王思航:
“我知道。我没有别的奢求,我只希望她能假扮我一天的女友……她走得太匆忙,我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跟她讲,憋在心里,好难受……”
沙媞:
“倾家荡产,只为梦一场,值得吗?”
王思航苦笑:
“你是做互联网的,做直播的,你应该比谁都更有感触。每天的日子,线上线下,直播进行时,和直播结束后,哪里是虚幻,哪里是现实,你真的分得清吗?如果可以选,我宁愿生活过得虚一点,可以没那么多压力。人活一个过程,而不是结果,因为结果都一样,一捧白灰,一尺木盒。其实感情也一样,你应该看过张爱玲的《半生缘》吧,沈世钧和顾曼桢的爱,许叔惠和石翠芝的痛,还有顾曼桢对顾曼璐的恨,到最后全部消散。因为他们毕竟爱过、痛过、恨过,所以他们并没有遗憾。”
沙媞突然鼻子一酸,这就是她心中的宁采臣。
杜秦羽目光迷离,一曲听罢,他怔了怔说:
“如果以歌来讲故事,我出题,你敢接吗?”
不等程梓清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道:
“讲一对恋人的三个时期:从两小无猜,到盼君归来,最后恩怨休怀。”
说不清为什么,程梓清并没有把这当做无理取闹,故意刁难;反而从此刻起,她对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清瘦男人,多了一丝好感。她活动了一下肩膀,挺直了腰背,轻抚琴弦,说:
“我可以试试。”
第一首,容祖儿的《小小》。
第二首,郁可唯的《茶汤》。
第三首,陈洁仪的《每一生都等你》。
三首唱罢,程梓清面红微喘,冷不防杜秦羽已经走到面前,握住她的手说:
“我希望你今晚可以留下,好吗?”
沙媞刚刚抚平自己的情绪,就听到背后有一个刺耳的声音:
“沙老板,找你不容易啊!”
王思航刚一抬头,一个时尚俊朗的男人已经挤坐在了沙媞身旁,浑身写满了嚣张。
沙媞的脸变的比平时更加阴冷了:
“我光明磊落,每天公司和家两点一线,有什么不好找的!反而杰少怎么这么有空?我听说你公司最近应该很忙啊!”
杰少抛开了刚才的阴阳怪调,瞬间怒火中烧:
“找你就是来说这事的!你以为用下流手段坑我,就能整垮我?!”
沙媞:
“话不要乱讲!据我所知,是你自己重金聘请的黑客高手帮你做什么木马插件,搞一大堆机器人、‘僵尸’粉跑去你公司的主播房间,帮她们抬高人气的。你想赚钱,但吃相太难看!数据作假,既欺骗投资人,又让平台担风险,难怪大家都会封杀你……”
杰少:
“什么黑客!谁不知道那是你的人!是你叫他到我这儿来,给我推销这个插件的!”
沙媞冷笑:
“那也得愿者才会上钩啊。人可以贪,但不能蠢!”
几近抓狂的男人,指着沙媞喝道:
“你也配骂我?!要不是当初你陪我们哥几个每人一晚,你能有今天?!能有钱开公司?!能坐在这里喝咖啡……”
他话还没说完,沙媞抡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整间咖啡厅瞬时安静了下来。等杰少准备还手时,却被王思航摁住了胳膊:
“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要打女人!”
杰少挥手掀开了他,冲着沙媞说:
“怎么着,新姘头?你品味越来越差了。也对,年纪到了嘛,饥不择食了!他能满足得了你吗?!”
沙媞挽起王思航就往外走,路过杰少时,低低地说了句:
“疯狗。”
等他们刚走到店门口时,就听到一个瓷碟被打碎的声音。王思航本能地回头,只在分秒间,他来不及多想,伸出右手,将沙媞护到身后。残破锋利的碟片,被杰少刺进了他的胸口。
第七夜(上)
沙媞猛然惊醒,但当看到王思航依旧平静地躺在身旁,胸口并无刺伤,她才稍稍安心。这已经是她第六次带王思航来这家医疗机构做“梦境理疗”了。一个多月前的那场车祸,让王思航几乎成为了植物人。但不同寻常的是,他大脑的思想和情感波动依然旺盛,这为他的苏醒,保留了一丝希望。前五次的理疗,都由王思航独自进行,但收效甚微。今天,经过医疗团队的反复磋商,他的主治医师最终同意让沙媞陪同理疗。
等护士们帮沙媞摘掉了连接在她脑袋和颈椎的电波传输线后,她感到有些恍惚:
“医生,为什么我老公的梦这么乱?虽然梦里出现的人和地方,都是我们认识的,我们去过的,但是全乱了!我的意思是,这些人都被张冠李戴,那些串联起他们的事儿和过程,全都没有发生过,全都是假的!”
医生:
“这就是梦。梦在某些情况下是心理冲突的显现。梦不是记忆,记忆是对理性现实的回放,而梦是对感性虚拟的想象。它们并存在人的意识中,缠斗一生。大多数时候,梦不会完全架空,它总是从你有所了解,却又是是而非的地方入手。正如你刚才所说,在你先生梦境中出现的人和地方,这些单独的元素,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梦会将这些元素重新排列组合,拼出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实经历的过程,亦或结果。”
沙媞有些明白,却又不尽明白:
“那我该怎么做?怎么才能让他恢复意识,苏醒过来?”
医生想了想:
“用你丈夫最在意,最期盼的事,去引导他。没有什么,比梦想成真更能激励人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梦是有意识看无意识的一扇窗。所以我才让你一起参与到你先生的梦境中去,让你可以直观地看到他真正在意的、期盼的,到底是什么。”
沙媞若有所思,低头不语。
医生:
“虽然我不知道你刚才在他的梦里,都经历了怎样的虚幻景象,但如果你愿意分享,我会非常乐意聆听你们的真实过往。”
低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王思航,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一夜
沙媞满怀期待地回到家,可一进门,仍看到王思航戴着VR头盔躺在床上,难免沮丧。但在回来的路上,她提醒过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发脾气。紧紧巴巴攒了这么久的钱,今天终于成了有车一族。除了今后的生活更加便利,也许还能成为挽救婚姻的粘合剂。
沙媞:
“老公,我把车开回来了。”
王思航:
“嗯”
沙媞:
“那,我们现在出去兜两圈,试试车吧?”
王思航:
“这都几点了?你不累啊?明天不上班啊?”
沙媞:
“可是你答应过我的啊!”
王思航:
“那你今天把车从4S店开去你单位,又从单位开回来,这一路上,过高架穿隧道,各种路况都算是体验过了啊……”
他话没说完,沙媞一把摘下了他的VR头盔。王思航刚想发作,但迎上了沙媞的目光后,他又把怒火生生咽了回去,什么也没说,下了床,扯了件上衣就往门外走。其实沙媞现在什么兴致都没有了,但她依然跟了出去,不为别的,只为赌气。
一辆皓沙白的迈锐宝,在月夜幽光的勾勒下,似乎比平时要顺眼一些。其实不是车的问题,而是王思航根本就不想买。他喜欢的是凯迪拉克SRX,或者雷克萨斯RX,当然,最喜欢的还是Jeep大切诺基。但就像沙媞每次所说的那样,也得咱们买得起啊。于是王思航就一直拖着,既然买不起,索性就不买。
但沙媞不这么想。眼看着同事朋友们都有了自己的代步工具,每到周末,大家组织近郊自驾游的时候,一想到还要蹭坐别人的车,沙媞总是婉拒。次数多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被朋友圈隔离。更不用说,多少个雨雪交加的日子里,打不到车、挤不上公汽时的无助;和几乎每个早上,都要在地铁里被挤成相片时的无奈,无一不在折磨着她的身心。所以,当看到眼前这辆白色小车时,沙媞觉得,为了它,和王思航之间的一切争吵,都是值得的。
沙媞:
“你来开吧。驾照拿了这么久,都没再碰过方向盘了。”
王思航:
“对呀,那还让我开?你不怕……”
沙媞:
“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就在旁边坐着,你开慢点就好了。”
在绕了小区两圈后,王思航找到了感觉,反而有点瘾头。和沙媞商量了一下,他们决定开去磨山边,看月洒东湖。一路上,沙媞歪着脑袋,默默盯着专注开车的王思航。车外闪过的路灯,微光时断时续地打在他脸上,仿佛刹那间回到了大学时的那个仲夏夜。
那时的王思航是话剧社的新任社长,迎新晚会上,他带队演了一幕《倩女新编》的短剧。兰若寺外,小倩魂断梦殒,独留下王思航扮演的宁采臣,凄凄惨惨戚戚。舞台灯光忽明忽暗地打在他脸上,一回眸间,恰与台下人海茫茫中的沙媞四目相对。沙媞感到浑身一阵酥麻,直到晚会结束,她仍一动不动,痴痴地看,痴痴地等。
然而采臣自然要配小倩。谁都知道,饰演聂小倩的程梓清,才是王思航的正牌女友,俩人从大一就在一起,几经风雨,仍旧不离不弃。沙媞起初并没有太多想法,只为了能名正言顺地进入王思航的圈子,她刻意接近了同系的师姐程梓清。虽然和一个性格喜好迥异的人成为闺蜜是一种煎熬,但每当在自习室、体育场或是食堂“偶遇”王思航,并得到他一个点头和微笑,沙媞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暑假时,三人更是结伴去了一趟上海旅行。陆家嘴、新天地、城隍庙、田子坊……虽去不了梅赛德斯听演唱会,但能到杜莎夫人蜡像馆,一睹明星和偶像。从外滩去往南京东路步行街时,他们在和平饭店门外驻足。程梓清感叹,住在那里欣赏黄浦江,景致一定别样。那时的王思航年少轻狂,当场对程梓清许下诺言,将来与她的婚礼,就来这里举行。程梓清倒是一笑置之,但沙媞却铭记于心。
从上海回来不久,程梓清开始出现关节疼痛、淋巴肿大、发热和出血的症状。后经查实,是白血病,需要进行骨髓移植。且不说她们家根本无力支付的高昂手术费,而更重要的是,当时并没有合适的配型。王思航的天塌了。沙媞也在医院和学校间来回奔波,日夜陪伴。
在为庆祝舅舅一家移民新加坡而举办的家族聚会上,表哥有意无意地问起了沙媞的闺蜜。那还是半年前的一次街头偶遇,经过表妹的介绍,杜秦羽认识了程梓清,并一见倾心。现在突然得知这个噩耗,他要沙媞立刻带他去见程梓清的父母。
女儿闺蜜的娘舅至亲,又是年少有为的网游公司新贵,不仅不嫌弃,反而愿意全力救助女儿,只为等她康复,与她在一起。如果这都不算爱,那只能是女儿最大的悲哀。当生命与爱情对立,当父母与男友相左,选择也就不再成为选择。
从程梓清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起,她与王思航再没见过面。直到飞往樟宜的新加坡航空飞机,从天河机场起飞时,王思航站在航站楼外,抬头巴望。而沙媞则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最有效的告白,莫过于陪伴。从熟人到伴侣,没人可以体会沙媞走的有多么小心翼翼。她与王思航的日子虽然过的平淡,却也不失温暖。直到去年的圣诞节,王思航在整理电脑时,恰巧收到了杜秦羽发给沙媞的电子贺卡。看到贺卡上的全家福,他才知道,原来程梓清成了自己的表嫂。促成这一切的,竟是自己的妻子。
人之所以无法成神,就是因为,在理性上可以理解的事情,却在感性上无法接受。好在王思航知道了自己曾经的爱人,现在越来越健康,所以这件事他并没有再追究。但从此,无论沙媞如何解释,他们之间的那道墙仍在慢慢加筑。更让人心灰意冷的是,沙媞发现,曾经那个充满梦想,务实进取的王思航也随之消失了。如今赖在家里的,是一个眼高手低,对任何事情都丧失兴趣的孤魂。尤其是在半个月以前,他迷恋上了网络直播,更是不分昼夜地沉浸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
直到七天前的晚上,趁王思航洗澡的时候,沙媞戴上了那个VR头盔。眼前的画面惊呆了这个一直活在阴影下的女人:直播间里,一个名为沈欣妤的女主播,竟和程梓清一模一样。
沙媞摇了摇头,她想把这些不好的记忆都从脑中清空。多希望时间永远凝固在这一刻,只有她和王思航,风驰电掣,不受任何干扰,一路到白头。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侧身去亲吻丈夫,可还未起身,就被安全带拽住。于是,她打开了安全带,双唇轻点了一下王思航的脸。
王思航猝不及防,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你神经病啊!不要命了!”
沙媞被斥蒙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王思航的手机提醒响了一声。她低头望了一眼屏幕,不出所料,直播软件发来的,提醒他所关注的主播沈欣妤已经开播。沙媞还没来得及抱怨,就感到车子已经回转。
王思航:
“还是改天再去东湖吧。今天太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咱们回家休息吧。”
沙媞恨恨低语:
“一天不见那个主播,你就这么难受吗?”
王思航急了:
“你疯了?!我是为你好啊!说什么主播啊,你有病吧!”
沙媞也咆哮道:
“你才疯了!那个根本不是程梓清!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好不好?!”
王思航:
“你给我记住,你不许提这个名字!”
沙媞冷笑:
“哼!我不许提?!对呀,我当初就不该跟我表哥提,好成全你们这对苦命鸳鸯。让你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你怀里!”
啪!沙媞感到脸上一阵火辣,毒火从脸颊一直窜到心里。由于没系安全带而一直响个不停的警报声,更让人烦躁。她终于忍不住,发疯似地撕扯拍打着王思航。车身剧烈摇晃,然后是眼前一片刺目的白茫,在一切归于沉寂时,她隐约听到王思航喊了一声:
“沙沙,小心!”
沙媞醒来的时候,眼角还挂着泪。在护士的通知下,医生赶来再次为她做了复查,结果非常乐观,可堪奇迹。在遭受如此冲撞后,她只受了点皮外伤。
沙媞没有听医生的病情分析,她努力地转动脖子,环望病房:
“医生,我老公呢?他和我一起的,就坐在我旁边,我老公呢?!我老公呢?!”
医生:
“他在另一间病房,离你不远……”
沙媞有些激动:
“他也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医生劝她稳定情绪,然后为难地看了看门口的警察,警察向他点了点头:
“不过女士,您先生虽然还在,但由于受创太过严重,大量失血,长时间缺氧,所以导致他的语言及运动能力全部丧失,智能和意志也基本丧失……不过不太同于一般的植质状态,我们发现您先生大脑中的思想和情感波动依然非常旺盛……”
医生后面所说的话,沙媞根本没有听到,就已经再度昏迷。等她醒来时,一名女警官守在她身旁:
“沙女士,我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但依照程序,我还是要了解一下今晚事故的整个过程。”
沙媞:
“我头很痛,我不记得了。”
女警官:
“那你还记得你们是与一辆货车相撞,才发生的事故吗?”
沙媞摇头。
女警官:
“我们接到报案,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后,勘查发现,你的安全带没有系。并且根据货车司机的口供,他看到你们的车在出事前左右摇摆的很厉害,让他无法躲避。你能说明一下原因吗?”
听到这儿,沙媞才想起来自己当时打开了安全带,她忙问:
“我没系安全带,为什么我没事?为什么我没事?”
女警官:
“我们在现场时看到,你丈夫的右手横在你和安全气囊中间,他右手臂骨折,皮肤绽裂,所以我们猜测应该是他帮你挡住了安全气囊,否则以你没系安全带,骨折的应该是你的鼻梁,开裂的恐怕就是你的脸了。不过气囊弹出的速度这么快,如果不是出于本能,稍有犹豫,结果就会不一样。”
沙媞感到有什么卡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呼吸不畅,脸被憋得通红,眼泪顺势而下。
女警官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
“沙女士,你应该也听说过,一般出现追尾或者冲撞式的车祸,虽然同在前排,但相比司机,坐在副驾驶的乘客,死亡率反而更高。因为司机也是人,他会本能地调整方向,尽量将自己置于冲撞范围外。这个时候,如果他是向左转向,等他躲过撞击时,副驾驶舱就恰好是在撞击的最直接位置上。但我们看到你们的轿车,整个驾驶舱是承受了几乎全部的冲撞,你丈夫一直到最后,都还死死地将方向盘向右打到了底……”
第七夜(下)
讲到此处,早已泪雨滂沱的沙媞突然起身:
“我想,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医生,请你重新把我送回到他的梦里去。”
医生:
“沙女士,我必须要向你解释清楚:凡事都有代价。你确实可以通过脑电波输出,来影响甚至改变你先生的梦境,从而刺激他的意识,让他有苏醒的可能。但风险是,也许他醒来,你躺下……”
又说:
“你先生在车祸中舍命救你,我想,他希望的是你能好好活下去。”
沙媞笑了,一个多月来,她第一次笑得如此轻松安然:
“与其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我更愿意活在他的梦中。”
在被推进实验舱的那一刻,沙媞握紧了王思航的手,心潮翻涌:
“这一次,我会做一个正确的选择……”
程梓清感到有点胸闷,她小心地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又默默地系上安全带:
“沙姐,我们是要去哪儿啊?”
无人应答。车一直开到了外滩一个车库。两人下车,一路无言。走到南京东路和中山东一路路口时,沙媞指了指不远处的和平饭店:
“如果将来有人在这儿向你求婚,一定记得要答应他。”
程梓清不明所以。
沙媞:
“那要么是个有钱人,要么是个爱你的人,要么是个既有钱又爱你的人。横竖都不吃亏,干嘛不答应。”
两人对视片刻,笑不可支。笑够了,沙媞递给程梓清一个橡皮圈:
“你第一次来找我时,我从你头发上取下来的。现在还给你,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你扎马尾时最好看。”
程梓清接过橡皮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沙媞从包里取出一张房卡,又指了指和平饭店:
“我准备走了,无论送你什么都觉得俗。想来想去,我决定送你,我的梦想。这间,是七楼的江景套房。从那里欣赏黄浦江,景致别样。”
程梓清惊讶:
“你要走?去哪里?干什么?”
沙媞:
“到处走走吧。可能会先去趟武汉,我一直想去看看月光下的东湖。”
看着沙媞渐渐隐没的背影,程梓清突然有点恍惚,这个人到底是否真实地存在过,不然她为什么总是难以捉摸。但当低头看到手中的房卡,程梓清又觉得自己简直傻得可笑。
与此同时,在上海的另一个角落,王思航收到一条短信:
“和平饭店,****号房。没有人注定是替身,过去的就是没有缘分。如果真的爱她,试着向她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