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毕业说分手]海上月

01

月色清冷,群山静谧,一辆中巴车缓缓行进在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上。于连握着微微发烫的手机,怔怔地望着窗外漫山无穷的星光。车内乘客稀疏,前排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操着熟悉的口音和电话那端热切地聊着,偶尔发出愉悦的笑声。“小伙子回家呀,你家哪个镇的?”旁边的大哥有些无聊,率先打开话匣。于连听见对方的方言,楞了一下,“我不是本地人,女朋友在卢县,放假过去找他。”大哥哈哈笑了几声,打趣道:“卢县女孩好着呢,温柔大方,你真有福气。”

简单应和了几句,于连打开微信,把大哥的话添油加醋地转述给女友,想着那端嘚瑟的神情,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切换到QQ界面,司法考试的聊天群里正热火朝天,司法部公告的官网查询的时间是明天上午十点,但不少人透露“凌晨用电信手机号码就能查询”。回想过去五个多月里图书馆内的秣马厉兵、苦心孤诣,念及女友第二年备战的精疲力尽、力有不逮,又想起前段时间母亲时而提起父亲反复的病情,他的心底涌起阵阵烦躁和担忧。

女友名叫高珊,警官学院民法学专业,比于连高一个年级。作为师范院校的中文系学生,于连一直对自己身上萦绕着的某种间歇性多愁善感和优柔寡断耿耿于怀,认为法律的理性思维和逻辑训练能够中和感性的书生意气,大二就辅修了法学学位,同时加入辩论社团参加各类话题辩论比赛。

与女友相识是大二下期校外一次辩论活动上,辩题是“为了一生所爱,要不要孤注一掷,放弃所有”,他抽的正方的签,坐在正方席,心思却在反方。选择自主、去留随心,他并不认同为了所爱之人奔赴或者停留在一个地方的观点,况且那场反方三辩的谈吐和样貌直戳自己的灵魂。利落短发、明亮眼眸、无暇面容,他不记得自己多少次故作不经意地瞟对方,且目光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种微妙的化学反应甚至逐渐改变了整场辩论的氛围、走向。

席间,对方二辩引用《大话西游》的例子进行论证,“至尊宝最终明白自己深爱紫霞仙子,放弃了自由,城墙上魂穿武士与其深情一吻后,还是落魄西去,放弃所有、孤注一掷就能与挚爱天长地久吗?”己方注意到于连流连的目光,拿他打趣,“你方显然是在缩小解释辩题,题目的具体指向是为了一生所爱,而不是为了得到一身所爱,前者有可能就是一厢情愿,我方三辩目光一直盯着你方三辩,如果他为此放弃本场辩论,为的也只是你方三辩这个人,而不是与她地久天长啊!”高珊抿抿嘴,起身应道:“那么请问对方三辩,我是你的一生所爱吗,这场辩论是否就是你的所有。”于连脸上笑意更浓,“希望以后是”。全场轰然。

正、反方三辩这便算认识了,因两人学校隔着一条铁路,散场后约着一块吃了顿铁路边小火锅,席间交换微信、电话顺理成章。于连自觉不属于吸人眼球的那一挂,又崇尚理性,一向对所谓的一见钟情嗤之以鼻,但无法解释初次见面时对高珊的悸动。她喜欢看推理小说,不会陷入恋爱中的人——包括自己都爱思考的一些命题和假设,如“你喜欢我什么”“你有多喜欢我”“这么久没有回复我,是不是生我气”等,微信没有自拍、不晒游玩图、全部是转发的各类法律学科理论和案例分析,她更像夜晚的海面,散发着神秘的幽光,冷静而自持。所以,于连在夜色浓时最是想念她。

02

高珊推开家门的时候,客厅沙发背后传来父亲的询问,道:“今晚我跟你们局长吃饭,他说最近案子不多,没临时给你加班任务啊,怎么现在才回?”不知是否冷风吹的,她的声音有点抖,“啊?省城有大学同学来玩,下班过去吃了个饭”。他追问道:“是姓于的那个小子吧?还没断了来往吗,早跟你说过在家就近找个男朋友,非得谈个别的省的”。高珊打断他,“现在谈恋爱哪像你们那会奔着结婚去,八字还没有一撇,您就别费心了”。父亲不依不挠,“没想过结婚?看来也没多喜欢。不奔着结婚去奔着什么去,距离是很现实的问题”。高珊服了这位老刑警,告饶道:“爸,我累了一天,先洗个澡”。

她庆幸没有答应于连“拜访伯父”的央求,又后悔自己当初离开省城回来上班的决定,瞧这情势,今晚熬夜一块等司考成绩的约定铁定是实现不了了。高珊把父亲的盘问转述给宾馆的于连,顺带打击、调侃一句,“你说你伯父认识你也有段时间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待见你”。于连回复,“还不是高法官你不肯给我机会,让我伯父看见我身上的闪光点”。

高珊从不担心男友接收不到自己逗趣的信号,他们一个逗、一个捧,相同话题来来回回、翻来覆去,怎样都不会腻。虽然大四一到,实习、法考、毕业答辩等摩肩接踵、纷至沓来,譬如初见时在公众场所那场不正经的辩论再也没有过了,但庆幸兵荒马乱中总有人在边上架着枪炮为自己呐喊助威。这个中文系的文弱书生不同于本校男生的大条粗犷,他细腻体贴,时不时说几句话酸腐的情话也颇为动听,第一次备考司法考试的五个月里,每天都在图书馆里候着,端茶送饭,所以就算自己前途未卜、去留不定,在法考落榜的当天,她还是红着眼答应了他的“试用期请求”。毕业后,她回到家乡小县城,在法院执行局做了一名书记员。那以后,每逢周末,大四的于连都会来卢县找她。

父亲遇见于连那回,高珊本是想着他来一次不容易,好歹带他游游当地的国家五A级古洞,熟料父亲当日正在门口执勤,撞了个正着。于连没有料到会遇上这个场面,手忙脚乱,略微拘谨的打了声招呼,便被满脸涨红、语无伦次的高珊拉着走开。父亲并不信她所谓“新同事”的牵强解释,晚上到家说道:“远远地就看见你们眉来眼去,那小子背着那么大个包,说话字正腔圆 、没点本地的口音,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我要信你们就怪了”。高珊只得拜服老刑警的细致入微,老实交代交往始末,并保证不在外过夜,这事才算暂且揭过。

书记员的工作琐碎、繁重,加上高珊心中一直念着司考这回事,于连也临近毕业,余留给二人世界的时间越来越少,幸好他同时备战司考,两人一边温习功课一边巩固感情,倒也两不耽误。这次来之前,原是说好一块等司考成绩,没成想父亲跳出来做了拦路虎。外面明月高悬,万籁俱寂。高珊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睡意全无。数不清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互道晚安后,内心疲惫汹涌、迷茫翻滚不息,她床前静思,反问自己偏安一隅、安稳度日是否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她自问不是个追求大富大贵的人,但斗志渐去,加上异地恋的若即若离,让她恍惚中总有种不安,这种不安挪移到感情层面便滋生出不少阴暗的胡思乱想,这恰恰是以往的自己不允许的。

二战的高珊再度失利,反倒是陪考的于连高分通过。高珊电话里瓮声瓮气地恭喜他,声音像极了吸过水的海绵,沉重而潮湿。第二天,两人顶着黑眼圈先去看了两场电影,又去坐了趟过山车。晌午,两人坐在奶茶店里,上官网又核对了一遍成绩。高珊咬着吸管,垂着眼一言不发,于连紧紧握着她的手,不住的摩挲掌心,柔声说道:“不然你回省城找个律师事务所先做助理,等来年过了法考再申请转实习。”高珊抬起头,双眸雾气弥漫,哑声道:“我好累”。顿了顿,苦笑道:“这么考下去,以后我应聘你于大状的实习律师去”,只是这打趣蕴藏着无尽的疲惫和无奈。于连眨眨眼,心疼又促狭地笑道:“哪里还需要什么实习,直接录用,或者包养也成”。末了,高珊问:“你爸的身体还好吗?”他的眼神瞬间暗淡下来,“我妈说已经出院回家静养,应该没什么事了”。

03

坐在返程的客车上,于连想起高珊曾说过她最爱“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句诗,特地选张网图配了句“凡此过往,皆为序章”,替代自己早先编辑好的考试感慨发到朋友圈,又发了条私信,“大学最自豪的两件事,一是成了你男朋友,二是过了司考”。不一会,高珊配了个坏笑的表情,回复道“仅仅是大学吗?为什么不是这辈子呢”。于连松了口气,看来自己女友的心理实在强大,“这辈子还长着呢”。

回到学校,众人嘴里的“大才子”变成了“大状”,少不得请吃几顿饭,一番闹腾下来,一周的时间差不多又过了。因为大三下期已经实习过,这个学期的课程排的特别紧密,临近年底,法院积压的案子也开始飞速清理,两人每天聊天的时间仅剩下睡前躺在床上那十来分钟,甚至说着说着一边就睡着了。回想起来,她大四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节奏。于连不止一次的叹道,“要是早认识个两年,也不至于如此争分夺秒”。不过这种只争朝夕的感觉,负担中带着甜蜜。

家里有阵子没有打电话来,于连心中有些不安。父亲上半年就时有不适,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疼痛、疲惫愈发强烈,去市里医院做检查,已经是胰腺癌中期。这天,他正午休。母亲打来电话,说:“你爸怕是不行了,你在外面一定要坚强······”于连脑子嗡地一声停止转动,她后面说的什么话也没仔细听,嗫嚅着重复着“不是说出院在家静养了吗,怎么突然······”。母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没再说话。挂了电话,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半小时,脑袋一片空白,打开手机正要查看当天飞广州的航班。姐姐发来微信,“弟弟,爸走了,死不瞑目,眼睛一直瞪着,你不要赶回来了,叔伯们说今天日子适合出殡,已经开始张罗选址和葬礼了”。他手止不住的发抖,什么东西也没收拾,打车就往客运站那边赶,他也不知道过去干什么,到售票窗口,工作人员说今天去湖南的车刚刚发出。他靠着墙缓缓蹲下,双肩抽搐,呼吸梗窒,良久未起身。那天春城夕阳的余晖把城市映照的特别暖,于连坐在公交车上,冷风从敞开的窗户灌入耳鼻,每一次的呼吸都被拉扯的特别漫长,他从城西坐到城北,两个来回,直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高珊赶来省城陪他发了两天呆,见到他的时候,他双眼通红,胡子拉碴,嘶哑着声,“你来了”,然后抱住她良久不放。那晚,他伏在她膝盖上,絮絮叨叨地从童年父亲的爱答不理说到青春期自己的忤逆不孝,“我睡不着觉,闭上眼睛,就想着他那双眼瞪着我,姐说他死不瞑目,不知是不是在等我”,“他跟我说不想死的,枕头底下藏了好多张治疗癌症的偏方传单,揉到都发皱了”,“大二上期,我想去当兵,他不同意,发了很长一段信息给我,现在还在我手机里。但我半年没有再和他说话”。高珊摩挲他起伏不止的背,眼泪哒哒地落在他颤抖的头上,一面涌起对已逝母亲那种遥远的想念,心中钝痛不已。那两天里,他不哭不笑,不吃不喝,双眸黯淡无光,高珊不是个懂得宽慰别人的人,又不愿叫原先玩的好的同学打扰他两短聚,便带着他走铁路、看电影、爬山,从日出到日落,反倒让她难得的感受到二人感情是真实可触的。走的时候,她给他发了一句平生最用情的一句话:“纵使天翻地覆慨而慷,我还在”。

04

年岁渐长,高珊对过年愈发没了感觉,走亲访友麻烦不说,还得面对恋情、工资等各方面的追问,所以初一给姥姥拜完年,就蹲家里跟老高看春节联欢节目。话题转来转去聊到于连身上,父亲问道:“他最近还好吧,跟他说回学校以后别老待图书馆,有空来玩玩”。高珊一下抬起头,有些诧异,“你们私下彻夜长谈过?对他的态度怎么转变这么快”。父亲摆弄着遥控器,漫不经心地说:“我本来对他也没什么不满,人看着呆呆的,还算上进。说到底恋爱都是你们的事,怎么发展我决定不了”。高珊笔起大拇指,赞叹道“老爸够开明”。他眼也不抬,“不过你们以后怎么打算,他毕业以后回不回老家”。高珊心想,终于到正题了,搓着手略微紧张,“没正式聊过,前段时间不是他家出事了吗。听他说国考报了老家省城那边的海关,但竞争大,没抱多大希望。他过了司考,明年肯定考法检系统,应该目标是昆市主城区”。父亲面不改色,“哦”了一声。

她心不在焉地拿过遥控器,调低音量,清了清嗓,小心翼翼说道:“爸,我想辞职”。父亲瞟了一眼,仍旧波澜不惊,问:“怎么想的”。“我不喜欢现在的工作节奏,压抑而且重复,即便我过了法考,还要再参加法检招考。倒不如找个律所先从助理做起,拿到证再转实习,以后执业,起码自由自在”,她一股脑说完,惴惴不安。父亲问:“去昆市吗?”高珊答道:“不是,去深圳。有个大学同学进了那边一个知识产权方向的律所,刚好在招聘,她说可以内推”。他这才有些震惊,脸上露出费解的神色。高珊忙解释道:“我和他都不认为异地是问题,也始终坚持人生道路的选择自主。”这是两人在一起的前提。她清楚于连秉性,骨子里还是有些大男子主义,认为恋爱里如果需要牺牲、舍弃,那必是男性一方,但她不愿意于连因为角色定位迁就自己,最后留在离家千里、直达火车都没有的昆市。起码深圳离于连家近,大城市机会又多,自己总不至于无法立足。思来想去,她认为必须在他毕业前在那里站稳脚跟,不至于等他选择去留时因为自己而瞻头顾尾。“你自己想清楚就行,不用考虑我。只是你要明白,人固有选择的自由,又必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父亲言罢,垂下头打起盹来,鬓边的白发瞧着高珊眼睛有些刺痛。

直到初七,于连才得空打通她的电话,沟通也相当的顺畅,“你要是早这么决定,我就报考深圳的单位了”。顿了顿,又说:“学校老师帮忙推荐了一个律所,指导律师专打婚姻家事诉讼,我打算返校后去见见”。高珊有些震惊,嗤笑道:“你不考法检吗,你一个大男人主攻婚姻家事,跟人唠嗑家长里短的,适合吗”。于连声音有些疲惫,但心情似乎不错,打趣道:“这不正好和你组成雌雄双侠制霸律界。不过还不确定,两头都准备着吧”。“家里还好吧,多安慰安慰妈妈”,“都好,我一回家,你伯母就吩咐我拿笔记本记下治病借了谁家多少钱,搞得我都起了卖身的念头”,“嘻嘻,我视为你发出要约了,卖给我吧”······

提交辞呈、交接工作,加上欢送宴席,辞职拢共也没花超过两周的时间。老高忙案子,早出晚归,有时到了凌晨才想起打个电话告知晚上宿在单位。她从小便习惯了,也不以为意,闲暇时便看看深圳的地图熟悉区划,翻翻知识产权方面的书籍温习法理,顺带再看看别的律所的招聘信息——虽然有同学内推,但保不齐一定顺利面上。这天,她看书看得眼睛有些发涨,打开电脑准备看看律政剧解解乏,瞥到右下角闪烁的QQ头像,突然想到当初虽然加了于连QQ,但一直通过微信交流,也没有浏览过他空间,想必他这么感性的人青春疼痛期一定留下过许多非主流的痕迹。熟料里面的界面简洁得出乎意料,没有一丝文艺青年的繁复和缱绻,看来自己熏陶的还不错。窃喜中,她又拉开留言板,第一页前三条留言显示来自同一个头像——《机器人瓦力》伊芙,于连的头像正是瓦力,留言内容从“猪,晚安”到“我家亲爱的”,最近一条还是昨天。高珊的心猛地缩紧,她向来不喜腻歪,也知道有些网络诈骗骚扰留言常顶着美女大头贴极尽撩拨之事,只是于连留言板上的留言都太过日常,有些不对劲。她心烦意乱的掏出手机,点开于连微信对话框,写写删珊,也不知从何问起,难以启齿。罢了,估计他在家也正心烦,暂且不表,她这样想。

05

于连在家实在睡不着,那栋房子送走了太多的人,他闭上眼睛,脑袋里就是他们脸上纵横的皱纹和频繁的痛苦叹息。他仔细地反锁卧室的门,亮着灯才勉强睡去。半夜迷迷糊糊间他常听到摇椅“吱呀吱呀”的晃动,感觉床边坐着人,而他记得自己早把房间里的椅子都搬到客厅,他身体动弹不得、嘴巴无法呼吸,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从大门、客厅检查到卧室,确认一道道门确实反锁,惊惧中已睡意全无。甚至有几个夜晚,他闭着眼都感觉客厅亮堂堂的,有人来回走动、摆弄碗筷。回到学校,睡在四人间的宿舍床上,他头一次倍感踏实。但同学说他夜里磨牙、呓语,还不停翻身叹气。

高珊从昆市转机去深圳,提前了一天过来。两人躺在学校公寓的床上,高珊趴在她胸口,于连絮絮叨叨说起这段时间的精神不济和睡眠障碍,她认真地建议道:“亲爱的,你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他抿着嘴,摇摇头,道:“可能是这段时间在家太压抑的原因,加上毕业季,各种烦心的事”。高珊抬起头,无比郑重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瞒着我”。于连笑了笑,吻住她扬起微张的唇,闷闷地“嗯”了一声。高珊突然想起留言板上的伊芙,有些心不在焉地撑起双臂,翻出手机里的截图,故作愠怒地问:“这个伊芙是谁?”于连脸上笑意更浓,伸手弹了弹她额头,促狭道:“哟,吃醋啦”。说罢,拿出手机,打开QQ账号切换界面,得意地说:“诺,小号呢,想看看你什么反应”。“逗着玩?建个小号撩自己给谁看,你有病吧”,高珊瞬间怒了,坐起身瞪着他。于连见情势不对,忙讨饶道:“咱两加了QQ这么久,你都没进过一次我空间,咱两合照的次数也局指可数,说出去我谈了个女朋友,都没人信。而且你恋爱里也太过冷静,我有时候摸不清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想试探一下。”高珊还是一副看弱智、不可思议地表情,他心虚地低下头认错:“对不起,亲爱的,是我太幼稚了,这段时间我老是患得患失,总觉得会失去你”。又说了许久的好话,哄着她出去压了半小时的铁路,吃了顿路边烧烤,才平息下去,顺带把QQ、微信头像都换成了情侣标配。

送走高珊,于连的天空又恢复了从前的阴翳,仿佛她带走的不止自己对外界的知觉和感情,还有昆市整个春天的阳光。他所崇尚的理性渐趋崩塌,整个世界变得混乱无序,行尸走肉般游走于教室、宿舍、图书馆。他向往、仰仗的那片海涌向了千里之外,穿着光鲜亮丽的制服踱步在高楼大厦间,自信、自由地做着他们共同喜欢的事业,自己则深陷泥沼、难以自拔。这样的情绪下,法检招考他丢盔弃甲,败得一塌糊涂,报的某主城区法院,面试都没有进。他开始赖床,似乎要把大学过去三年没睡过的觉都补回来。高珊在电话里问过他几次工作,他只说:“今年法检没指望了,报了大学生村官,沿用省考的成绩,等后面面试。”高珊做过书记员,知道基层边缘人员的痛楚,小心翼翼的说:“之前你不是说学校老师给你推荐了律所,那边有没有回复”。他嗫嚅道:“我跟我妈说起这件事,她极力反对,我已经推掉了。”高珊无言。

于连总觉得胸口又闷又堵,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鼻子酸的不行,想哭又哭不来。他白天拼命地修复情绪,时而怀念过去,时而畅想未来,企图让自己正常起来,但就是一到晚上所有的心理建设全盘崩溃。有时,他安慰自己找到工作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可几次面试都因为精神不佳、反应迟钝而错漏百出。这种循环持久而浑噩。最后一场考试那天,前排坐着的女生凑过来小声央求,“班长,等下做完给我参考参考成吗?”他性子软,不会拒绝人,“哈哈”几声应付过去,以为无非就是瞟几眼,没多大问题。谁知她说的抄是将整张卷子抽去抄,碍于同学情面,他慌乱下只能装睡。被巡考的教导主任一眼看穿,把二人叫到办公室。女生试图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他眯着眼休息,我趁他不注意抽了试卷来抄的,跟他没关系”。于连揉着衣角,耷拉着脑袋,半晌未言,耳朵里除了窗外刺耳的蝉鸣,时不时飘进教导主任尖锐的嗓音,似乎在说些什么“痛心”、“惋惜”、“处分进档案”、“延缓毕业”的话。他缓缓抬起沉重的头颅,眼皮跳动、嘴角抽搐,心想盛夏终于到了。

06

五月的深圳潮湿闷热,从25楼往外看,整座城市笼罩在灰色大雾中,淅沥沥的雨把形状各异的建筑群撕裂成孤独而壮烈的碎片。律所的人三五成群地下楼吃饭了,高珊挠了挠额头,心烦意乱地合上笔记本,取出早上剩下的馒头,皱着眉头翻阅法条,没一会就哈欠连天。打开微信,前排全是未读的群聊消息,往下滑动几秒才看到于连的名字,最后一条信息显示三天前。她是从于连舍友那里知道作弊事件的,有些生气,不是因为觉得那个女生与他之间有些什么阻碍他们感情的情愫,也不是懊恼他没有报告老师、妥善处理,换做她,自问也没能力独善其身。她气他拖延自己的病症、顺其自然,更气他一度隐瞒、暗自消沉,感情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到头来却把她置身事外,工作忙得焦头烂耳,索性也没再给他发信息。

这天晚上,她费心费力终于赶在八点前敲完指导律师吩咐的法律分析报告,于连的电话来了,说他已经下了飞机,声音带着粘稠、浓郁的疲倦。才三月不见,他又瘦了一圈,脸色蜡黄,眼神闪躲,略带歉意地说:“我回家办户口迁移,顺带过来看看你。抱歉,事先没跟你说”。高珊沉默了会,挤出两个字:“没事”。见他有些局促,又问道:“学校的事情处理好了吗?”于连移开眼神,答道:“科目成绩作废。重新安排补考,再等”。高珊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他说:“不影响毕业就好”。两人沿着江边走了许久,路人越来越少,夜色越来越浓,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着一弯浅浅的月,随风摇曳。高珊有些恍惚,从图书馆、铁路边、宿舍,再到昆市无名广场、卢县客运站,记忆里这个男孩一直都是踏着月色来到她身边。他幽幽地声音响在耳畔,若即若离,“昆市村官的面试已经通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上班,我在家陪陪老妈,等着那边通知体检。”高珊苦笑了一声,心想自己在深圳啃馒头又是何必,“呵呵,好吧,照顾好自己。时间也不早了,早点回酒店休息吧。我还得回去准备明天上午见客户的材料”。说完,使劲揉揉发涨的眼睛,拦了辆车,看都不看于连一眼,慌乱离去。

回到合租的住处,大学同学敷着面膜闻声而出,:“哟,某人男朋友不是来了吗,春宵一刻值千金,怎么回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见她眼睛有些发红,小心试探道:“吵架了?那呆子是过来闹分手的?”高珊摇摇头。同学在她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搞不懂你们神仙谈恋爱,开始的时候说合适得不得了、年龄不是问题,既然有这么好的感情基础,又有共同语言,再大的事,掰开了、扯碎了谈,总能过去,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说着说着,就开始唱起来。高珊“噗嗤”笑出声,靠在她肩上,瓮声瓮气地说:“也没分手,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老是安慰自己距离不是问题,可是我从未感觉他离我如此遥远”。同学没心没肺的叹道,“没想到你这朵铿锵玫瑰也有铁骨柔情的时候,喏!我的肩膀永远是你依靠的港湾”。高珊笑着锤了她一下。

两人始终都没说出“分手”两个字,后来又默契地从对方的生活中狠狠抽离。这段感情始于高珊大四,似乎又终止在了于连的毕业季。司法考试历经三年,终于渡劫成功、完满通过,她得偿所愿转成实习律师。回家开具无犯罪记录证明时,和父亲说起于连,才知道后来他村官体检后又来卢县法院实习了两个月。他搭车时,倚着后座车窗魂不守舍,手不停地拨弄拉手,闭锁器失灵,整个人从行驶中的出租车摔落在人行道。老高在医院见到他,他右臂上缠着石膏,右脸颊满是擦伤,“高珊没有回来”。于连怯生生地回道,“伯父,我知道。之前我去深圳找过她,想在卢县待段时间再回昆市上班,您别和她说”。老高当时没问于连,现在也没问高珊,按他的话说到他这个年纪、不太关心两情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人可以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悲喜、对错都得自己承担。高珊回深圳的时候,父亲发信息给她,“以后别这么倔了”。

她在昆市又待了一天,发微信给于连,他说这两天驻村给村民做普法宣传,没法走开,发来现场照片,他戴着草帽、肤色黝黑,似乎精神了许多。黄昏的时候,他回了电话,声音沉静,从吃住、田间测量,说到选举、拦截上访。末了,他声音嘶哑地说:“高珊,你不在的时候,我去了卢县。那两个月,我白天在你曾工作过的地方上班,晚上一遍遍地逛我们去过的商场、电影院、吃过的烧烤摊、压过的马路。情绪慢慢平稳,感知也渐渐恢复。驻村以来,我常常在日落前爬上山头,望着夕阳余晖和月色繁星变更交替,觉得那时的群山跟你的眼睛一样宁静。但是现在的我,自己都感觉陌生。高珊,我们暂时分开吧。”高珊心想这是在补仪式吗,欲言又止地叹口气,无比地疲惫,道了声“保重”便挂了电话。

“高律啊,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你家徐律在客户面前说他最得意的门生请假了,才带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出来丢人现眼”,上飞机前,同学打过电话来,又是哀嚎又是唱歌,没个正形,顿了顿,怅然道,“又去见了于连吧。其实本律师到现在也不清楚你们这几个来回是谁在挽回谁,死要面子活受罪”。飞机上,她看着窗外冷月蓉蓉、廖星零落,从开始那场激烈的辩论想到最后拉扯的告别,都说“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他看她双眸宁静似海,她盼他踏月赴约来,都以为月光会永恒铺满深色宁静海,不料那月照了山,这海汇入了大洋,她心里叹道:原来月亮一直在天上,不在海面。

(全文完。可关注微信公众号“文法学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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