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世界(三)
这是我遇到的真实故事,我今天把它写下来是为了纪念一位早已离开我生命的朋友。
大约是2012年,那个时候我刚上小学。那年夏天,县城突发大洪水,三河滩全都淹了,雨一直下,一直下,大暴雨下了整整十天。那黑乎乎的乌云好像是赖在了天上不肯走,整个县城都被淹了,水已经没到了膝盖。那个时候我住在汽配厂家属小区,好在几年前就从平房搬进了楼房,大水倒没能把我的家淹了。这次大水还有些我看得见的好处,比如说我不用再去上书法课。
因为不用去上课,每天就多出来了许多时间来和街坊的小孩厮混。那个时候,我们常常搬出来家里的木盆,因为还没长大,一屁股就可以坐进那木盆里,再找根木棍,就可以起航了。金湖的街道上全都是水,因此这成了我们的海洋,几年前去山东,我才见到了真正的大海,在此之前,2012年的那场洪水后的黎城,就是我心中的汪洋。
当然,启航的乐趣是可以看得见的,可以与家长分享的。我不知道的是,或者说很久以后才恍然大悟的是,那场洪水还给我带来了一份看不见的乐趣。某个早晨,奶奶给我塞了两个大油桶,叫我去住在化肥厂大桥附近的姨奶家装点食用油回来,那个时候胆大的不止是我,奶奶还有我所有的长辈也很胆大,倘若让现在17岁的我去坐在木盆里,撑着木棍在水里游到化肥厂大桥,我的决心应当给打上一个问号,奶奶必然也是不同意的。
但那天我们都很胆大,从我家到姨奶家,大约有几里的航程,我撑着木棍出发了。事后多年,我听到一句话:生活是苦难的,我又划着我的断桨出发了。我想,对那个年代的我们,包括我和奶奶还有楼下的一堆死党们来说,生活应当不是苦难的,毕竟我们的房子没有被淹,还可以吃上饭,因此我手中的木棍不是断桨,但我活生生见到了洪水来袭时真正发生着的苦难。在去化肥厂大桥的路上,我看见一辆消防车,停在路边,或者说停在水中,几名着橙色衣服的消防队员们抬出了一具担架,担架上有一层白布,白布下的是什么,对那个还在读小学的我来说,是有些可怕的,后来我读了一些书,各位作家们告诉我,那叫苦难。
我没敢多停留,抓紧地撑着木棍游开了。也许是那个年纪特有的好奇心,我忍不住地回头,一次,两次,直到看不见那辆消防车。最后一次把头转过来时,我隐约中看见一个身影。我现在时常抱怨,假如我知道在那一天我会见着一位怎样的人,我就一定会戴上手表,牢牢记住那一刻的时间,然后在事后多年的每一天的这个时刻,都用来纪念她,但很遗憾的是,她的出现让我猝不及防,我在出门前没有看那天的日历,以至于我甚至都没有机会在每年的日历上圈出那一天的日期。
她在离我不远处的一块高地上,没有被水淹了。碎花的裙子,碎花是绿色的小花,裙子是白色的裙子,这条裙子多年以后我常常梦见。我又看见了她的脸,白皙的皮肤,五官很小巧,没有浮夸地堆积在脸上,反而恰到好处。刚好及肩的头发落下来,那天的阳光刚刚好,隔着挺远,我却能看见她的发梢。我的小舟不予我看上太久,已经在往前驶去,那个女孩应当也看见了我,我又有些兴奋。
那天几近黄昏我才姨奶家走,天空逐渐昏暗,我向那水里看去,猛地往后一退,我好像看见了水中有一团不知是什么的黑色,我鼓起勇气向前看去,是我的影子。
她叫朵儿。我在暑假结束新学期的第一天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出现在我的隔壁班,那天我的死党马达一脸兴奋地和我讲:你知道吗?我们班转来一个漂亮女生,听说还是外地来的。朵儿的确是从外地来的。家乡发了洪水,尽管小孩子们玩得开心,但其实大人们都很忧虑,因为损失惨重。县城这个时候多了一群人,他们是从外地来的,来援助家乡灾后重建,事实上这中间还有很多人是从国外来的。朵儿是跟着这群人来的,马达告诉我。
开学后,县城恢复了以往的秩序。我也和正常的小学生没什么两样,上课坐得笔直,下课四处乱跑。我的生活向来如此,无忧无虑,直到我上初中还是这状态,尽管后来有些波折,但我的人生还是幸福的。六年级的我这样想,如果能和朵儿做上朋友,我会不会更幸福呢?
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是奶奶推着自行车来接我。刚开学没几天,我偶然间看见朵儿放学后跳上了一辆公交车。我回家后又哭又闹,吵着要自己坐公交车上下学。现在回想起来,六年级的我,已是这般阴险狡诈,长大后应当更是前途无量。
那天周五晚上,我和朵儿上了同一辆公交车。这应当是我小学生涯里除了那次跳绳拿了冠军外最兴奋的一天。她就在我前面上了车,我跟在她后面。我离她是那么的近,近到害怕她听见我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我像每一个害羞的小学生一样,故作冷淡,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可事实上,我屡屡地偷看她,也没有一次看见她有朝我看的倾向。我有些灰心丧气,手里不安地攀弄着学生证。
公交车开啊开,渐渐地,车上的人都走光了,朵儿还没有下车。其实,我早就到站了,但为了多看朵儿一会,我决定坐到终点站再折回去。公交车上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我不安地坐着,开始有些后悔,忽然间我有些害怕她看我。我就那么坐在她对面,她只要一抬头就能见到我,没有了人群的阻拦我就失去了勇气,她会觉得我不好看吗?这种担忧深深扎在我心里,讲老实话,到今天也没有散去。
我看向她。
今天朵儿没有穿碎花裙,穿的是校服。白色的衬衫,红色的方格裙,她还是没有扎辫子,印象里我见过的所有女同学都爱扎辫子,她是不扎辫子的。后来她也扎,但她自己说那不算扎,只是把头发捆起来。现在,我对她不扎辫子的模样还有点印象,扎辫子的样子已经完全模糊了。
还有两站路就要到终点站了,朵儿还没有下车的意思,把头靠在车窗上,左边的车窗半开了一些,傍晚的风吹了进来,把她的头发吹了起来。这一幕的画面我也记得很清楚,许多年之后我向不少朋友考证,他们有的说这是短发,有的说这不算短发,众说纷纭,我想我当时应当向朵儿问个明白,她的头发究竟长不长,然而没有机会了,我听不到她的声音,而且是永远听不到。
终点站的前一站,朵儿终于起身了。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坐公交车,我手足无措,跟着她下了车。没想到的是,站台上,有一个女人在等待着她。女人看见了我,问朵儿,我是不是她的同学。朵儿,顿了顿,笑着回答说:
“新同学,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女人也笑了,拉起我的手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有些恍惚,跟着她们走了。只见我们走路一个小巷,太阳已经快要彻底落下了,黑乎乎的小巷不知道通向哪。我一向方位感很差,只能知道这应该在县城的东面,最东面。
女人是朵儿的妈妈,她自我介绍。她让我给家里打个电话,今晚就留在她家里过夜。这种事我长这么大还没有遇到过,我想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应当也不会同意,我都没在男孩子家留过夜,怎么会同意让我在一个陌生女孩家过夜呢。朵儿妈妈把电话拨了过去,简单地自我介绍,好像说了一下她的名字。电话挂后,她竟然笑着对我说,搞定了。
我吃饭时有些紧张,总是把饭米洒在桌上。我感觉到朵儿在偷偷地笑。朵儿妈妈告诉我,她是那批援助金湖灾后重建队伍里的一员。朵儿的话不多,也许是有我这个生人的缘故。吃完饭,朵儿妈妈让我陪朵儿看一会动画片。
动画片是猫和老鼠,陪朵儿看的那一集是我人生中看过的最精彩的一集,这绝不是因为朵儿的原因。那集动画甚至精彩到让我有些忘了朵儿就在我的身边。我后来在南方旅游,路过一家动漫影音收藏厅,老板是猫和老鼠的死忠,宣称一集不落,但无论我怎么描述我陪朵儿看的那集,他都没有一丁点儿印象,他说,世上没有哪一集猫和老鼠他不知道,除非这一集本身不存在,我差点要和他吵起来,想起来自己身处异乡,只好悻悻。
看动画片时,在某些最最搞笑的片段里,我时常向朵儿看去,她没有笑,嘴巴一丁点儿上扬的角度也没有,淡红的嘴唇就挂在白皙的脸上,她发觉我在看她,头一回,朝我一笑。
后来我和她熟了许多,再聊起这天的场景,她总说我可怕,看个动画要笑的那么开心,边笑还边看她。我也对她开玩笑,都不认识就把我往家里带,不怕我有歹意啊。她笑了起来,她笑是很难得的,尤其是那种大笑。
“你?一个六年级还不会坐公交车的小孩?”
我在她家的客房里睡觉,其实我玩的很累,看动画笑了那么久,睡着得很快。临睡前,我在回忆这一天发生的事,好像和朵儿成为了朋友,还和她一起看了动画片,那个时候好像在下些小雨,我觉得雨声很好听,睡着了,睡得很沉。
我在后半夜醒来,有些昏。空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了,头顶有一盏黄色小灯,我向窗户走去,窗外蛙声一片。在那绿色的玻璃中,我看见了一个缓缓接近的黑色,那又是我的影子。我推开窗,我的影子就窜上了天,那一整片漆黑的天空,都成了我的影子。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读过什么静夜诗,只觉得自己是走入了某种境地,后来我学到一个词叫作镜花水月,我那个时候是走入了自己的镜花水月。而那镜花水月中的一整片漆黑,全都是我的影子。
我和朵儿成了好朋友,每天放学时一起走,我陪她坐公交车坐到她家,然后再重新坐一遍,回到自己的家。她讲话总是轻声细语的,为了她,我好像变得更加活泼了一些,与她有说不完的话。那个时候还小,不少同学在我们背后开玩笑,说朵儿是我的小媳妇,一开始朵儿的脸上会泛起一些红色,再后来就没人讲这些废话了。
我和朵儿一起长大,我读了一些书,常把书里的东西讲给她听,她也很认真地听着,听我讲王小波啊川端康成。有时候她会画画,画的不是那种在课堂上能学到的画,画的很好。我时常央求她教我,我有些私心,想为她画一幅画像,这已经是上高中时的想法了。她总算教会了我如何画画。
一天中午,我陪她从广电局出来,我们在那参加社会实践,站在门口,她忽然不走了,叫我站在前面的那个路口,她说她要为我画幅画。怎么描述呢,那天的阳光很刺眼,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看不清她,看不清她挥笔的动作,我很好奇,她能不能看清我。之所以好奇,是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幅画。直到她永远离开,我也没能见到那幅画。
上高二了,我搬了家,搬得离朵儿很近。有一天,我们一起骑车回家,路过城中河,我向她提议去河边走走。朵儿来金湖的那年,城中河泛滥,水已经没上了两岸。
现在水早已经落下了,曾经被洪水淹没的地方长出了一丛丛青草,朵儿和我踩在那柔软的土地上,向着河走去。走到河边,朵儿指着水面说,影子。
影子,影子。
那个影子从水面里走出来,逐渐地站了起来,和我几乎是一样高。他向我走来,好像是有了情感似的,每一步都很沉重,像是要扎进那土地里。它慢慢地走近了朵儿,忽然我才发现,朵儿的脚下没有影子。那影子一步步地向她走去,在朵儿面前躺下,她依旧沉默。白皙的脸庞依然宁静,她站在我旁边任凭那影子与她融为一体。
许久时间里,我和她谁都没提及这件事,我常常盯着黑色的阴影发呆,好像每团阴影都会爬起来,钻到我的脚下。但我与朵儿都当没事发生过一样,她还是照常地不怎么讲话。
某个暑日午后,我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当时她在发高烧,朵儿妈妈在她身旁为她擦拭着,我心疼极了,好像因为高烧躺在那儿的是我。朵儿妈妈平淡地告诉我,她要带她走了,回南方治病,我不晓得她说的南方是哪。因为高烧,朵儿半昏半醒着,她将一个袋子递给我,上面写着,等她走了再看。
“云翔:我我应该去了南方,我知道你心中有许多困惑,很抱歉我没时间一一解答了,我想对你说几件事。首先,妈妈不是我的亲生妈妈,七岁那年,我的家乡和金湖一样遭遇了洪水,我们家的房子塌了,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我看着我的家人蒙着白布平躺在担架上。妈妈那个时候是救援队的队长,她救下了我,抱着我的头痛哭,后来她说,她的女儿也死于洪水。我来到金湖,我遇见了你,这本身超乎我的意料。我和你一同长大,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喜欢多说话。还记得那天那个影子吗,妈妈把我从水里救上来时,影子就落在了水里,那天在城中河,影子找上了我,我不能再留在这了我要走了,请不要想念我,就当我没有存在过吧。”
袋子里还有一幅画,上面的标签写着是给我的画像,我把它展开,是一个人的轮廓,然后被黑色涂黑,像一团影子一样。
第二天他们就搬走了,搬得一干二净,我找不到她们,想去找朵儿妈妈的联系方式,电话拨过去,是空号。
朵儿就此彻底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了,我感觉到有些恍惚,因为我还留了她的几张照片,洗出来之后常常塞在书里当书签。她存在过吗,应当存在过,照片不会造假。
刚放暑假的那天晚上,天上下了一些小雨,我一个人戴着耳机,走在回家的路上。在某个路灯下,我忽然走不动了,我看见了投在石灰墙上的我的影子。我站着不动,渐渐地,那影子动了起来,像是对我伸出手,我轻轻地触及了石灰墙,脑海中忽然浮现了朵儿的照片。照片里的她还是穿着碎花裙,绿色的小花,白色的裙子,对着我笑了。
这个影子伴随我至今,写作时也待在我旁边,现在的我发着高烧,写影子的结尾,她就在一旁,抚摸着我滚烫的前额。
某个夜里,我从床上坐起,一个影子幽幽地从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黑暗中走出来,它是无名的灵魂。影子径直地穿过我的胸膛,它获得了我所有的记忆与过往,它吞噬了我的所有实,它颠覆了所有可以证明我的证据,它继承了我脑中的欢乐与胃子里面无可断绝的疼痛。
影子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影子,我冷静地对它说,我知道是你,它也冷静地回答我,我也知道你是你。就这样,影子成为了我,用我的名字继续在实之中活着,而我,我本有的疼痛与欢乐,都成了委于虚的托付。
天空并非一片漆黑,然有繁星点点,星星的影子落下,成为大地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