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灵这学期的课少,星期一到星期三,下午都没课。所以上午上完课后,再去吃过午饭,下午她便骑上单车,带上单反。从学校门口的大马路出发,在这座已经栖身两年的城市里乱逛。
再大的城市,也禁不起无聊大学生的如此消磨。从北场到南城,这个城市的新旧都被茹灵对焦,然后记录。
每天晚上回来,茹灵会浏览一遍自己拍的照片。剔除掉一些不满意的,剩下的就保存起来。
从学校去北场的路上,有两条路径,一条大道,名叫阳关路。另一条是土路,砂砾挡道,磕磕绊绊。是以前的职工下班图方便踩出来的。茹灵有时嫌路颠,就走大道;有时嫌路远,就走土路。不过这时候,米兰正处花期。早在一个月前,茹灵就注意到了土路旁有几株被遗弃的米兰。矮矮地长在路旁,簇成一团。这几天,米兰又打了新骨朵,一粒一粒地攒成了球。渐次开放了。
所以,茹灵最近都从土路走,每天都记录着米兰的成熟。每一种花的花期都是它们最耀眼的时刻,为了这一刻,花们积攒了太久的能量。所以,茹灵尽心尽力地记录着,成为米兰最忠实的观众。
茹灵把所有的米兰照片全存在了一个文件夹中,仔细地比对着每一张照片。她在诸多照片中,突然发现了同一个身影。有时是白色衬衫,有时是蓝色卫衣,虽然衣服不一样,但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斜着背对镜头,所以拍下的都是半个侧脸和半个背部。还有,还有眼睛余光!没戴眼镜的睫毛下的一点闪光。
茹灵知道这余光意味着什么,她舞蹈课上身穿体操服,纤手轻扬,螓首微摇时,男同学慌张地来不及躲避的眼睛就会留下这样的余光。这是他们躁动的证据。
茹灵像是窃得了什么秘密一样,眉眼弯弯。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着照片中的那个人。衣服常换,都是干净洁雅的风格。面容清癯,朗目疏眉,照片中的一只手插牛仔裤口袋中,茹灵轻笑一声:“还装X呢。”
第二天茹灵从土路骑过,龙头难把握,捏得一手汗。到了地点,下了单车。依旧举起单反。拍了几张自己觉得不错的。沿着米兰植株继续走,在一个转角突然冒头,就看到那个身影,身影前支着画架,张着画布,一笔油彩在茹灵出现的时候猛地拉长,接着又回旋,长成一副斜逸的枝丫,后来又点上白色,一串突出的米兰和谐地融入画面之中。
白色背影画完这一束米兰之后才气定神闲地回过头来。
“米兰开花的时候我会过来看看,然后有兴致时就会画上几张画。”
“你我志趣相投,我在这坐了好几天,除了你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经过。”
茹灵在照片中找到的稚涩青年的形象无法与眼前的这个形象重叠起来。之前的印象瞬间崩塌,然后再以眼前这个人为模板,重新建立起一个印象。
茹灵在这个新建的形象之前局促地说不出话来。
转过来的头无趣地转回去,起身,开始收拾画架。
“你要走了吗?”茹灵双手握着单反,颈上的单反肩带绷得笔直。
“哦,对,我之前是看时间,时间到了就走,这几天是看你,你来的时候大概是三点半左右,每天都挺准。你来了也就大概到我回家的时间了。”
“再见啊。”他简单地收拾了东西,拎起布袋。
“嗯”。这声音细不可闻。
他把再见当做一种客气,而茹灵像是当做了一种约定。
茹灵对这个男人的好感不自觉地产生,他所拥有的气质是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具备的。在这个九月金秋里,只有他让茹灵感受到了成熟的气息。
晚上回到宿舍,茹灵把所有的照片一一筛选,今天其它的景拍得很少,几乎都是米兰的照片,迎面扑来的都是米兰花香。而馥郁的米兰花香中,藏住了乘他离开时拍的一张白色背影照片。
第二天,茹灵依旧骑着单车,背着单反,在崎岖土路上颠簸。到了米兰花前,走过那个拐角。看到他正在画画,画布上有着大块大块地空白,等待着被填充。
“你时间到了吧,该走了吗?”茹灵站在他的背后。
“还有一个多小时呢。”他在调试着颜料。
“嗯,你不走吗?”
“我才刚来一会啊,你今天比以往提早一个小时了吧。”他回头对茹灵笑着,手上动作不停。
“哈哈,你还挺精明的,你是职业画家吗?”茹灵在他背后站住,单车在几步外,单反放在了车筐里。
“以前在**大学里学的美术,毕业之后就没走了,留在这里当了个公务员。”颜色已经匀好了,但是他还没有着笔。
“哦,我是**大学在读,你好,学长!”茹灵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得特别漂亮。所以她往往会在需要的时候在别人面前露出这种笑容。那些被叫做大猪蹄子的生物会在这种笑面前沉沦,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但现在,即便身前的这个人背对着她,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带着些许媚意。
“嗯,你好,你是学哪个专业的?”被称为学长的转过头来,看着茹灵。
“美术的啊。不然怎么叫学长呢。”茹灵俏皮地笑答。
“哈哈,好啊,那你来坐下,让学长来检验检验学妹的专业水准。”他让出了板凳,以逸待劳地替茹灵圆了谎。
茹灵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坐上小板凳,从美术学长手中接过画笔,又要用另一只手来接颜料盘。五指张开,粗鲁地准备接过来。
啪,颜料盘倾斜下来,从茹灵手上滑下来,扣在大腿上。
一对纤纤玉腿上沾满了颜料,还在继续流淌,扩张。
凝脂般的肌肤被秽渍污染,侵犯。
美术学长慌了神,急忙在布袋中拿纸巾递给茹灵,自己又不敢亲自上手。嘴里唧唧碎碎地叫她赶紧擦擦。
茹灵接过纸巾,掀开颜料盘,使劲擦拭着。油画颜料越擦扩散的面积越大。一包纸巾用光之后只是把大腿擦干了,颜料依然附着在皮肤上,丑陋的像魔鬼。
学长开来了车,叫茹灵上了车。“油画颜料很难洗掉的,必须要用汽油才能洗掉。我带你去汽修店,要点汽油来。”
汽修店离得倒不远,学长停了车,出去和师傅交涉,要了个盆,盛了点汽油,又从后备箱拿出一条毛巾。全部塞给茹灵之后,自己在车外面等着,让茹灵一个人在车里清洗擦拭着。
茹灵向自己撒着气,拿毛巾擦得大腿通红通红的,然后才下车,把盆递过去,一个人回到车上。
学长开车又把她送到米兰花丛中,两人下了车,学长连连道歉。“要不我开车送你回去吧。把自行车架到后备箱里。”
茹灵头也不回,甩着马尾走向单车。“不用了,再见。”
“那好,再见。”学长站在茹灵背后,语气充满歉意。
茹灵又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茹灵满怀羞赧地回到学校,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又情不自禁地仔细回想。在记忆中复盘了每一个细节。她觉得她在拿纸巾擦拭大腿的时候,就像是一个骚情的舞女,在向他卖弄着自己青春的胴体。
第二天,茹灵没有去,一天都在学校里,去跑步,去看书。但到第三天的时候,她又拿起了单反,她觉得她不能辜负那些一直等着她的米兰花。
茹灵去的时候,米兰花还在按部就班地开着,但是画上却不在只有米兰了,还多出了一个女孩,笑容比米兰花更亮丽。
茹灵绕过画画的人,站在一株米兰前,开口问道:“你画的是这样的场景吗?”茹灵盯着那双眼睛笑着,眉眼弯弯,嘴角上扬。
学长,一愣,又一喜。走过去,拢过茹灵的肩说:“画里应该还有个我。”
两个人正对着画布,向面对镜头一样端庄。
茹灵在米兰花前嗅到了爱情的味道。
米兰的花期将在九月末左右结束,此时正是米兰蓄力进行最后绽放的时刻。天气晴朗无云,鸟雀嬉闹争鸣,草木依旧享受这个年度中最后的暖阳。
茹灵日日走小路,米兰花处为行程终点。游荡全城的心绪最终缠缚在这里。
学长尽了一个恋人和男人的义务,将茹灵从荒郊带到宾馆,从谷底带到山巅。
每一次,学长都让茹灵感觉到像是在寥廓草原中被奔腾马群倾轧而过,或是被大海淹没,在洋流中翻滚冲撞。
茹灵觉得这真是一个男人,一个压抑的灵魂,一头难耐的野兽。
但乐极往往生悲,花开之后尽是凋零。
彼时不过是十月初,米兰还剩些星星点点的花,不知春秋地开着。
茹灵骑车去的时候,正看见学长正朝车上搬着米兰,茹灵现在才看到,一共有五盆。学长将盆上浮土扫尽,再拿抹布擦一遍,就放到后备箱中。
“你干嘛呢,你家花啊。”茹灵觉得好笑,又觉得莫名其妙。
“对啊,是我家的。”学长没抬头,搬着花。
茹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而且突然意料到一件事情,学长从来没有带她去过他的家,甚至没有提起过。
学长搬完了这盆花,走到茹灵面前。说到:“我老婆待产,闻不得太浓郁的味道,所以我就把这几盆花搬到这片没人的地方了,但还是怕人偷,所以,每天乘我老婆午睡的时候我就来看看。”学长脸色发赤,偏头看其它地方。
“我之前每天画画都带回去给她看看,这段时间没画给她看,她起了疑心。前两天坐出租来的时候,看见我俩了。”
“我当初毕业后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她,我爱她。”
“她现在在为我生孩子,我当初能到这当上公务员,也托了她爸的关系。”
“她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生产,我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当爸爸了。”
“米兰的花期已经过去了,花带回去也不要紧了。”
“我很喜欢你,但我却对你负不起责任。你就像大学里的她,我也把我当做了大学里的我。但是现实不是这样的。我很对不起,伤害到了你,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沉迷了,我在欺骗自己。但最重要的是,我也欺骗了你和她。”
学长搓了搓手,一些浮尘簌簌而下。“我对不起你,你要好好保重。”学长转身,继续去搬未搬的花盆。
茹灵站成一根木桩,每根神经都紧紧绷住,但学长讲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刷子,毫不在意地拨动着每根神经,每根神经都将自己感受到的痛意传达给大脑,所有的悲痛都积蓄在眼眶里。
茹灵使劲地睁大眼睛,想让眼泪继续存蓄在眼眶中,只要不落下来,自己好像就还是坚强的。在拼命睁大的眼睛中,茹灵看不到学长的身影,只能看到米兰星点的花朵逐渐幻化成一大团一大团的花簇,就像是她九月初刚看到米兰肆意绽放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