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房子如何拆了重建,亦不管道路修的多宽又多平坦……似乎深刻在记忆之中的还是曾经的老屋旧巷。
明明过去几近二十年的光景了,这在人生中本该属于一段很久远的时光了,可每次做梦总是能很容易就找到回去的路,推开老旧的木板门,踩着青砖小路,黄昏的房檐下坐着劳作的人儿,咧开嘴笑的样子都没有变。
一见面,就拿出不知道存放了多久的香蕉递过来!还没咬到嘴里,泪水就浸满了眼眶。
六月三伏天里是爷爷的忌日,他离开那一年是闰六月,如果是命中注定,似乎熬过第一个六月后看到又一个六月那一刻,就已经放弃了与命运抗争。从此,那种无休止的热和沉闷,像厚厚的乌云一样一直笼罩着心头,久久不得释怀。
很倔很倔的老头,不肯去医院接受诊断,只背靠在土炕的一侧,静默的等待着生命走向一种未知。
那大概是他一辈子中劳作后最舒服休闲的姿势了,因为不仅他常常倚靠的墙壁上常年累月下已经依稀勾勒出一个泛黄的身形,而且据当时送他人生最后一程的哥哥讲述,在看他最后一眼时,看到他保持着的就是这个姿势。
他爱听戏曲,也是养花的能手,可是比起众乐乐的老人,他更钟情于独乐乐。在独居以后好像就没有啥朋友来往了,别人家敞着门聚在一起打牌消遣时,他却紧关着大门,在固定的时间泡茶,喝有量的茶,看固定时长的戏曲,然后午休之后再在固定的时间骑着小三轮车沿着固定的路线围着绕城路逛一逛,最终在固定的时间回家。
这个“守时老头”即便没有电话手机,我们随时找到他,去家里不跑空,在路上能偶遇……
就这样规律的作息,一度让我认为我的爷爷应该是一个长命百岁的老头。他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对一些人情世故也有着很达观的态度。一大家子各自奔生活后,各种风波不断搅动时,他曾同我讲过:“上辈人的事(恩怨)是上辈人自己的,我们这一代处好我们这一代就好。”这句话影响着我很久很久,亲人间的关系一下子纯粹了,不再左右为难,只管去处理自己能掌控的事,这样也很容易就感受到幸福。
他不是操心的人,不管我做什么工作、挣多少钱,更不管我几时结婚,除了他把收在衣橱里奶奶生前做给我的陪嫁被子,拿给我自己收着时,说了句“别挑了,也该找了!”外,从此不再多过问一句。
似乎,因为没有成家才会有更多的时间去赖在他的院子里。陪着他伺弄那些花草,院子里从前的树除了一棵奶枣树保留,另外的树都砍掉了,后来在东屋窗外栽了一棵无花果,每年结不少果子。而我小时候只在别人家看到过这种果子,对那种为数不多的果子馋的念念不忘。
后来我每次回家过去他院子里,赶上无花果熟了,他就摘了枝头上最甜糯的给我吃,还说:“这东西好!”
他养的那些花,也没有名贵品种,但是一花一叶都透着股灿烂的精气神,他讲院子里的土含碱多不适合养花,用来养花的土是专门从南地里挖来,又加上粪肥发酵出来的。2014年的夏天,我还特意移植了两棵茂盛的冬青,捎带着他特别配置的营养土,从老家带回到济南的出租屋。
一整个夏天都都欣欣向荣、不断拔节的冬青,最终还是没有熬过后来的寒冬,花枯萎了,我连土都舍不得丢掉,那里面的气息足以慰藉当时孤身在外漂泊不定的我,让我无所安置的心暂时有了扎根处。
人若是出于安逸的状态,很容易错失生命中的珍贵细节,因为对生活缺少感知的敏感度。后来,我谈婚论嫁的那一年,充盈的心好像再装不下他的点点滴滴,以至于他的离开倍显仓促。
2017年,我四月结婚,他六月就走了。
他离开的时候,刚好我爸爸和我二姑守在他跟前,二姑回忆说他谁也不牵挂,走得安详。
他像是赶着去一个地方跟老友亲朋团聚,而只对身后追着的我们挥一挥手~
而我多年来一直沉浸在那个三月里的一个午后不得自拔。当大家聚在一起谈论我的婚事,他从外面走进来,上台阶的时候身体晃了一下,我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只是微微的用力就拽住了他。心被那种力量之间的悬殊反差晃了一下,如果那会儿我足够细心,不等到结婚后再去关心,是不是就能跟老天抢夺回他。
我们坐着车欢欢喜喜的离家,他站在车外目送着我们启程,是不是那时候已经在心里跟我们告别了呢?因为他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跟爸爸讲起,早在春天里就有了某种预感。不知道,那是不是他们所谓的“大限将至” 。
在这个炎炎高温的六月,写对爷爷的思念,关于他的记忆,就像山岩缝里淌下的泉水,一点一滴的冒出来,我以为被时光冲淡的东西,竟然还是深深的刻在心里,而我只能用一辈子时间来独自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