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清晨,空气潮湿得可以拧出水来。弥散四周的浓雾如烟如尘。其时我正匆匆行走于城南一偏僻石巷。一首熟悉而又遥远的曲子破空而来,穿透了周围的宁静,袭入我沉于心底蓦然翻出的记忆。
多年前的一个深夜,我送别一位友人踏上北去草原的列车,独自步行返回学校。城市流动的车灯在大道上依然闪烁不息;宁静的街却冷冷清清,昏黄的路灯下远近不见人影。行至广场钟楼东首,猛然见一高大长发背着巨型吉他的同龄人在拐角处匆匆而去,心里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油然而生,觉得城市夜街这长发的艺术青年此时本身就是一道艺术的风景。我忽然很想追上去结识他,但又怕太冒失莽撞只得看着他绝尘而去。
之后的一个周末,我的一位主持上饶电台音乐节目的朋友约我参加一个聚会,很巧又遇上了他。清瘦、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笑意。他仔细聆听每个人的发言,修长的手指上戴一只银色戒指。轮到他谈及当代的流行乐坛时我很注意听他对岭南派与前卫音乐的独到见解,欣赏他的博学、直率。他叫齐艺,名如其人。这次聚会后我们很自然地成了朋友。
我才知道他来自北方的一个城市,在福利院长大,是个孤儿。母亲遗留给他的只有一枚他戴在手指上的戒指,以及他对音乐天才般的悟性。他自学成才,弹一手出色的吉他,而且有一副低沉磁性的好嗓子。他曾说他得过家乡小城的十佳歌手,这一点我并不怀疑,我只是对他自幼历经磨难有着凄苦身世而颇感意外。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友情。他沿铁路南下,游历各个城市,出入各色歌厅。他说能在流浪生活中找到音乐的真实价值。
就这样他在城市唱歌,我在城市求学。他很羡慕我在象牙塔下的生活。闲暇时聚在一起谈天论地,海阔天空,间或他请客约我去咖啡厅小坐,或是请我听他走上舞台唱拿手的英文流行歌曲《昨日重现》。台上的他唱这首低沉忧伤的歌曲时声情并茂。我知道这首曲子融入了他对沧桑往事的理解与情感的渗透,因而才会演绎得如此生动感人。
那年的中秋,一连几天没有他的消息,我便去住处找他。只见他病在床上软软地靠着,看见我来苍白的脸上刹时露出了笑容。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他是如此的无依无靠一一他其实就是一个四处奔波追求音乐追求生活的北国孤儿。我默默扶他下床,掏钱送他上医院,精心照料他。我的朋友自始至终没有对我言及半个谢字。
病好后不久,他来辞行,又要启程去另外一个城市。我的一路走来一路歌的朋友注定又要漂泊他乡。我送他上列车,他还是我初见时的样子,身材高大,飘着长发,背一把巨型吉他。临别时这位北方汉子居然也会湿了眼角,在他侧过脸看向车厢时我分明看到了闪动着的泪光。他握出我的手使劲摇晃。我留下了他录制的《昨日重现》的唱片。列车启动时,他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朝我挥手,那枚银色戒指发出刺激我记忆的刺眼的光亮。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试过几个行业,辗转各个学校教书。很后悔一直没给他留下我的确切地址,我们断绝了消息。我不知道我的那位朋友如今身在何处,是否过得幸福安康。深切怀念和他聚在一起时美好的日子。眼下,这熟悉的曲子悠悠袭来,磁性、忧伤、深沉、隽永,我仿佛又见他清瘦、棱角分明、很中国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