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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着花香，我到了家门前。四月的乡村小院，装在门框里，衬着远处的群山背景，青的砖、灰的瓦、赭的墙，红的花草、绿的蔬菜，白的石阶，尤其是正在院里追逐打闹的一对儿女，我终于是回来了。

但我忽然感觉到好冷，冷气是从被子上压进来的，我有些恍惚。莫非年关将近，是我思归心切，又浑然入梦中？这半个月来似睡非睡的状态，使我备受折磨。

我是夏天来到这座城市的。如织的人群，炽热的风，一切都是蒸蒸日上、“钱”途远大的气象。我在老乡的帮助下，一个夜晚解决了住的问题，一周时间解决了车的问题，两周时间解决了考试问题，三周时间拿全营运手续。我给妻子打电话说，这大城市的办事效率太高了，月收入过万的梦想，看来触手可及！我在梦里都能看到“钱”叮里哐当往下掉呢。妻子在电话那头发出合不拢嘴的笑声，笑得我瞬间感觉腰缠万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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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租住的房子，在离市区一个小时车程的郊区，这里基本都是外来打工者的住所，租金相对便宜。我的住所是一房四割，分租给四个租户。我租的那间是阳台改造的，不带厨具，卫生间只有一个马桶、一个洗脸池和可一人站立洗澡的地方。卫生间与洗衣间，是用一块pvc板隔开的，洗澡水会从板下流到洗衣间。这两间本就是一个大阳台窗，上面是玻璃窗，下面是铁护栏，二手房东在护栏里侧横了几块薄木板来挡风。直到入冬时节，我才从四处乱窜的寒风里，明白了这个干净房间价格低廉的原由。但这对于来自北方乡村的我来说，南方的这点冷算什么呢，虽然我长着一副南方人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我寻到小区门口的早餐店用餐，内心有点忐忑地问“老板，豆腐脑多少钱？馒头多少钱？”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脸色白净的瘦高个子男人，此时他正在给其他客人打饭，只听他温和地说“豆腐脑三元，馒头一元。”

我有点心喜，价格和北方县城里差不多嘛，“老板，那给我来一碗豆腐脑和两个馒头。”我边说边在靠门的单人餐桌旁坐下。“要甜脑还是咸脑呀？”又是老板慢条斯理地问。

还有甜脑和咸脑的区别吗？就在我思忖不知该如何回答时，老板说“甜脑加糖，咸脑加酱油。”“奥，那老板，我要一碗咸脑。”我胆怯里夹着感激地说。

“干吃馒头不行吧，这里小菜都是免费的，随便取用噻。”一个更柔软的声音传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吴侬软语？同样的话语，从这个正在忙着煎菜饼的南方女人口里说出来，有着糯米的软与甜，我不免多看了两眼。这该是那位男人的妻子，一样脸色白净，个子中等，偏瘦但很健康，她的发音给人感觉像舒缓的波浪，熨帖而亲切。

这是我来这座城市吃的第一顿早餐。当我像一只土拨鼠小心翼翼地扒开洞穴，探头探脑，充满恐惧又无比新鲜地，准备在这片土地上驰骋时，这个陌生城市用一种最温暖的声音递给我第一口最温暖的口粮。

一个月后，我便是这里的常客了。要吃哪种早餐，吃哪种口味，老板或者老板娘看我落座后，就会直接端上来。这里是我开始接单的起点，那个知了在树上鸣叫，树叶在空气里闷骚的夏日清晨，我正式成为这个城市，无数个道路血管上的一名网约车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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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早出晚归地出车，我希望自己的温度也能在这座城市传递给更多的人，无论异乡人还是本地人。当然，更希望能借此增加收入，尽快还清在北方县城里购置新房的欠款。

但听到妻子打电话说老二的保险快到时，我心情无比沮丧，因为昨天单子很差，只有二百六十元。我闷闷地挂了电话。两个月过去时，我就知道自己过于乐观地估计了网约车的“钱”途，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新闻调查说，“不管是一线城市还是二三线城市，网约车早已不是中年人最后的退路了。人员饱和、运价降低，每位司机能接到的订单越来越少，即使每天出车10个小时，可能都赚不回油钱和汽车租金，司机们只能在温饱线挣扎，养家糊口都成了难事。”

我想我可能真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或者说投资。要是在北方县城，守着老婆孩子，做个美团骑手，其纯收入，估计也和这不相上下吧，谁知道呢。想到这，我就把这三个多月的收支情况又捋了一遍：车贷将近四千，房租一千三，充电一千左右，水电饭费约一千五，每月硬开支在七八千。平均每天四百元，收入确实过万，但净收入也就凑合四五千。只要稍微有点别的开支，比如生病，比如买烟，比如保险，比如人情上礼……反正目前，我只给家里转了三千元。

看着手机里百位数上的金额，在我惜时如金地奔跑中，从1到2到3到4，甚至偶尔到5，我血脉贲张，兴奋异常，有一天竟冲到了6，虽然已经凌晨两点多，我还是激动地拨通了妻子电话，这样的夜让电话跳动不安。不过，记忆中就出现那么一次，可能是因为突降大雨，也可能是我刚好在那个长途单子附近。

很快，我就发现手机上的钱数像过山车一样，随着拼命卖力冲到最高处，然后又在拼命卖力中归于“0”。异乡人落进城市里开网约车，就像旱獭落进池塘，“饱腹”可以，“养家”确实是个问题。

今年的米实在难赚！有一个同乡已经放弃回老家了，他是租车起跑的，可以说停就停。而我要为自己野心勃勃的“贷款购车”付出代价，那就是必须继续坚守，偿还每月的固定债务，期限四年。我想家了，尤其是在这南方的冬天里！半睡半醒中，我好像看到妻子在炉火旁，烧热了油，把淘洗好的“和菜”倒进炒瓢中，一两分钟后再放进蒜末和辣椒面，那可是辣得过瘾、酸得可劲的北方独有的味道呀，口水浸湿了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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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去哪里？”夜色已经很晚，这个姑娘却带了一位老人上了车，“我需要带我爸去医院看病”，姑娘略显焦虑地说。我有些犹豫，网约车司机必须按照系统自动规划的路线走，否则会判定“违规”，挣的米就会被淘走。但我在这个城市已经跑了三个月，有些偏僻的村落，我都去过。这次就是从朴元区的一个街口接的单子，“您父亲着急吗？我知道一条路比这网上路线更近些”，我有点多管闲事地说了句，也不知道人家会不会误会我的意思。“奥，还是按照网上路线走吧”，姑娘思忖片刻，有些戒备地说。我缓了一口气，其实，在刚说出那个建议时，我就后悔了，万一姑娘真让我按照近路走，可怎么办呢？我的米一定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呀。

按照既定路线，我加快速度把父女俩送到医院门口，看表，早到了五分钟，看着他俩安全地走进医院大门，我如释重负，好像是把自己的父亲平安送到了家。“要是在我的家乡，打车也能如此便利，我还需要来这么远打工吗？”莫名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不过我很快自嘲说“怎么可能呢！”

这城市四处闪烁的霓虹，就如同当年的深圳特区一样，是上层高瞻远瞩、精心谋划的结果。

时代的发展总需要某些地域率先尝试和引领，就像“智慧新农村”在这座城市里如火如荼的建设。我忽然想到了我的热心与姑娘的戒备，两个茫茫人海中也许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竟能在一分钟内，出于对平台的信任，彼此不需要费力沟通，就快速完成了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网络监督与车辆的及时调配，对于打车人出行而言，确实太便利了。而我如果不是异乡人，去掉贷款买车的成本，收入不也很可观吗？

问题是，我就是异乡人。而且是一个来自北方落后地域的异乡人。中午趁给电车充电的时间，我赶紧去找价格相对便宜的面馆吃饭，市区和景区附近什么都贵，一顿普通饭食也在三四十块，所以，我总是趁着送客人到远区时，找个面馆吃饭，价格在十元到十八元之间，这基本是我可以承受的范围。而且，这些地理位置偏一点的饭店经营者多年龄大一些，招待客人不仅温和，也没有歧视外地人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平等而令人舒服的感觉。很庆幸，今天遇到的又是这样一家温情洋溢的中老年夫妻店。

这位老太个子不高，面相微胖而和善，和我妈的年纪差不多，要不是吴侬软语的口音，我真情不自禁想喊一声“妈”。要知道，我就是冲着“老干妈面馆”的店名进来的。“独在异乡为异客”，触目所及皆故人呀！

“你吃哪种面呀？”老太不紧不慢又显亲热地问，我竟下意识去看老太和招牌上印的是不是一个人。

当然，我很快明白，图片只是一个广告而已，“老板，十元是什么面呢？”我很淡定地问。

“十元的只是清汤面，要不你选十二元的，里面加着鸡蛋，能吃饱”老太充满体谅与理解地给我推荐道。

“好的，那就十二元的吧”我微笑着坦然接受了建议。

“旁边有蒜，有醋，有辣椒，自己随便取用吧”慈祥老太又附加了一句温馨提示。

我恍惚坐进了北方面馆里，我甚至揣测这会不会是北方人在这里开的面馆，但细听言语确实是南方口音。

劲道的手擀面，齿缝留香，我舍不得尽快吃完，一条一条慢咬慢嚼，竟嚼出了无尽的乡愁；然后再端起碗，一口一口抿汤，这汤像一个清秀温婉女人的美，不浓妆不淡抹，恰到好处地驱走我一身的疲惫。我在这“老干妈”的南方面馆里，竟吃出了北方家的味道。

不得不说，这个城市的每种食物都令人心醉，这里是美食的天堂，任何口味口感的人，都可以在这座城市找到属于自己的口味，无论什么价格。而最要提的，是这个城市的火车站，那才是最物美价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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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买到了回程的车票，虽然时间在除夕夜，但毕竟可以回家了。每天出车前，我都先看一眼车票，这是我出去赚钱的动力，我要在回家前，把这个月的债还清，这样我才能安心在北方的家里过个好年。说实话，我还是期待，建设“北方新农村”的愿望能尽快实现，听我已经考进乡公务员的外甥说，县里又有了新的发展规划，若有合适的创业机会，建议我还是回去发展好。

思乡情切，这一夜，我估计又是入梦了。梦里梦外，已经分不清楚。

那天车票定下来后，我跑进车站的商铺里，给妻子挑选了一件红色旗袍，也许样式在这里已过时？亦或这里的房租便宜？不知道。反正，这红红火火的颜色，我一眼便相中，看价格又在一二百，便买了下来。日子虽苦，知足便乐，我知道，只要是礼物，妻子就一定很开心！我们见的第一面，不就只吃了一碗六块钱的刀削面吗。

回去就是春天了。北方的春天，似乎是一夜间蹦出来的。湖边的垂柳冒着鹅黄的若隐若现的嫩芽。放眼看去，尽是初春的气息。而当春踩着轻盈的小碎步，旋着她纤美的金手指，从二月舞进三月时，那一公里外的土垣上，成片成片的桃树林，便会用她铺天盖地绚目的美来为春姑娘伴舞。再配上那金颗粒似跳动穿梭其间的蜂儿紧一阵慢一阵的“嗡嗡”声，整个天地，都醉了。——第一次发现，我那北方的我的家，原来，这么美！

“叮铃铃……”六点的起床铃响了起来，我睡眼惺忪，但内心灼灼。除夕夜的车票，就在床头柜上咧着嘴笑呢，上面是一树一树，迎春花，桃花，月季花，石榴花……的次第盛开！

落泪了，这次是真落泪了，我那北方的我的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