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得挺失败的,”他说,“从小到大。”
我看着他摘下左腕上的浪琴名匠,随手搁在餐桌上,撩起两只袖口,然后伸出右手拿起酒瓶给自己斟满。整个过程中我一言不发,等他继续说下去。
“就像,生活在一个框里,有个声音告诉我:看好了,这就是你的规定范围,不可以越界啊。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每样事情都定个目标。该进重点高中了,该进名牌大学了,该进500强跨国公司了,就跟工厂流水线似的,方向明确,目标清晰。只要按照那个声音的提示去做,就会一切顺利,得到大家的认可。只要那么做,就会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框的人生。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像这么长大的应该不止我一个吧,我估计。”
他举起酒杯,朝我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
“但慢慢地,我就发觉哪里不对劲。怎么讲呢,好像前半段的人生和后面的人生忽然错位了,以至于我完全无法理解那些事情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开始斟词酌句,“要说前后分界线,也许就是进了大学。我是保送进的北大元培,至少在那时,一切还是按部就班的,除了校园大一点,人多一点,其实和高中并没有什么不同。直到大二元培班分专业,我才发现,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适合什么,到底想做什么。该选择哪一个专业,我根本没有概念。是应该念物理系,还是计算机系,还是数学系?哪一样对我来说都没区别,哪一样我都能胜任,从高中以来我都是按照这个标准活着,但这世界上的事情却不能一直如此,你要取舍。”
他低下头轻轻晃动着酒杯。“你还记得张欣欣吗?”
“张欣欣,”我重复道,“当然记得,高中那会儿你们一直在一起的。”
他点点头。“就连选专业这件事情,最后我也是听从了她的建议,选择了计算机系。她几乎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在她看来,这是最明智的,无论从就业还是创业的角度。”
“这是实话。她很了解你。”
“是啊,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他苦笑了一下,“可惜我们已经离婚了。”
对于一个女朋友失联,人生处于莫名低谷的人,他最后这一句颇有点心心相惜的意味。但那一刻我的惊讶之情还是溢于言表。我说:“离婚?我都不知道你们已经结婚了。”
不愧是模范生,凡事都能走在我们前面啊。
张欣欣,也就是前文提到的我的初中同桌,大一那次聚会之后好像就没再见过她。要说对她的印象,除了面容姣好,才艺出色,每次数学测验都能把附加题做完之外,可能就剩下一些孩子间的轶事。比如,刚上初中的时候我们被分到一个桌子,她是班长,老师要求她检查周围有没有同学上课时偷看漫画书。那会儿我冬天老擤鼻涕,又没有垃圾桶,就把擤鼻涕的卫生纸全部丢在课桌肚里。结果就出现了尴尬的场面:她不知怎么想的把手伸进了我桌肚里,摸索良久,然后“咦”地一声(非常夸张的,表达惊讶和恶心的声调)用指尖捻出一团湿漉漉的卫生纸球,在眼前观察一阵后捏着鼻子弃如敝履似的丢在我俩座位之间的空地上,并把手在我裤子上擦了擦。在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做过类似侵犯领土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和我划清界限,我们的友谊才得以长存。
他和张欣欣是高中时代的伉俪。伉俪者,相敌之匹偶。他们在学业上不分伯仲,精神上也能相互了解。尽管如此,他们两人的生长环境却大相径庭。他家境富裕,父母也是学生时代的情侣,父亲在本市一所科研机构担任领导,母亲在一家房地产公司负责绿化设计,父母工作都比较忙,对他管教的也比较少,家里称得上民主氛围。而她家境就十分一般,父亲是已临近退休的地方公务员,母亲从她上中学开始就下岗在家做全职主妇,母亲比父亲略微年长,家中由母亲主掌大权,父亲常年早出晚归,很少能看到人影——他第一次听她说起她的家事就明白——没有离婚,只是为了孩子和钱。
这样的两个人,在偶然的机会下走到了一起。可能除了彼此之外,他们也很难交到其他朋友。他们一起吃午饭,一起自习,一起放学回家,可以聊的事情数也数不清,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了对未来的畅想,比如,考进同一所大学,定居同一座城市。这些理想并不遥远,以他们的条件和能力,这些都是可以轻而易举实现的。可现实是,二零零二年那个秋天,他保送北大,她考进上财,他们的人生第一次像没有咬合的齿轮一般,一格一格地错开了。
他告诉我,在得知了她的第一志愿后,他着实有些失望。就金融系而言,那所大学确实是一流的,但是以她的估分来说却并非上上之选。只要她有那个意愿,进北大应该也不成问题,可她却连考虑一下,或者跟他商量一下的时间都没留,就做了决定。她认为没有那个必要。我以后一定只会从事金融工作啊。上海是金融中心啊,离家近啊。我是女生,和你不一样啊。你做什么都可以,家里都会支持你的啊。我要选择最稳妥的路径,我没有谁可以依靠,不能有一丁点失误啊。诸如此类的话语,让他十分无语。他本想两个人进同一所大学后再慢慢发展关系,至少也要在同一座城市吧,可是保送的机会只有一次,他这边已经无法重选了。去北京念大学吧,递交志愿表前他最后一次劝她。但她还是摇头。
大学一年级寒假,他急匆匆地挤上春运的火车回家过年。在那个飘着雪花的冬天,他几乎每天都和她约会(我和他就是那一年寒假在初中聚会散场时遇见的)。他开着老款别克世纪,载着她一圈又一圈地绕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在每一次深夜停稳在她家楼下的香樟树下时,他都转过头去凝视着她的侧脸,希望能有肌肤之亲。
不只是牵手,拥抱,接吻。他心里的声音告诉他,他们的关系不应该只停留在这个层面。他不知道她是否也这么想。
“最后成了吗?”我问。
“当然没有。”他望着窗外说道。暗淡的夜空不知何时积满了厚厚的云层,窗玻璃上有雨滴悄然滑落。他的目光落回到我身上。“那种情况下,没有成功难道不是正常的吗?”
可以理解,我笑着附和。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羞赧,接着也微笑起来。“但你知道吗,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原谅当时的自己。无法原谅自己的胆怯,和失败。那个梦魇一般的冬天,仿佛是后面所有事情的源头。”
他在北京孤身一人。沿着未名湖一路的潋滟波光里找不到他和任何女孩并肩的倒影。中关村的街道无比喧嚣,食物口味也很奇怪,放眼望去,身边布满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那是钱理群的原话。因此,初到北大那段日子里他一直思念着张欣欣。只有和她通长途电话才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夜幕降临,他坐在桌前给她写信,把所有的情感一个字一个字揉进信纸里。她一开始也会回信,写那些自己在上海见到的有趣的人和事。但慢慢地,回信就越来越少。他只能反复读着她曾经寄来的那些信,想象她现在在干什么,直到忍不住再给她的宿舍打一个电话。如果她碰巧没有接,他就不停地拨,不停地拨,有那么一度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陷入了某种混乱,那个框框不见了,没有任何提示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学会了抽烟,开始逃课,甚至偶尔在网吧夜不归宿。
每当他放假回到家,可以与她见面的时候,开始的几天总是那么美好。可渐渐地,他就会变得越来越焦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说不清楚。还是原来的人,熟悉的物,可有什么东西随着他们长大成年就忽然消失了。当所有的新鲜事分享完毕,两个人就像配合默契的伴侣一般,同时陷入了无话可说的荒原。
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不管有没有正确答案,他也认为不该是相敬如宾。那里面缺乏可以归纳为方向性和稳定性的东西,让他十分不安。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她。而此刻,就在他鼓起勇气想做出一些突破的时候,张欣欣那边表现的却像一面几乎没有回音的墙壁。他抱着她,闻着她发梢上洗发水的香味,她垂着双手,任由蓝色连衣裙在风中起舞。很自然地,那一年夏天的尾声,在依依惜别回到各自的城市之后,他们就像是彼此说好似的不再联系了。
双方都没有提出分手,而是自然而然地中断了这不被看好的异地恋。无疾而终,不失为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束方式。而人生的序章才刚刚展开,他们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所以一定要追寻缘由的话,那就是他们还处在连分离都会觉得美好的年纪吧。
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摆脱了失恋的阴霾,开始加入社团,参加各类比赛,组织公益活动,并且在大三的时候,在北大软件学院的帮助下,和一帮志同道合的微软亚洲研究院实习生一起,开启了人生第一段创业的旅程。
“如果我没有记错,拉里•佩奇和谢尔盖•布林的谷歌,也不过是源自他们在某个异想天开的夜晚一念而生的校园项目BackRub。”
“没那么传奇,”他笑着还是有些腼腆,“不过,大体是那样的。我们那时有想法,有技术,缺的是商业上的经验,幸亏运气一直不错,赶上了对的时机。”
“总归是成功了。”我说。
“成功了……呵呵,也许吧。我一直比较晚熟,对于成功这种事的理解力总比别人慢半拍。我那会儿的想法很简单,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人生要有个方向,否则就会不停地胡思乱想。”他颇有些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又陷入缄默。我默默给他斟满酒杯。
“我们再联系上已经是二零零六年了吧,我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去上海参加一个圈内交流活动,其实主要是为了给已经在筹建中的公司找合伙人。我是一个人去的,除了上海当地的一两个同学之外跟谁都没说。但很神奇的,那天回到酒店之后,她找到了我……”
神奇吗,那天回到酒店之后,他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之际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没有署名,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他第一感就是她发来的,于是犹豫着拨响了那个号码。不出所料,他听到了张欣欣的声音。
是你吗,他问。
是我,那边回答。你还好吗?
那一瞬间,他过去这些年的好与不好都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因为他忽然明白,自己从来都不曾忘记她。他已经要毕业了,四年的大学生涯一晃而过,依然单身,刚开始创业,靠着父母和学校的资助维持项目的运营,新公司的一切正处于青黄不接的境地,什么都没有迈上正轨——他都不敢回想下去,那只会让已经疲惫不堪的他失去最后一点自信。而就在这个时候,昔日的美丽女友找到了他,在他最低潮的一个生日托人查到他的手机号码,问他过得好不好。他隐约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