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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崔茂晶（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733742394/
爸爸：
我是你的小女儿。
虽然家里还有弟弟，但我总觉得最受眷顾，所以老是错认其实自己才是最小的那一个。
我爱跟朋友写信，爱写故事，说来惭愧，25年来，居然才第一次写下了给自己爸爸的一些心里话。
爸爸，也许你并不了解，文字，就相当于我的大部分人生。这件事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财富，但却记录下了我最珍惜的那些片段，这帮助我度过了很多难熬的时期。还有许多我说不出的，不能说的，我都会用文字表达出来。有一段时间我沉迷写作，一天坐在电脑前敲八九个小时的字，那时你勒令我不许再写，马上去吃饭。不过说来有趣，因为我对文字的最初记忆，还是源自小时候你让我写的那些作文。
小时候，不管你带我和姐姐去哪里玩，都要求我们回来要写一篇感想。我起初不想写，因为这让我每次出门都感觉像背着重重的一个包袱，看到山，看到佛，看到大楼，第一个念头不是去拍照，而是赶紧在心里搜刮一个可以写进作文的形容词。14岁之前我不懂得反抗，就算心有不甘，还是会出去一次、写就一篇。之后养成习惯，动不动就趴在桌上写啊写的，所以上小学的时候，不论质量好坏，我交的作文，总是篇幅最长的。班主任当着全班人的面，翻开我的作文纸，一页、又一页，就好像写得多就等于写得好，向他们夸奖光以“周末划船”这题目就可以写满三页半作文纸的我。可我坐在下面只觉得心虚，心想那是什么值得夸奖的事情。或许这种“闷头只管走”的憨劲，就是源自你，也是我从小看起来比其它孩子都早熟一些的原因吧。
说来，爸爸，你曾发现过吗？从小我都跟班里的同学不一样，到底是哪一个地方不同，我也不知道。多数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他们哭的时候我想笑，而他们笑的时候，我却只愿意一个人哭。长大些我才开始认真想这个问题，比起家庭环境，不如说这是一种天性。
其实仔细一想，我们家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有这种特立独行的特质，难道是因为我们都是稀有血型？我在学校里被班里的女同学集体欺负，而你工作中也常常不被理解。我曾尝试过改变这样的“天性”，让自己合群一些，结果却适得其反，让我看起来更奇怪了。于是，我便试着把这种“怪”，当成一件“礼物”，不再贸贸然转变自己，而是听从内心，这让我后来吃足了苦头。但好处是，当我身处社会中，因为坚守这份“礼物”，从不自轻自贱，所以即便在我最穷困潦倒时，也从来没有被人轻慢对待过。这种尊严，是你和妈妈，送给我的最难得的礼物。我无时无刻不在感恩。
但我仍是被宠坏的孩子。回想自己一路走来的种种，总觉得自己幸运得太过分了。在我还没有出生前，你们就给了我一个姐姐；而在我出生后，居然又送给了我一个弟弟。光这一点，就足够我一辈子感恩戴德。我拥有最好的一切，即便是苦难，也是最恰当，让我得到锻炼、却不深受其害的苦难。更何况，我还可以去追梦，试问有多少人有多余的心力找到自己一辈子的梦想，又有多少人有去真正实现它的条件？自由、创造的背后，是你替我承受的无数苦难……因此，从今年起，我一下子变得诚惶诚恐，夜里做噩梦流下泪来，感叹世事无常，突然萌生一种对于身边人可能会遭受到无端伤害的恐惧。这个时候，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你和妈妈。
爸爸，你察觉到吗？在人的一生中，能给自己最大伤害的，其实反而是那些最亲近的人。亲人，是包裹于肉身以外的一层看不见的皮骨，有亲人，就有了牵挂，亲人一多，牵挂每人身上一份。在这样的境况下，其中任何一个人发生了什么事，都可以让所有人跟着牵痛起来，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没有选择长成谁的基因，也没有办法选择出身在什么样的家庭，只凭着“亲情”两字，就要把几个性格脾性完全不同的人绑在一块一辈子，爸爸，这样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我大胆猜测，或许答案一直都存在，而且是显而易见的。人们在签下一纸红色的结婚证书时，是为了要是将来发生冲突，提醒这两个人不可以因为一时冲动而分开；而相同的DNA，也是一种无形的证书，就相当于烙印在我们身体里每个细胞上的签章，写着只有我们自己才可以读出的“不——可——分——割”几个大字。中国人的伦理是完全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父慈子孝，君君臣臣，现在年轻人觉得这一套迂腐，所以越来越没有人遵守了。但，当一个人为家人身上的一点病痛留下一行热泪时；当你眼见身边人遍体鳞伤，任他犯了再大的错也不忍责怪时，就会知道，人跟人之间本身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拥有深厚智慧的祖先，或许正是参透了这一点，才立下不可更改的伦理准则，好让后人避开他们走过的弯路，免遭心灵的磨难。否则，家人间的膈应要是过深，甚至形同陌路人，那就会使人在愤怒与心痛之间找不到归处，变成一场持续一生的拉锯战，如同一根戳在心上的绒刺，你找不到它的确切位置，只能隐隐地痛下去。有爱，就会有痛，深厚的情感与极度的憎恶往往只有一线之隔。也正因为如此，稍微转念一想，心里的阴霾，似乎也可以有所消散。不是吗。
在我们的家庭里，也有不只一根这样的绒刺。一发作，每一个人都纠痛起来，让我忍不住想到了人生虽短，却是越走越苦。年龄越大，对于这种苦的体会就会越深。爸爸，如果你也曾有过这种感受，那么，我想，在你的年纪，心里这种对于人世体味的苦一定很深很深，深到你不得不去忽视它，否则就会只剩下绝望……
但别忘了你的女儿我是个怪人，在“众生皆苦”的时候，我偏要在其中尝出甜。所以我今年再一次坚持自我，拎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去到巴黎，去学会了一种制造甜的能力。我总是这样心血来潮，违反你的意愿，犯了很多错，就算受伤，也要一条路走到黑。如今学成，孝而不顺的我，能为这个家庭做什么，能为你和妈妈做什么？深夜一想到这些，就让我睡不了觉。
说来，我让你头疼的事情不少。结婚，就是头一件。爸爸，我并不排斥婚姻，相反，我向往爱情。但前提是，那必须以爱情的形式开始。再过几年，我应该会结婚，我喜欢女儿，还要养一只大狗。可每次只要一想到你把我的手交给另外一个男人，独自转身回到座位的一幕，我就很心痛。我的爸爸呀，你总让我找一个可以照顾我的人，但是你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比你还无怨无悔地宠着我、对我好的男人吗？他真的能够在我的亲人都离开我以后，还对我不离不弃吗？
放心，我还是会结婚的。因为我相信人心，我信奉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感情，而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是人与人最美好的结果之一。不过我也懂得，光有感情是不够的。婚姻是两个人的协作经营，需要的是包容、尊重，两个有高度的灵魂才可以构成一段长久的婚姻，这还不包括任何的意外。所以，你看，这也并非一条朝着幸福畅通无阻的路，对吗？所以，爸爸，再给我几年时间吧，让我自己变得更好，去遇到那个和我一样好的人，让他有时间可以慢慢走近我、了解我，与我携手并肩地走。到时候他会带着你去爬山、去钓鱼。
爸爸，下个月就是你的生日了。再下一个月，则是我的生日。自从变成了甜点师以后，我从以前满口的“创作”、“梦想”，不知不觉变成了现在的“什么面粉需要几两”、“一天要睡够几个小时”，这种自然的转变让我感觉很好，今后也打算继续这么务实地过下去。那你呢？这一次，要不要试试像我一样，也换一种活法？
爸爸，其实人生并不全是组织规划、解决问题。当然我也并非在劝你要追求什么“诗和远方”，因为生活本质上就不是美好的，况且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人的“诗”是许多张不同目的的登机牌，而有的人坐在家里就可以神游到很远很远。对于你，也许正是每段时期都有一个新的任务要达成，要让身边的所有人都过得很好，才可以让你体会到活着的意思。不过爸爸，有时我们不如换一个角度看看，从高处往下看，从很高很高的角度，高到你能够俯视自己，俯视身边，甚至俯视整个世界那样去看。
比如，我今年年初读到一则发生在很多年前的报道，说是一个航空播报员因为心情不好工作出现了失误，没有及时发现两架飞机的航线出现了交点，导致其中一架客机被另一架货机拦腰撞断，机上无一人生还。读的时候，我感觉好像自己就在那驾飞机上，瞬间觉得生死离自己其实并不远，一阵沉重的恐惧压得我喘不过气，半夜我被噩梦吓醒，穷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流眼泪，我只好尝试让自己回到刚刚的想象中，再得以全然挣脱出来。我这才意识到，当面对生死的时候，自己脑子里原来是一片空白。没有想到任何人，没有遗憾，没有回忆，没有悔恨，只有一片虚无。顿时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毫无意义，我们每天这么努力，最终都避免不了一步步逼近那虚无的一刻。我突然萌生一种感想，活着的目的就是现在，这一分这一秒，不管高兴还是难过，此刻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此后我时常提醒自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就今天，要去观察、去体会，去见想见的人，说想说的话，要对家人好，给朋友足够的关心，尽可能多做一做喜欢的事情。即使不开心，也专心地处于当下的不开心中，尝试从中体会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而爸爸，对你来说，或者能分一些时间在好山好水上，分在生命的狂欢上。我们应该去高山看云海，去大草原骑马、吃烤羊肉，晚上还要围着篝火跳舞唱歌。我们还要去国外，因为不了解当地的文化一起犯错丢脸，尝那些不好吃但是名字古怪的小吃。这次不用你说，我自己就会写下比小时候字数还要多得多的”作文”。此外，少吃药，多看书，闲时睡觉，有兴致就学学新时代的游戏，还要学会对自己说“不”，管不了就不管，去不了就不去，累了就坐下，想哭想笑都不再勉强自己。
爸爸，女儿不仅毛病多，似乎话也变得越来越多，总是怕自己说得不够，妈妈被我每天缠着问“是不是，是不是嘛”，“对吧，对吧”，这几天不见你，就只能在信里啰嗦。以上是我大部分的心里话，一吐为快，想必今后每年还会新增更多要说的，女儿终归是再也停不下“表达”这件事了。爸爸，以后我的作文，你也继续读下去，好吗？
女儿
2019年9月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