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〡我是“茧居族”

【原创故事,文责自负】


清晨。

我妈又坐在床边哭,不停抽动鼻子,忍着抽噎,哆嗦着吸气,虽然我的意识已经从半梦半醒中抽离,却紧闭双眼。

                  01

低垂着的窗帘完全遮蔽了外面的光亮。我的窗帘是深灰色的,永远拉得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不睡觉的时候,我就开那盏小台灯,我喜欢它昏昏的橘色灯光,带着一点温度。

我不想醒来。在妈妈的目光下,继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其实,我已经很久都没有体验过深度睡眠了,那种忘了一切坠入梦乡的好睡。当第二天醒来时,全身像条旧毛巾一样瘫在床上,四肢都被柔软的床支撑着,全然放松,那个感觉真是太让人怀念了,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这几年,我总在梦里奔跑、坠落,被追杀、被活埋,沙子像水一样侵入我的口鼻,我慢慢窒息,直至醒来,额头满是冷汗……

偶尔,我还会梦见自己在考场中,开考铃响了,可怎么也找不到笔,找着找着,我就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还不能从噩梦里逃出来,在即将清醒的边缘挣扎…….

我坚持忍住不睁眼。妈妈若看我醒了,就会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脸色,嘴巴不停张合,如同复读机一样,唠叨重复了无数遍的话。无非是让我出门走走,去散散心,找同学朋友聊聊,去接触外面的世界。

可我没有想见的人,也不想聊什么,外面的世界更加索然无味,一切都没有意义。我目前在网上打游戏,打游戏能让我集中注意力,不会东想西想。打游戏攒的装备,每个月可以换到两千元钱。

妈妈已经哭了有十分钟,即将离开!我的头疼第一次犯病,就在她碎碎念的时候。

那是我不去上班,待在家里有半个多月的时候,她开始念叨,我像往常一样不说话,除了沉默,我还能说什么?反正她说的都对。

可那天,她的声音好像变成了实体,像几只嗡嗡乱飞的蚊子在我耳边绕。它们飞着飞着,忽然在一瞬间猛然攻击我的头,扎进脑壳深处,然后,我的头就剧烈地疼起来,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胸肺处有撕裂般的疼痛,需要大口呼吸才能缓解窒息感。

头疼的时候,我的双眼也不归自己管,它们突突地跳,火辣辣地胀痛。我瞪着妈妈,眼珠鼓凸。最初我头疼发作时,她还会颤抖着双手,抚着我的前胸后背,想给我顺气,被我推搡过两次后,就不再尝试了。我一点也不想那样没礼貌地推她,但那个时候,手也不听我的。

妈妈总这样,看到我犯病才肯停住。如今,她已经不会被我狰狞的表情吓住,只一叠声说着“冷静冷静”,就三步并两步地往外走,仿佛匆匆离开作案现场的逃犯,头都不回一下。而我的头要在门“砰”一声被关上后,继续疼几个小时才能止息。

所以,这次我坚持紧闭双眼,让她哭够,自己抹着眼泪自己走开。

二十分钟后,妈妈出去了。房间重新陷入沉寂,我看着紧闭的房门,感到一点安心。这道门把我和整个世界隔绝,我独自一人,谁也别想进来。

                02

妈妈平均每周都会来我的房间哭一场。她怎么会有那么多情绪,三两天就能累积出一包眼泪。她近来虽然是在我睡觉的时候悄然而至,也会压抑哭声,但我猜,她其实是故意哭给我看的。

就像小时候,她明明常在我和小朋友玩得开心时,拎我回家做作业、弹琴、做珠心算、练书法,却还总跟亲朋好友或同学家长说,她很少督促我学习,也不想给我报补习班,对我是放养式教育。我弄不懂她的逻辑,但能看懂她在别人羡慕的眼光里,矜持地抬着下巴,流露出的好心情。

事实上,她对我的学习很看重,好像那是我生命里唯一值得重视的事。

小学四年级,我有个调皮的同桌,一连几天把水撒到我的课本上,还在下楼梯的时候故意撞向我。我回家告诉妈妈,她没太理会,只让我别计较,把心思用到学习上,只有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事。

直到我被那个同桌撞倒,摔破了手臂,她才愤愤地去找老师给我调座位,还警告我说:「手臂有伤不能写字,但脑子得跟上,决不可以耽误听课。」

初三时,邻座的女生打电话问我数学题,只要是她接电话,我永远不在家。后来,那个大眼睛的女孩也不再问我题啦。

我按照她说的,除了学习,什么也不管!一路顺利地从小学、初中、重点高中、211大学到研究生,第一年参加国考,就顺利上岸,成为一名公务员。

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直到两年前,我都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妈妈在朋友或家庭聚会时,总要不着痕迹地提起我,挨个收取一桌人的夸赞。

父亲是街道的科级干部,妈妈是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但她一向以文化人自居。假使人家夸我不愧是出自“书香门第”,她就会格外高兴。图书管理员的家庭也算“书香门第”吗?

              03

国考之后,上班之前,是我彻底脱离学习的开始。那是记忆里最轻松的一段时光,可我也没觉得放松和快乐。

那段时间妈妈不再管我,她甚至让我去找同学聚一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游也行。她的建议让我感到茫然,因为不知道能去找谁。初中、高中、大学,好像和哪个同学都只是见面点头的交情,只有借笔记,抄作业的时候,才会有人主动找我。

我不会抽陀螺,不会玩“拳皇”打“魔兽”,没有在放学后和同学一起踢过球,更不曾和谁上课递纸条、搞过女生的恶作剧,我总听不懂同学们讲的笑话,当然,也没谁喜欢和我玩。

于是,我只能独自在电脑上打游戏。亮一盏灯,不问黑白地对着闪烁的屏幕,找到一点事做。   

其实,不止我要听妈妈的话,爸爸也得听。要是不听她的,她就一直和你讲道理,无休无止。我上初中以前,她看我不听话,一般会“啪啪”两巴掌,后来我长得比她还高了,她就换成了不停地说。

上班报到之前,她让爸爸托王叔叔组个局,约新单位的领导提前沟通一下。王叔叔和单位的盖局长是多年前的老战友。

妈妈和酒桌上的爸爸用视频通话,还把我拽到眼前,让我对着屏幕向盖局长问好。晃动的镜头里,盖局长浓黑的眉,满脸红通通,笑得很大声,可能当兵的人都这样,豪爽!

爸爸在那晚回家后,第一时间向妈妈“汇报”说,盖局长和他的一帮战友那晚喝得都很尽兴,承诺我入职后,一定会多指点、严要求。


                04

和我一起分去单位的同事,都被安排到乡镇的基层所先锻炼两年,只有我被留在局办公室。

妈妈追问了我第一天上班的每个细节,“吁”了一口气,扬起嘴角对爸爸说,「提前打个招呼还是有用的吧,要是分到乡镇所,每天路上就得花两个钟头,从下面乡镇想调到局里可不容易!」

妈妈对我被留在局办公室的安排十分满意,但她不知道的是,盖局长的指点太“可怕”了。

第二天一早,我提前五分钟到了单位,迎面遇到盖局长夹着公文包下楼,站在高我两个台阶的拐角处。

我刚要打招呼,他已经开始声若洪钟地指点:「小同志要早睡早起,没啥事就早半个小时到单位打扫卫生,怎么踩着点来呢?」

上班时间,楼梯上上下下至少七八个人,他们的视线齐刷刷落在我脸上。

血一下涌上头,我想解释自己早早出门,可被导航到了一条正在修的马路上,绕了路又堵车才来晚了,可张了张嘴,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盖局长的话又像机关枪一样向我扫射:「这是工作态度问题,第一天上班,态度就不积极,以后怎么干好工作?小伙子要朝气蓬勃,要勤快要进步,看你蔫头巴脑的,跟个豆芽菜似的,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子精神!」

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地下了楼梯,走出办公楼。我这个“豆芽菜“”在原处呆站了一会,有点茫然,大脑空白了几秒钟,好像暂时缺氧。

在我过往的经验里,从没被谁这样当众批评过。不!这不是批评,是羞辱!为什么要在楼梯上当着这么多人说呢?为什么要这么大的声音?来单位的第一天,人家会怎样看我?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到办公室里的,手里似乎在整理桌面的纸和笔,但大脑里却一遍遍回放他的话,想要出口的解释,周围人的眼光,人们都会觉得我十分可怜可笑吧……

斜对桌的黑裙子几次悄悄抬眼看我,她肯定知道刚发生的事了。也是,盖局长那声音,估计五楼都能听得到。她可能想安慰我,状若无意地说,「盖局是单位里有名的黑脸局长,常发火,在大会上也动不动就拍桌子,你可别被吓住了。」

估计我这个第一天上班,就被盖局长训斥的小青年,已经是整个办公大楼的笑话了......

              05

来自盖局长的第二次训斥是在入职的一周之后。

那天一早,主任给了我一把公车钥匙。他说盖局长要去乡镇所检查工作,点名要我开车,同行的还有业务科室的姚主任。

拿着钥匙,我的手有点哆嗦。我的驾照是大三时学的,平时很少开车。上班前,爸爸带着我练了几天车。目前,我上班路上的车速基本都在50迈以下。

盖局坐在车后排,姚主任在我身边。

我调出手机导航,提示音才响,盖局就发话了:「路很好走,别弄那个声音怪烦人的。待会上了高架,一直往北,到白水埠出口下,右转就是。」

我只好划上手机,关闭导航,启动车辆,握紧方向盘,出发了。

可是,刚出大门五分钟,我又犯错了。上高架需要拐到右边的道上左转才行,而我错过了拐到右边道的出口,只能在直行道上继续走。

果然,后座上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在运气,然后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往后视镜窥了一眼,发现盖局长正瞪着眼,皱着眉,一脸不耐烦。

我的手心黏腻腻的,一把汗。姚主任看出我的紧张,小声安慰:「没事,前面掉个头再上高架,就多走一个小路口,现在还早,我们时间来得及。」

下个路口即将掉头的地方,刚好有两辆车追尾,占了左转道。我得先变道,绕过它们再掉头。可我找不着变道的机会,后视镜里一辆接一辆的直行车径直驶过,没有一辆车看见我一直在打的转向灯,愿意让一让。

一直踩着刹车,我的小腿肚子僵硬得像块石头。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吼,「你马上下车,我来开。」

我下意识地回头,盖局长正狠狠地盯着我,气咻咻地的咬牙。不知怎的,我全身一哆嗦,脚尖一松,小车向前滑出去,“砰”一声,撞在了驶来车辆的后车门上。

猛然的冲撞中,我吓傻了,眼泪一下喷出来。

                06

幸好两辆车上的人都没事。那天,我是被盖局拎着衣领,拽下车的,因为没反应过来,腿还软着。

他左手叉腰,右手指着我的鼻子,一副没眼看的表情:「大小伙子,车开不好,胆子还这么小,屁大点事,还掉眼泪,你到底能干什么?」

他眼里的鄙夷如同一块石头,重重砸向我。身边川流不息的车里,不知有谁会看到那个被指着鼻子痛骂的我,狼狈、不堪。

姚主任站在一旁抬头看天,虽然视线没有落在我身上,其实在从眼角悄悄打量我,他觉得这是一出好戏吧,得使劲忍着才能不笑,我这么大的一个小伙子,竟然吓哭了,也许这会是他今晚的酒局上,用来佐餐的新笑话。

从那天起,我再没去上过班,谁说也不去。

妈妈找了不少人来劝过我。其中,还有在电台主持过几年夜话节目的小表姑。他们的套路都一样,先讲一讲工作的重要性,再说一说父母的不容易,然后劝我克服心魔,战胜自己。

我没有心魔,我也知道被议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少块肉,我就是不想见人。

起初我还总在心里追问自己,为什么被盖局长拉下车时反应那么强烈,竟然还哭了?后来,就有点恨妈妈,她为什么要找盖局长来关注我,指点我?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想了。

                07

这些事的细节有点模糊了,它们变得不重要,什么都不再重要。我只觉得一切都没劲透了,吃什么,喝什么,做什么,都索然无味,找不到一点值得期待的事。

网上说我这种不出门的人,是“茧居族”。精神卫生中心给我下了诊断,说我是抑郁症。

妈妈隔三差五请来给我做工作的人又换了新的一拨,亲朋好友换成学校的心理老师。她还试图带我去心理咨询中心去看看,被我拒绝了。

我不肯吃药,也不打算去看心理医生,我只想呆在我的房间里,关上门,开着灯,不想过去和未来。假使有一天游戏也不能再让我关注,就说明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到了吧。

赵老师第一次登门时,只在门外和我打了个招呼,她是位社区工作者,看起来30岁上下,穿着很随意,话不多,和爸爸妈妈聊天时,多数时间在听。

半掩的门外,隐约传来她和爸妈的说话声,似乎在谈我们一家三口的相处模式,爸爸和妈妈开始还很平静,一会就有了争执,后来他们一起叹气。

妈妈从那天之后,没有再一大早跑到我房间来哭过。她的话都变少了。

                08

赵老师第三次来我家时,才和我对话。她问我,「对着灯,闭上眼睛,会感到光吗?」

「会」,我肯定地点头,是灰蒙蒙的光。我就这样闭着眼睛,在她的声音里慢慢放松,按照指令,循着一条长长的路,回到小时候。

那时,我还很喜欢阳光的吧,在明亮的光里追着一群孩子跑,满头大汗。然后,妈妈出现了,她穿着一件灰色风衣,板着脸站在墙角看我。我奔跑的脚步慢下来,迟疑着,还想去追那群孩子,又不太敢。

赵老师的声音如同初夏的晚风一样,在我的耳边拂过,「你现在走到妈妈面前,告诉她,你想一起去玩。」

一开始我很小声地说「妈妈,我想去玩」,重复了几遍之后,我感受到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再翻滚,我的声音越来越大,不知为什么,眼底忽然发潮,我有点惊慌,又要哭了吗?

「想哭就哭出来,不要忍着」,赵老师鼓励我,「哭出来的,都是压在心里面的情绪」。她带着我继续对想象中的妈妈说「我想去玩」。

说着说着,我的眼泪真的流出来了。赵老师问,「妈妈说了什么?」

妈妈会说,「学习最重要,小孩子的任务就是学习。」

赵老师问我有什么感受。我摇摇头,「我没有感受,就是有一点不高兴。」

「不高兴也是感受啊,说出来」,赵老师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量,她用肯定的语气带着我说,「我不高兴。」

几遍「我不高兴」的重复后,我忽然感到呼吸急促,有点喘不上气来。

赵老师的声音平静而温柔,她描述我刚才讲的场景,「妈妈穿着灰风衣,拒绝了面前的小孩子。周围的小朋友都在玩,只有他要去学习。明明玩得很高兴,可妈妈还是坚定地拒绝了他。难道只有学习是重要的吗?你的心里有什么感受吗?」

「我感到愤怒」,这句话冲口而出,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如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那一瞬我的愤怒如同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喷薄而出,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在我越来越大的声音里,流淌在我的心上。

那一天,赵老师带着我释放愤怒、委屈,带我去看那个渴望和需求未被满足的小孩子。

她离开后,我觉得疲倦极了,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醒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一觉,很长,很沉。

            写在最后

是的,你没有猜错,赵老师用了近半年的时间治好了我。

我在她的面前话越来越多,她从不评价我说的是否正确,只微笑点头鼓励我继续表达,有时,我实在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时,她会与我讲一点心理学知识。

虽然她说得很少,但我自己却能看到很多。我看到自己在妈妈的控制下,脆弱又压抑、自卑又无力;我看到自己压抑着、沉默着,为了逃避痛苦,慢慢和这个世界隔离;

我看到,盖局长的指责只是引爆点,根源是我的内心建构存在问题。从小到大只因为成绩被肯定过,脱离了学校环境就特别怕,深层的价值感太低。因此,面对严厉一些的指责,内心开始坍塌。

我看到,自己虽然很不喜欢妈妈的虚伪,不喜欢她人前的刻意炫耀,但我自己也非常在意别人的评价……

不过,我这样把自己隔离起来,也是一种应对方式,虽然我关上了门,但留下了一盏灯,那是我对这个世界保有的希望。

赵老师就这样引导着我去看,去察觉,修复内心,让我领悟到很多,六个月之后,我站在了阳光下,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感知微风里的花草香和马路上传来的各种声响。

我在楼下的花园边驻足时,回头看见妈妈正在二楼的阳台上看我,她捂着嘴哭,我就知道会这样,她还是没学会更好地表达自己,不过她已经学会沉默。

这一次,我要用自己的力量,重新面对这个世界,去懂得、去原谅,也许还会去爱。

【最新统计,在我国上海、北京和深圳三个城市中,15-24岁人群中,茧居族的数量达到6%,在日本的这个数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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