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之夜

图片来源美美球子

文/美美球子

“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我唯一的自豪。所以,我也不会产生要让自己被理解的、表现的冲动。我觉得命运没有赋予我任何能醒人耳目的东西。于是我的孤独愈发膨胀,简直就像一头猪。”读到这,我终于要决定合上手里的《金阁寺》了,此刻的我正颠簸在夜里十点半的火车上,狭窄拥挤的硬座让我感到十分不适,虽然企图一头钻进三岛极端的死亡美学中醉生梦死,但好似根本无济于事,对面棉花大爷的猪蹄子啤酒花生米、盘着腿眉飞色舞的吹着牛,半米之内夹着吐沫星子油腻腻的熏了我一脸,就着阵阵恶俗的腐味,也是彻底的醉了。

为什么说他是棉花大爷呢,因为上车的时候他是背着整整一大包棉花,随便用一个破旧的床单裹着,重重的往行李架上一塞,稀稀疏疏的棉花丝抖落下来,调皮的钻进我的鼻子头发还有眼睛里,敏感的不一会眼泪鼻涕一起喷。

坦白的说,这种陌生又让人疲惫的绿皮车厢内实在无法让我集中精力去欣赏三岛笔下金阁寺那过分的美,相反除了惊讶于大爷半夜特别好的食欲以外,更像是找到了无与伦比的共鸣感,我眼里的大爷也欲发的闪着一种任性的不被理解的自豪,自豪的举着猪蹄子向我炫耀着:纯纯的猪蹄味儿,浓浓的诱人香。

如果说三岛笔下的金阁寺静静的就已美艳不可方物了,那么绿皮火车在我看来,是一条会蜇人会瞪眼的绿色大毛虫,想到它就头皮发麻。可以说,每次踏上列车的脚步是无比沉重的,心情又是相当急迫的,一路屁颠屁颠的奔向大毛虫,虽说肌肉记忆是需要时间的,但俨然我的大腿已经完全记忆了这种节奏点,每次都能条件反射的左腿一个慢动作,右腿一个慢动作重播准确无误的踏上列车箱,说是一场浩劫也不足为过,不管怎样,横竖先摆出一副受死的德行再说。

列车停靠德州三分钟,半岛式的站台上翻涌上来大片的人流,透过忽明忽暗的车窗,一张张神色慌张的面孔随着列车隐隐浮动着,我猜测着这其中的离别凄美、归家心切、以及一个人漫无目的旅途,纵然别期或长或短,但都逃不出命运不可预知的安排,大多就这样的慢慢消失在站台、消失在人海,我看到一个不停回眸的年轻士官,那焦急的神情想到了当年的姥爷,带着无限荣誉与使命感奔赴抗美援朝的热土,穷兵黩武的年代,极尽全力保全性命,历尽艰辛终于幸运的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头发也是白了一大半,个中的无奈不可言喻,只能感叹时光的长河不能倒淌。

和姥爷相比,我的无奈却是一种纯粹基于肉体上的折磨,比如刚刚我正打算坐在座位上,大哥突然一头挤过来,42码大脚掌啪叽踩上来,一边屁股对着我一边急忙安放行李,或者当我美滋滋的掏出汉堡正要开咬时,大哥这时候又慢悠悠的把鞋脱了,我仿佛瞬间感受到了分子的热运动,这股酸爽也是不可言喻的,大哥的女儿7、8岁的样子,我们仨一起挤在两人座的硬座上,若我与大哥四目交接温柔如水再你浓一下我也浓一下,那么简直就是其乐融融一家三口了。

估计是意识到高估了自己食欲后,大爷在小女孩一脸馋相中急匆匆收工了,随便抹了一下嘴巴站起来伸伸胳膊腿再次坐了下来,难以想象他竟然一脸满足感的坐在那里,我相信幸福是会传染的,因为我竟也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书上说乔布斯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对待事物严谨到简直近乎一种苛刻的态度,那么由此可以推断大爷绝对属于自由浪荡派,果不其然,只见他下意识深深吸了一口气,卯足了劲紧了紧嗓子,嗯哈了半天从嗓子里卡出一口浓痰,慢慢的吐在了手里的卫生纸上,包好之后,小心的托着放在了我面前的垃圾盘中,我尽量装作看不懂的样子,但透过薄薄的被浸湿的卫生纸,我还是一眼就瞥见了那坨淡黄色,Holy shit!

夜已渐深,我身边的小姑娘依偎在大哥怀里安静的睡着,小小的身体窝在父亲大大的臂弯里,圆圆的脸上,几缕汗湿的卷发随意的黏在额头,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在这春风沉醉的夜晚,缓缓进入梦乡,虽说我好羡慕她,但瞅来瞅去,除了大爷身边留有半个屁股的位置,其他都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全部占满了,所以,我打算去补张卧铺。

自认为可以在北京地铁上班高峰都能够自由穿梭、且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都非一般寻常的壮丁,在这又臭又长的车厢里,踌躇满志的我刚抬脚就被深深的鄙视了,我起身一看,过道不知什么时候挤满了人!即使困得东倒西歪的也丝毫不能停止他们努力寻找最舒适的pose,因为补票心切,一路仿佛刘翔10米跨栏般,不停的抬腿伸腿再抬腿再伸腿,根本停不下来,一路飘移着穿过8节车厢终于挤到补票车厢,我看到乘务人员早已鼾声如雷的歪倒在椅子上,这时一个大姐拖着俩皮箱也气喘吁吁的挤了过来,用钱包拍打桌子伸头嚷嚷着,一副“睡你妈X起来嗨”的架势,男乘务冷不丁的被吵醒显然有点恼火,摆摆手说早上四点才有卧铺,急头掰脸的叨咕两句换个姿势继续睡,补票遥遥无期,看来我只能掉头回去了。

火车上的空调仿佛永远跟个小寡妇一样哀哀怨怨的有一口没一口的抽噎着,不时发出滋滋轰轰声响。

长夜漫漫,忽而无心睡眠了,穿过车箱时竟有种怎么都望不到尽头的幻觉,又仿佛就这样走着走着就可以到家了。随着列车的剧烈晃动,我的几十米跨栏完全没了节奏,只能磕磕绊绊的小步挪动着,忽然,我注意到旁边第一排位置的蓝色牛仔衣女士,简单质朴的装扮,微卷的偏黄色短发,玲珑有致的上半身虽然包裹在有些厚重的外套中,却仍旧明艳动人,只见她双手叠放在胸前茶座上,嘴角微微扬起,认真的凝视着着窗外一片乌黑,那种专注、坚毅的期待的神情瞬间让我联想到《周渔的火车》中的周渔,是的,生活一定还有诗和远方,如果没有,那就再走远一点。“心里没有了,才真的是没有了。但现在,心里有的,还是有”所以,改变不了的现在,便只有等。

潮湿闷热的车厢连接处倚着吸烟的男人,大多都是外出务工者,神情疲倦,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笑起来满脸的褶皱,一呲牙,就会露出上下两排黄牙,后半夜的列车疯一样的呼呼驶着,不足五平米的空间,烟熏火燎的让人止不住的想咳嗽。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大爷已经裹着个小毯子假模假样的在那看着报纸,我瞥了一眼——《健康时报》,缺口处赫然写着“身材发胖的人易患老年综合症”,我瞄了瞄大爷干瘪的身躯,又抖了抖我沉甸甸的大腿根儿,再也无法从他报纸上移开目光了,火车继续动晃动着,大爷继续翻着报纸,那一脸蹉跎和佝偻的骨架子,还有他那起毛球的小毯子,仿佛油画里那重重的一抹暗红,拉低了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的映衬了这个火车之夜,而这期间我跟他有了一次简单的对话。

“没补到票吧?”,大爷眉毛动了动。

“恩。”我不太想理他。

“一会到天津还要上人”大爷动了动眉毛,摸了摸脸颊。

“你经常坐这趟车?”我用鞋搓着地板上粘着的已经发黑的口香糖。

“个把月一次吧。”大爷突然被皱了一下眉头。

我抬手看看手表,凌晨三点四十,竟毫无睡意,打开手机播放器,瞬间耳膜涌入一个男人声音,粗喘着“妈妈,我爱上一个姑娘,可是他在别人的床上呻吟....”,心想是谁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吟唱着?一看,原来是饶十三的《他妈的》,光看歌名就这么性感,往下翻着,另一首《他爸的》继而映入眼帘!伴随着吉他的缓缓拨动,饶十三的欲望表达的甘畅淋漓,如蒙蒙细雨般随风潜入夜,偷偷的浇灭了我这颗干涸已久的热情沙漠,没两分钟便感到尿意十足,夹紧裤裆匆匆溜进了卫生间。

原本寂静的夜有了音乐的独鸣显得更加寂静,塞上耳机蒙太奇般切换于另一个世界,身边的人们各种姿态的酣睡着,情侣相互叠加着相拥而眠,时而交换下麻木的身体,挨着窗子的妹子紧紧抓着手里的手袋张着大嘴斜靠在窗角,嗑瓜子的姐姐仍然在煲着电话粥,打牌的小伙半蹲在座位上脸憋的通红,手里掐着四个2憋等着甩炸,而收垃圾的服务员依然每次都摆出一副收保护费架势掏大粪的表情。

这一切的发生我看得见却听不到,他们各自脸上表情丰富,肢体张力十足,整个画面如哑剧般的,似乎竭力想要诠释着: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二手车票收不收?天津站咣当一停,果然大部队迅猛攀上列车,南来的北往的,一时间都在列车箱里沸腾起来,喊声骂声叫嚣声,声声揪心。我自岿然不动,却仍被挤出乳沟。

1862年,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写道:“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而此时,我要说:“铁路是交通的膀胱”,感觉要炸了。

身边的小伙跟大爷的话题渐渐多了,从赵本山到央视,从央视到国家,从国家到政府,从政府到民生,从民生到娱乐,从娱乐又回到了赵本山,最后的生生把本山大叔给“聊死了”。结局就是给本山大叔扣上了一顶大大的不务正业的帽子,牺牲了自己娱乐了大众却无形中触犯了政府的权利边界,当然,大爷是永远站在低俗的娱乐这一边的,他一边用手指起着脚上的皮,一边津津有味的搜索着报纸中间夹缝的娱乐八卦,半惊呼道:“赵本山雇凶杀人了”?!透过浓浓的方言,嗅到一股乡土味娱乐界成就感,如果说每个女人天生有颗八卦的心,那么每个男人生来就具有狗仔队的潜质,什么偷窥偷拍抓拍,关键时候侠盗飞车卧底也信手拈来,这样的男人也算应了那句“胆大心细,有里子有面子”。

等我再一睁眼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竟也睡着了,耳机里面还在循环着饶十三,窗外晨曦微露,远处是大片大片冰冻的土地,疙疙瘩瘩的埋在田里,偶尔一两片积雪映在上面,空旷的平原上雪白的羊群慢慢滚动着,不用仔细辨别就知道火车已驶入辽西地区,这片我爱的热土,隔着雾气昭昭的玻璃仿佛就能嗅到家乡的气味,一时间我呆若木鸡,无法动弹,忽然一股酥麻感在全身散开,原来睡觉睡的腿已经麻了。

咦,对面大爷不见了!莫非下车了?正思索着,脚下踩到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大爷,什么时候钻到座位下面的?我连忙向他道歉,大爷却满不在乎的说腰不好,坐着时间长了会疼,又没有地方躺着,索性就趴在座位下面吧,车厢里挤满了人,想着即使趴在座位下面也舒服不到哪里去,这时的我竟对大爷有种隐隐的怜悯之情。

抬表看看还有个把小时就到站了,想想这煎熬的一夜终于要过去了,心情嗖的一下子愉悦起来了。

快到站的时候,倒是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原本大爷正享受着匍匐的乐趣时,恰巧我们座位挨着厕所,而早上等厕所的人越来越多,这期间一个小男孩估计是憋不住了,带着他等厕所的妈妈趁人不注意,让男孩偷偷尿在了厕所门口,就这么一小滩液体其实也没什么,但是随着列车不间断的剧烈晃动扭曲,这一小片液体就默默的流到了大爷匍匐着的毯子上,说来也巧,这不起眼的破旧毯子吸水效果甚好,等大爷意识到的时候,胳膊肘下面已经狠狠的湿了一大片。

那干瘪精瘦的老脸立马脸耷拉下来,厉声呵斥小男孩,估计男孩只见过从烟筒里钻出来的可爱圣诞老人,哪里见过从座位下面爬出来的糟老头子,当场吓的哇的一声咧开嘴哭起来,频率放到最大,女人看到孩子受委屈了,马上跳出来指责大爷,不时爆着粗口,还叫嚣着要找人来,大爷也丝毫不甘示弱的就横在过道中间,任凭女人怎么推拉硬拽,大爷就是不让一步,最后逼急了的女人冲着大爷就一口吐沫飞过去,这唾沫星子比尿液更有引爆力,瞬间在大爷老脸上吧唧一下炸开了,同时也迸发了老头心头积攒已久的怒火,只见他条件反射般抓起带尿的小毯子就砸在了女人头上。

一时间,车厢犹如屠宰场一般,充斥着撕心裂肺的男女女咆哮声,大哥保护着挂满泪水的小女儿,受到惊吓的大姑娘紧紧被小伙搂在怀里,斗地主帅哥仰着头费力的看着热闹,打扫卫生的乘务员仍旧一脸嫌弃的招呼着,最后在人群中终于挤出来个列车员,一手拉着大爷,另一只手试着夺下女人手里带尿的小毯子,而我,眼光一直追随着大爷,仿佛生怕错过一丁点精彩的片段。

下车之前,大爷气的两腮鼓鼓的坐在座位上,小毯子被丢在了一旁。我假装收拾行李,用两根手指夹起没有尿液的一角,小心翼翼扔回给大爷。车厢此时像经历了暴风雨后的岛屿,显得分外宁静,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风雨侵袭后的潦草气息。

我猜想大爷此时的心情一定是糟糕的不能再糟糕了。

“人生几十年,总会有风雨来陪,潇潇洒洒赴会今不醉不归......”大爷的手机铃声在他收拾行李时候响起了,他掏出手机,离着好远使劲眯眯着眼睛才看清来电显示,然后欣喜若狂的接过电话:“哎,哎,我马上到站了.....哎,哎,我吃了,好好”。

见他坐下之后又一幅之前的满足样,我饶有兴致的问他:

“有人接啊?!”

“恩恩,我儿子”

“真有福气,儿子在城里工作呀?”

“恩恩,做大官的”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大爷用力的背起大大棉花包,我看到他本来有些半驼的背扛着行李稍微顿了顿,然后就有点费力的挤到门口去了,让我瞬间联想到那个十斤棉花和十斤铁哪个重的问题,然而奇怪的是,此时我对大爷竟产生了一种酸酸的怜悯,我低头看看表,上午九点五十,肚子也微微叫了,心想可以准备下车了。

沈阳北站,一个典型北方的标志性城市,寒冬十月,迎着呼啸而来的烈风,匆匆走出检票口,扑面而来阵阵玉米面大碴子口音,北票,锦州,大连,长春....瞬间沦陷在烈日灼伤的正午,还没来得及从眩晕中清醒,眼睛前面巍巍然耸立一个背影,又定睛一看,又是大爷!真是阴魂不散。

这回大爷和另一个人肩并肩亲热的相互招呼着,透过背影望过去,大爷身边的男人身着厚厚的棉袄,戴着一顶稍微斜歪的灰色的呢绒帽子,那微胖有些笨重的走路姿态,怎么看怎么不像做大官的,俩人不紧不慢的随着人群,踽踽而行,大爷手上胳膊上提满了行李,还不时的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抚摸男人的额头,两人刚俩开出站口就匆忙钻进了旁边那家馄饨馆,进门就坐在了靠窗位置。

站在有点刺骨的风中的我不停张望着,终于拦到一辆的士,开门的瞬间瞟到了馄饨馆那扇透明窗子,靠近窗子,我看到光头男人和大爷幸福的面对面坐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摆在桌子上,大爷好像看见了我,看不清的表情里我猜他一定紧张了一下,嘴巴张了张又好像说了什么,我再也装不出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抑制不住内心的酸楚,摆摆手上了的士。

的士里开了暖风,吹在脸上有点干糙糙的,我有气无力的对师傅说:去省肿瘤医院。广播里提示沈阳今夜将迎来初冬第一场雪,我裹紧外套,忽然有点想念火车上滋滋隆隆的空调,还有大爷那张皱皱巴巴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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