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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委屈的呜咽,她脚下一顿,对面的绿灯一闪,红色的光亮起来,四周突然响起一片刺耳的鸣笛声和刹车声,夹杂着几句恶毒的咒骂,阿梨回神发现自己正站在十字路口中间,耳鸣不止,脑海一片空白。
阿梨猛冲几步到了马路对面,白色的长裙微鼓,夏日难得的一阵凉风拂过她乌润的秀发,她秀挺的鼻尖因慌张浸出晶莹细小的汗珠拦住了滑下的青丝,发梢在唇角处堪堪停驻,不安回眸的一瞬,美丽不可方物。
阿梨紧了紧怀里的教科书,抬头,发现马路边的一户人家窗户大开着,一个憨憨傻傻的男人手被绑在一根粗壮的钢筋上,钢筋深深地嵌在混凝土里,不可撼动。
男人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阿梨,嘴角的涎水源源不断滴在他的衣襟上,留下一片深深浅浅的水渍。
阿梨定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堪堪想起眼前这个流口水的男人是她老家这边的傻子,因为男主人酗酒,他的孩子生下来就痴痴傻傻,不会说话,不懂人事,只是终日在大街上游荡,却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傻子经常忘记回家的路,所以往往饿得面黄肌瘦奄奄一息才会被姗姗来迟的父母接回家,再后来,他的父母索性狠了心,将他拘在家里没了自由。
阿梨在十字路口听到的声音多半便是这个傻子发出的,想到这里阿梨不禁有几分恼火,跺跺脚,快走了几步去镇上中学给孩子们上课。
此后的几天,阿梨都会看见傻子,枯瘦的胳膊被勒出了血痕,脸上灰一道白一道像是哭过,眼睛却还是直勾勾盯着她的,阿梨心里一阵发毛,庆幸自己上的是早课,早上上班的人多,她可以混在人群里躲过傻子目光的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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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终是没忍住,将在十字路口的事儿告诉了她奶奶。
阿梨的奶奶是村里的神婆,据说通晓神佛之事,拜于南海观音座下,神叨叨的,什么不正常的事都能让她说出个缘法来。
哎呦,阿梨,不得了哦,那傻子竟是观音座下的童子转世,因盗用观音净瓶里的圣水,被罚入凡间体验人世疾苦,投胎时又替别人挡了天雷,这才成了傻子。
阿梨自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她是人民教师,是无神论者,再说了,都说了是因为傻子的父亲酗酒才导致的智力发育不良,什么偷圣水,挡天雷都是胡扯。
阿梨奶奶急了,说,你别不信,你在十字路口那一回不是巧合,是路边的小鬼想要取你性命让你当替死鬼,你不是说当时听到傻子叫唤,那是他在冥冥中救了你,他肉体愚钝,但元神清醒着呢。
阿梨越听越渗得慌,忍不住反驳,那照您老人家这么说,那傻子为何要救我,无亲无故的。
阿梨奶奶语塞,却是不敢再算,她虽通晓天命,却也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一日一算,多了怕是会折寿。
阿梨心头一股浊气挥散不去,始终觉得这心里郁郁,烦躁不安。
阿梨奶奶能掐会算,来算命祈福的人往来不绝,老人家便把推算的事情给忘到脑后去了。
虽说心里无鬼,必正气浩然,邪魔鬼怪纷纷退散,但阿梨每次经过十字路口,越发的浑身发冷,总觉得有人在她耳边幽幽地吐纳气息,冰冰凉,像是一条蛇盘踞在脖子上。
就这样过了几日,阿梨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关押傻子的房间,窗户依旧大敞大开,傻子却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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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发现傻子解除拘禁之后,阿梨上课的时候便有些心不在焉,频频走神之后,她决定让同学们自己上自习。
阿梨轻轻关上教室门,站在走廊上,阳光明媚,隐隐的热浪翻滚。
她去办公室找了一只塑料水桶,白色的高跟凉鞋敲击在地面上,节奏缓慢而悠扬,男老师们放下手里的课本,聚集到外面,借着走廊的柱子,不加掩饰地打量着青春靓丽的阿梨,因此,当傻子冲到阿梨面前争夺盛满凉水的水桶的时候,所有未婚的男老师都冲出来护驾。
其中莫过于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体育老师,他膀大腰圆,虎背熊腰,一拳就把傻子捶倒在地,傻子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阿梨只是想提一桶凉水放在教室里给学生降降温,凉快一下,谁知道她刚走到操场门口,就发现了烈日下乐呵呵的傻子,他正羡慕地看着阴凉地里自由活动的学生,踢毽子,跳皮筋,扔沙包,没有人邀请傻子一起玩,他们对傻子晒太阳的行为表达了嘲笑和讥讽,那粗糙的恶言恶语,使阿梨深深地怀疑那些学生是否真的是受过教育的孩子,否则,怎么可以,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进行如此攻击。
体育老师对傻子进行了驱赶,成年人的谩骂声更加不堪入耳,阿梨咬咬唇,负气般转过身去专心打水,清凉的水雾暂时缓解了她的暴躁,她纤细的胳膊提着半米高的水桶有些吃力,她晃晃悠悠地想,她一会儿还要爬三楼呢。
没想到傻子一眼瞧见了她,并在第一时间冲了过来帮她提水桶,毫无预兆地冲出一群男人,将傻子打倒。
拳头雨点般落在傻子身上,阿梨如梦初醒,连忙制止大家的暴力行为。
她弯下腰,视线与傻子齐平,身后的裙子上移,露出一截纤细白嫩的小腿来,霎时惹得众多男老师眼神发紧。
傻子身上传来一股舒肤佳的清香,没想到,竟是洗过澡的,阿梨唇角勾起露出一丝笑意,别哭了,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阿梨伸手去拉坐在地上的傻子。
傻子眼神清澈明亮,喉咙里咿咿呀呀的,音节断断续续,指着身上的衣服说,脏了。
阿梨掏出手帕放在清水里打湿了拧干,给傻子把脸擦干净,说,不脏了,起来吧。
傻子照做,站起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太阳,给阿梨留出一片清凉来。
男老师们面面相觑,看向阿梨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的东西。
放学的时候,太阳变成了橘红色,暗蓝色晕染的天空一片祥和,傻子就站在校门口,张望着。
阿梨手里拿了几本练习册,看到傻子的时候也是一怔,脑海里又浮现起偷圣水挡天雷的故事,确实是傻,好好的童子不做,偏偏去为别人赴汤蹈火,也不知道那个受益的神仙是谁,也不知道开开眼,让这傻子好过些。
总归是一个村的,阿梨暗想,还是把傻子送回家好了。
于是,两人一路无话,只听得见傻子呼哧呼哧的赶路声,在静谧的黄昏里,越发清晰深刻。
接连几日,阿梨都会在校门口遇见傻子,她不再说带他回家的话,傻子却实在自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到了家就自己拐弯。
没有交谈,没有道别,时光的车轮向前行驶,阿梨想,有生之年,竟然和一个傻子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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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还是流言四起了,从学校老师有意无意的孤立以及村里人指指点点的目光,阿梨知道,有些人,有些事,遵从了本心,却违背了世俗。
阿梨最后一次带傻子回家,快要分别的时候,阿梨叫住傻子,说,以后不要再去学校等我了。
阿梨呼出一口白气,从夏天到冬天,树叶绿了又黄,最后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灰溜溜的,抗拒着冬天的寒风。
傻子眼神像猝然熄灭的火把,只残留了几丝温热,小心翼翼的希冀,等着阿梨“收回成命”。
是谁说傻子痴笨?他明明,一点都不傻。
阿梨狠狠心撇开头,径直回家去了。
阿梨回家之后,憋着一口闷气无处抒发,冰冷的双手来回搓,心里散发的层层寒意让她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谁能为谁,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与傻子,不曾谈情,不曾说爱,只是在默然流淌的光阴里,有了几分默契,多了几分怜惜。
阿梨奶奶给阿梨屋子里放了蜂窝煤炉子,目光沉沉的,把一串佛珠递给她,嘱咐她随身带着。
阿梨问,奶奶,您算出来了吧,傻子的前世是为谁偷了圣水,挡了天雷。
老人家神色一顿,难得否定了自己通鬼神的能力,阿梨,奶奶求神问佛,也有不准的时候,傻子的事,你就当奶奶没说,带上这串佛珠,你就有佛光加持,什么都不用怕。
当夜,阿梨睡的很沉,模模糊糊又听到傻子的呜咽,似乎有雨点撒在她脸上,温温热热,有着灼烫的温度。
阿梨醒来的时候,满目白光,转头看向窗外,有种春光烂漫的错觉。
阿梨奶奶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大致就是老人家粗心大意,后半夜忘记把炉子挪出来,让阿梨一氧化碳中毒了,阿梨睡了三天三夜,医生说你一直在做梦,所以才一直昏迷不醒。
阿梨倚着枕头坐起来,枕头边上还放着那串佛珠。
奶奶,你跟我说说吧,傻子前世到底救得是谁。
阿梨奶奶不禁叹道,冤孽啊,他身为童子陪观音游历四海,认识了一位花仙,花仙美丽脱俗,两人一见如故,后来花仙为救凡人损了仙根,童子便偷了圣水去救她,谁知花仙因触犯天规正在受天雷之刑,童子便一应受了,双罪并罚,做了一世傻子。
奶奶,我是那个花仙吗?阿梨问,她仍是不信的,但她相信命运,每一个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都是冥冥注定的。
阿梨奶奶说,是也不是,你只是受花仙所托的凡人,在这一世,替她报答傻子的恩情。
那傻子为什么要救我?阿梨问的是十字路口那次。
哎呀,阿梨,你都知道啦?其实是傻子半夜敲咱窗户,把我喊起来才发现你中毒的,我找人帮忙的时候,傻子一直守着你哭。
阿梨只觉头顶一片炸雷,原来,都不是梦啊。
她一颗心颤巍巍的,像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湿漉漉,一拧,眼泪就出来了。
阿梨不哭,是奶奶不好,不应该给你讲那劳什子故事,若是早为你准备一串佛珠,就不会这么多灾多难了。
阿梨沉默着拿起佛珠,在手腕上缠了三圈,细白的胳膊上黑色的佛珠沉重透亮,仿若前世今生的羁绊。
傻子失踪了,他的父母在一夜之间头发花白。他们说,傻子救了阿梨回来的那一晚,乖乖地洗了澡,吃得饱饱的,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傻子从窗户往外看,路上经过一辆救护车,傻子以为阿梨在里面,就追着去了。
他的父母一直在等他回来,他们上过电视,发过寻人启事,用尽了一切办法。
阿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越发消沉,她辞了工作,走遍了全市大大小小的医院,她似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寻找傻子的路途上不准备回头。
她想把佛珠缠在傻子的手腕上,让他这一世,无论走的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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