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老父亲一路走好。
一大早趁着整理办公桌的间隙,刷了一下朋友圈,小姨父的更新下赫然写着这一句话。
心里咯噔一下。早知小姨父的父亲病倒在床,不料,竟这么快就去了。脑子里关于那位老人的记忆,不由分说地,在这个有雾的清晨渐渐浮上心头。
小姨父家和我家同在一个镇子。镇子的西北向,远山淡淡,山丘之间点缀着些许村落,小姨父和他的父母生活在那里。我的父母在镇上开店,小姨父常常去店里东西,一来二去,他们渐渐熟络,妈妈让我管他叫“庆叔”。那时,小姨还在外婆家,待字闺中,正当青春。
每到年关,店里的生意便忙得不可开交,店门口常被围得水泄不通。母亲便请小姨过来帮忙。小姨高挑窈窕,眉眼弯弯,脸颊一抹微红。她进进出出,身子轻轻扭转,灵活纤巧,美极了。我常常坐在店里小板凳上,怔怔地,看着她。
不知怎地,自从小姨去后,庆叔出现在店里的次数越来越多。年过了,小姨主动说要留在店里,帮母亲打打下手。母亲欣然同意了。后来,我总听见母亲常常对着父亲低声絮絮叨叨,仿佛在说小姨的“大事"。这半年里,庆叔几乎每天都要从店门前经过,有时候买买东西,有时候也不买。碰到小姨不在店里,他会笑着问我:丫头,你姨咧?
又过了一个年。一天,一个五十出头的老人出现在店里,他佝偻着背,背部骨头明显凸出,像一座小山包。是个驼子,我暗想。由于驼背,他的衣服并不合体,但简单干净,衣摆还隐约现着折痕,抬起头,只见他眉毛浓密乌黑,双目略显浑浊。叫亲(qin,四声)爷爷,母亲招呼我。明明是驼子爷爷嘛,我默默地想。嘴上还是依了母亲,我一叫,他的脸上立即堆出了笑,笑意从被褶皱包围的眼睛里自然流出,和蔼温暖。
再后来,小姨不再住在店里了,她搬到了山丘的村落里,住进了庆叔家。庆叔变成了小姨父,驼子爷爷变成了真的亲爷爷。而我总也改不过来,总是庆叔庆叔地叫,一不留神,驼子爷爷也从嘴里说出,为此赚了母亲很多白眼。
六年的小学时光悠长散漫,有些无聊。夏天的傍晚,放学后,我翻过学校后面的小土山,手里摆弄着一根狗尾巴草,顺着狭窄的山路一蹦一跳,路两旁的包茅快要沒过我的头顶,包茅的边缘如尖利的刀刃,常常在我光着的胳膊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血印。我的心却欣喜得不能平静。因为,山路的尽头,是小姨的家。小姨生了个粉嫩可爱的儿子-阿仔,一想到可以抱抱他,逗逗他,我就快乐得要膨胀。10岁的我突然变成了姐姐,有了弟弟,多奇妙。
阿仔一岁的时候,小姨父离开了村子,去了遥远的南方。听从南方回来的人眉飞色舞地说,那里满地都是金子。小姨父只带了几件衣服就出发了。那天,小姨满眼噙着泪,抱着阿仔,立在村头,看着隐没小姨父背影的那条山路。亲奶奶仍旧不紧不慢地做家务,训斥一群在院里互相追逐的鸡鸭。亲爷爷坐在二楼的房间,一言不发,半天没有下楼。
小姨父走后,我去小姨家的时间更多了,阿仔喜欢我,我也恨不得时时把他带在身边。这时,我发现了新的事实,亲爷爷不仅是个驼子,耳朵也不好使。他沉默少言,一开口声音无比浑厚,仿佛沉寂多年的山洞忽然裂了口。我跟他说话,他也只是面露微笑,点点头,很少应我。亲奶奶把我拉一边,说,阿仔爷爷有点聋,不大声讲他可听不见呐。
聋子?!虽然早有猜疑,但还是有些吃惊。亲爷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聋的?他是怎么聋的呢?这些问题在我心里盘旋了好久。后来,也习惯了,便不再想。暑假到了,我索性住在小姨家,终日逗阿仔,和邻居的小朋友满院子追着跑。这个时候,亲奶奶总是忙前忙后,做饭洗衣,叮嘱我们不要摔倒。亲爷爷呢?沿着院子找了一圈,不见踪影,我爬上二楼,亲爷爷的房门虚掩着,我蹑手蹑脚走过去,透过缝隙看,他背对着我,伏在老旧的桌上,低着头,背高高拱起,那凸出来的部分形状怪异,有点丑陋。桌上有几本书随意地摆放着。屋里弥漫着不可名状的安静。
看书?他看什么书呢?我很好奇,但也不敢问。但他也并不总是看书的。每晚7:00,他会准时守在电视前,把电视调到中央一套,等着新闻联播的音乐准时响起。邻居们是不喜欢他看电视的。他会把音量调到最大,以至于住在附近的好几家都能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聊天,总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就会把嘴朝上一努,死老头子,吵死人。
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人。村里的人都不太愿意跟一个驼背的聋子多说两句话。有时候,阿仔在院子里游戏,他走过来,朝阿仔伸出手,阿仔似乎和他也不太亲密,看到爷爷走近,他可不领情,一下子就跑开。他总也抱不到孙子,只好坐独自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不近不远地看着孙子玩沙、抓虫子,一整个下午,他独自坐在那里,时间安静地流淌,侧影静默,脸上的微笑仿佛凝固一般。
他爱孙子,也疼我。吃饭时,他总是用手势示意我多吃肉。看到我大快朵颐,把肚子吃得圆滚滚,他总会满意地点点头。
时钟滴滴答答。小学时光缓慢地走到了尽头。我念了中学,父母也南下闯荡,这十几年中,我再也没有回到那个被群山包围的小镇,再也没有见过亲爷爷了,这个又驼又聋的老人就这样被我淡忘了。最近一次想起他,是前阵子听到小姨在电话里对母亲抱怨,老头子在家,空地那么多,自己偏不种菜,天天去镇上买……彼时,我坐在母亲身边,听到她们对话,思绪突然翻腾,想到了幼时的小镇和村庄,想起了总是无言的亲爷爷,从村里到镇上,要经过一座长长的桥,一个老人,背高高拱起,肩膀伛偻着,在烟雨迷蒙的桥上,右手拄着拐,踽踽独行,日复一日。
这个清晨,突然看到他的死讯,心中悲凄感慨,难以形容,他的生平全部浮上眼前,隔着蓝色的大海,仿佛看见一个驼背的老人向年幼的我点头,微笑。他一开口,喉咙里传来山洞裂口般奇异巨大的声响……
寂寞的人,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惟愿他所去之处,欢声笑语常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