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文/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本文参加锦瑟九十九组织的现代言情故事写文活动
1、突袭
“请各位配合一下,配合一下,缉毒现场核查!”
我被这一阵突然的叫喊声和手电筒的光束惊得一下子从卧铺车厢下层铺位上一跃而起,当我看清楚几位身穿制服的来者和他们手中用以证明身份的徽章之后,一下子又像泄了气一样瘫软在被子上。
几束光柱往我空荡荡的上铺扫了两圈之后,又往车厢内其余的三个铺位上面依次细细地照了个遍。几位执法人员拿着手机逐个核对了我们这仅有的三个人的面部特征后又用广东方言交流了一阵。终于一位男警官用粤式普通话严肃地说道:“我们是韶关分局缉毒大队的,请三位穿好衣服,收纳好随身物品跟我们去协助调查。”
“因为啥呀?”我对面下铺的东北大哥诧异地问道。
“请配合调查,一会儿去了你们就知道了。”
我见多说无益,赶紧穿上外套,把散落在身边的随身物品都装进旅行包并拉上锁链:“我们的东西都要带去吗?”
“不用,我们会把这间的车门锁上。”
我跟在对面铺位那对夫妇身后鱼贯走出卧铺车厢,沿着旁边的走道向着与列车前进相反的方向一直走到餐车的位置。
一位警官见我拿着手机正在翻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说道:“三位的手机暂时由我保管,请主动存放到这里。”
我们三个相看无言于是照做,随后东北口音的夫妇被请进去了,只过了五分钟他们俩就一头雾水地走了出来并取回了各自的手机,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当我推开餐车门之后,被要求走到一个就餐位并坐下之时不禁眼前一亮,对面是两位英姿飒爽身穿深色制服的女将。其中左边那位大概二十小几岁的样子很年轻,而右边另一位三十七八、四十出头的,看上去竟然像是她!
2、问询
我带着满腹的疑惑按照左边那位年轻警花的要求一一提供了自己的身份、职业和此次旅途目的地等具体信息。
“就这些?你本次计划去深圳的意图是什么?”
我这次听清了,右边那位年龄稍微大一些的女警官的声音,那就是Angel的声音!只是她看我的眼神是那么自然和无所谓,没有一丝意外,也看不出任何犹疑,仿佛从来也没见过我似的。对,就是她,时光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职业和装扮,但是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声音、气质和灵魂。
“请回答问题!你此次计划赴穗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她把声调提高了几分。
“哦……”我从思绪中被唤醒,“我是作为某幼教品牌的财务顾问去深圳参观一家高端私人幼儿园的,后续有可能将其作为收购标的。”
这时候她的眼神里突然微微一亮,但又转瞬即逝,恢复了冷漠和麻木。我如果不是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看是无法察觉这个细微变化的。只见她淡淡地哼出半声冷笑,转过头去跟左边那个女孩儿用粤语说笑了几句。内容我一句也听不懂,但从面部表情可以看出她们对我的说法是极为不屑的,不过不是那种不相信的不屑,而是完全不以为然。
这时左边的年轻警花突然把面前的书面资料收到一个文件夹中,站起身来用目光示意了门口的警卫后就走出去了。我以为对我的这次询问就此结束,于是也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不过马上就被这位被我认作“Angel”的年纪大一点的警官厉声喝止了:“你暂时还不能走!需要留下来继续配合我们的工作。”
现在我其实并不关心她们到底要我继续配合什么工作,我从她的口音中再次99%地确认了,坐在我面前这位就是我认识的那个Angel!她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3. 十年了
我初次认识Angel是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社会上对幼教资产的投资方兴未艾,我所在的投资公司还为此专门设立了幼教投资事业部,我作为华北地区的项目开发人员就加入了这个部门,每天奔走于京津冀地区的高端幼教标的。
所谓高端幼教标的,主要指建筑面积在3千平米以上、月收费在1.2万元人民币以上且满园率达到60%的成熟幼儿园。很多朋友当时都在不断介绍各种靠谱的和不靠谱的项目,不过我基本上来者不拒,只要开车三个小时以内能到的地方我都会去看看。
“清水湖”幼儿园正是位于京郊符合上述标准的这样一个标的,经过我在券商工作的朋友国立介绍过来。当我被初次引荐给代表这家园子负责接待的周园长时,竟然有些害羞得张不开嘴来。
那时候的她还不到三十岁,薄薄的嘴唇上只涂了淡淡的唇彩,一身素雅白色的短袖连衣裙,脑后扎着干净利索的马尾,应该说完全符合一般人理想中幼儿园那些负责保护孩子的天使形象。她的样貌并不出众,但是眉宇间有一种坚定和自信,对于当时刚刚离开学校也没多少年的我来说,那是一种期待已久却难以言状的成熟之美。
也许是她看出了我的不自然,因此大方地伸出一段玉手来说:“欢迎虎总莅临参观,叫我Angel好了。”
她的一口广东普通话更加激发了我的兴趣,因为一个来自南方的女子,能够在风土和气候迥异的北国生活下来并且成为一园之长,这委实令我增添了几分敬佩之意,于是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我从国立那里逐渐得知,Angel是一个刚刚守寡的年轻妈妈,被这个连锁品牌幼儿园的香港老板从广东派到北京来加强管理,所以只好把不大的儿子交给父母代为抚养。那个老板看重她没有太多家庭的牵绊,而Angel自己则希望忘掉过往生活的波折和遗憾来此寻求一片新的天地。
4. 命运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密集地造访这家幼儿园,已经完全超过为了了解项目而进行尽职调查所必需的频率,而Angel 则很快就发现了我的企图。不过跟那些又作又傲娇的年轻女孩儿不同,她完全不排斥跟我走得更近。现在回想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她孤身一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北方,非常需要多一个能够必要时可以寻求帮助的朋友,另一方面则是资本大潮给我们一度带来了共同的希望。
按照当时我们的估算,如果经过规范后单体幼儿园净利润一年可以达到800万元,而资本市场当时能够给到的估值可以达到30倍,也即这所园子在二级市场的价值可以达到2.4亿元。我作为项目负责人与作为园长的Angel都有机会以净资产价格入股,这样两人联手在这一个标的上面获得的财富就可以达到一两千万元;而如果可以按照同一逻辑实施到周边类似的几个标的身上,那么我们很快就能实现财务自由了。
怀着对改变命运和跨越阶级的憧憬,我和Angel 很快走到了一起。那时候我们几乎每天下班后都腻在一起,吃完饭就找个咖啡馆一起研究眼下二级市场幼教资产行情的变化,不停地计算我们两个掌握的潜在资源如果变现能够值多少钱。我们一起规划了很多未来,包括赚到了钱就在北京和香港都买下独栋别墅,她要把儿子送到海外去接受最好的教育,我们也将结婚并拥有自己的孩子。
这些努力、畅想和随之而来的幸福持续了一年多,终于随着教育政策的剧变戛然而止。
资本市场将不再允许幼教等公益性资产上市,Angel管理的这家幼儿园的收费标准也从每个月每孩1.5万元骤降到了官方限制的3千元以下。于是所有幼儿园将不再提供任何高级课程,也无法再负担任何高薪的管理人员和外教,包括Angel在内的一大批幼教精英们一夜之间失业。
更为严重的是,所有指望通过投资幼教底层资产以谋求在二级市场上高价变现的社会资本全部退潮,我所在的投资公司很快取消了幼教事业部,我和许多同事都面临着随时下岗的风险。
那天我一个人送Angel登上南下回老家的火车,在站台上我帮她拖着行李一个劲地担忧她以后的生计。
Angel对此则颇为开通:“你有啥好担心我的,咱们本来就是萍水相逢,成年人自己会解决问题的,放心好啦。”
“我就是不甘心呐,如果当初早一点把投资转让掉,就算赚不到多少钱,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完全没有机会脱手了。”
“人生事,没有最优选吧。”这是那天Angel最后对我说过的话,“猴子下山,一地玉米。”
没有离别的祝福,从此我们天各一方。
5. 她又是谁?
眼前的这位警花,与我印象中的那位Angel明明就是同一个人,但是不同的着装、言语和对我漠然仿佛从来不曾相识的态度,又让我不免有几分犹豫。
我的目光开始在她身上不停地游移,希望寻找出能够证实她身份的线索来,当我的视线转到她脸上时,发现帽檐下的那双目光正凶狠地瞪着我。
“你看什么看,没见过警官啊!”
说罢“啪!”的一声脆响,她将手中工作簿的塑料外皮合上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封面标签上分明写着三个字:周以然!那不正是Angel的名字吗?
好了,现在我们摊牌了,我这回毫不客气地坐回到她对面。
“Angel,我们好多年没见面了。”我的话同样毫无感情,只是将眼下的局面明明白白地摆在她面前。
“叫我周警官,”Angel正眼都没看我一眼,就将工作簿打开继续誊写着笔录,“现在是执行公务期间。”
“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吗?我想我有权知道这些。”我逐渐有些理直气壮了。
“你现在也是犯罪嫌疑人之一你知道吗?”Angel那口广东普通话腔调这些年都没有改变过。
“不是……”我用手撑着座位向前移动到距离她更近的位置,“我怎么就成了犯罪嫌疑人了?你们执法也得有凭据呀。”
“那我问你,你跟上铺那人到底是什么关系?”Angel把笔放下,双手交叉盘在胸前问道。
“上铺的人?她早就走了啊,我根本也不认识她啊?”
“哼!”Angel鼻孔里面呼出一声冷笑,“我们调看了你在火车站全部的监控记录,你自打进站就跟着那人,她走到哪你就跟到哪,整整跟着她屁股后面在火车站里面转悠了一个钟头对吧。”
“哦,那什么……”我像当年第一次遇到Angel的那次一样脸上飞红了一片,有些不知所措,“我就觉得那女的挺漂亮的,穿了一条特别显身材的鲨鱼裤,我就想跟着她仔细看看长什么模样,后来到了卧铺车厢才知道她正好就在我的上铺。一开始我还挺兴奋的,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她就不见了。”
“哈哈哈哈!”Angel一下子笑喷了,“你还是那副德行,见色起意。”
还真是,我当初第一次看见Angel的时候就爱上她了,而且是没有一点犹豫的那种,这个毛病多年来也没什么变化。
“她是毒贩你知道吗?”Angel严肃起来,“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你在找机会跟她接头!”
6. 白云猪手
“不是,Angel...... Angel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匆忙辩解着,“我能是那种能去贩毒的人吗?你跟你们同事好好说说……”
“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Angel厉声打断我,“再说就我对你的了解,也解除不了嫌疑。”
我这下默不作声了。当初的投资失败,除了有大环境的变故之外,也有我过于贪心、不知道及时止盈的因素。当时我们俩用尽自己的积蓄,也包括跟朋友借来的钱,一起收购包括她担任园长那家在内的三处幼儿园各10%的原始股。Angel后来曾经几次建议我把至少一半权益再溢价转让给其他机构,这样至少可以先把本钱收回来,当时国立也整天围着我转想要拿到其中的一份。我那时候过于膨胀了,希望一步登天,所以没有听Angel的话,结果弄到现在血本无归。正如同她临走时送给我的那句“猴子下山,一地玉米”一般,在她眼里我总是那么不堪的。
为了缓解尴尬,我试着到处看看,寻找一些能够转移注意力的点。这时候我看见她挽起袖子继续在工作簿上奋笔疾书,目光就逐渐被她露出的那双雪白的胳膊吸引住了。
当年的我们,还在向往着财务自由的美好未来的那段时间,经常在夏日的傍晚到河边乘凉。Angel总是穿着浅色的短袖衣裙,而我总是喜欢把头枕在她腿上,享受用手抚摸她雪白富有弹性的手臂的滋润感,有的时候甚至喜欢用嘴唇在她手臂上滑来滑去的。
“你们广东有一种名吃叫白云猪手是吗?”我不怀好意地问道。
“怎么,馋了?”Angel忍不住笑出声来,“有道是‘食在广东’嘛。”
“我一直以为所谓‘白云猪手’其实不是说一道真实的菜肴,而是在暗指美女丰腴白皙的手臂什么的。”
“讨厌!”Angel把手抽回来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脸颊。
此时此刻那双玉臂勾起了我的那份美好记忆,于是便鼓起勇气跟她搭话:“你当初说过要请我吃白云猪手的,不知道这次来广东还有机会没……”
“白云猪手不是菜,是对你的问候!”没想到Angel的情绪一下子被点燃了,“你件叉烧!你件白云猪手!你碟咸盐菜!”
Angel喊了一通后停下来喘了口气,但仍然意犹未尽:“每当广东人报菜名或食品名的时候,就是对你最关切的问候!”
我差点就笑翻倒在地上,因为当年的Angel就喜欢大喊大叫,我听她教训员工的时候就是用这种口气,甚至能喊上一个小时都不带重样的。她们幼儿园有好多员工都是被她骂走的,不过那香港老板估计就喜欢用她这种人,就跟养了一条吠狗一样。毕竟幼儿园这种地方人很杂,没有一个强势的园长镇着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不过我也一直都明白,她那纯粹就是自卑而已,或者说为了掩盖自卑而不得不摆出的强势。一个年轻的寡妇孤身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北方当园长,跟来自全国各地、身份复杂的员工和家长打交道,处理各种投诉和人际矛盾,如果没有一种雷厉风行的作风是完全坚持不下来的。
“你心情还是这么不好呀,”我打趣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拿旁边同事发泄一下。”
“心情不好也不关别人什么事,”Angel情绪略微稳定了下来,一边继续写着,“心情不好就自己好好消化。我儿子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没空理他。马云那么有钱,我才拿那么一点工资,我心情能好到哪里去。”
7. 面霸
这时候餐车门口的一位男警官听到里面的喊叫声走了进来,看了看我们两个,用询问的眼神怀疑这里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没事,我就是有点饿了,”还没等Angel表态,我就主动对他解释道,“这都折腾半宿了我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见男警官离开后,我转过头对Angel 提出:“请周警官给我安排一点宵夜吧,我看这餐车里面肯定还有不少食物的。”
“别嬉皮笑脸的!饿了就说饿了。”Angel虎着脸跟我僵持了两秒钟后,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到餐车柜台上放下一些现金后拿了一桶面霸和一袋榨菜,走过来丢在我面前:“这是给我们执法人员留的,你先凑合一下。”
这种僵持当年曾经无数次上演,但是了解她刀子嘴豆腐心的我对于破解之道早已熟稔,于是自己走到旁边接了热水等着面泡好。
其实这里有一个恐怕连Angel自己都不知道的梗,就是我当年那么容易就把她泡到手了,让国立颇为忿忿不平,于是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做“面霸”,字面之下就是好泡的意思。
这次她也拿了一桶面霸给我,不知道是针对当初她那个外号特意的自嘲还是偶然为之,我就这样一边吃一边想着。
这时候之前坐在她旁边那位警花小妹走了进来,俩人再次私下里耳语了一阵子。
“行了,恭喜你,对你的嫌疑已经解除了。”Angel走过来严肃地对我说,“请在这份笔录的下面签字,吃完后你就可以拿回自己的手机回车厢了。”
我原本还想再刁难她一下,不过想到她也是一夜没睡觉,也没吃什么东西,所以这个念头就此作罢。
8.不可孟浪
Angel陪我拖着拉杆箱又一次走在站台上,只不过这次换了时间、地点和目的。
“所以你那之后还是在做幼教投资?”Angel有些不解地问道,“资本不是不关注这种项目了吗?”
“这个领域变得小众了,但不等于就没人关注了。事实上由于很多幼儿园都采取了普惠制,真正优质的高端园反而变得更加稀缺了。”我介绍着眼下的行情。
“那你现在还是一个人?”
“哦,这几年经历过好多次变故,不过金融街那些女孩没一个对我胃口的。我口味重,还是喜欢年纪大一点的,寡妇也行。”
Angel转过身来举起手做出要抽我耳光的姿势,我赶紧把脸凑过去准备让她打,这也是当年我们已经共同演练过不知多少次的定式,果不其然她到底把手又收了回去。
“以后多尊重下女生,等她们生气你就惨了,女生们可小气了。”
我不由得从鼻孔里也哼出半声冷笑,不过这不是针对Angel的,而是因为想起了那些金融圈的各种势利眼女人们。
“以后等我们收购了深圳或者广州的幼儿园,还要请你再来做园长的。”我很认真地对她说,“你算是我知道最负责任最有能力的园长人选了。”
“你少来吧,”Angel不屑道,“我以后都体制内了,我就用不着再趟那道浑水了。”
我没有马上搭话,明白这场相遇即将划上句点。
“你知道吗?我有个不情之请。”略微沉默后,我努力寻找一些能够暂时留住她的话题,“我想把你的故事写进一个小说里。”
“随便,你又不是第一个把我写进小说里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Angel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笔在你手,怎么写是你的事,没有什么请不请的。”
见她如此态度,我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们还在执行任务,”Angel 止住脚步转身对我说,并且伸出双手整理了一下我有些乱的领口,“以后切记不可孟浪,不要在金融圈堵死自己的路。金融街多少万人,但是圈子也好小,你得听我说的啊,别给自己整不自在。我有好多朋友,最后结局都是非常惋惜的。”
听着她的话,我忍不住伸手去握住她雪白的双臂,进而将她最后一次拥抱在怀里。她的下巴尽力垫在我的肩膀上,倔强地强忍住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