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月照离人归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春季限定【视限】;我娜主题【孤勇】

传说中那名吞下仙丹、飘往广寒宫的女人原名姮娥,与她为伴的是每日捣着长生之药的玉兔,以及一心求道不断伐树的民间樵夫吴刚;姮娥的丈夫羿,为解百姓之苦亲身登上昆仑山顶,一口气射下九颗太阳,并命令最后一颗今后只得按照既定时辰升起。羿力大无比、体能拔群,但是对妻子所在的广寒月宫却如何也追赶不及,只得彻夜望向宫上的少女轮廓身影,嘶吼哭喊妻子的名;于是受尽恩惠的人们在每年姮娥离去那日,一同设宴摆席望天祭月,并将姮娥唤名嫦娥,是为她能获得月亮常久美好的照拂,也为纪念两人的爱情。

当然,这些你一定都听过,而且背得滚瓜烂熟;从你单手都还拿不动锄头的年纪,被唤作妈妈的女人每年牵着你到空地上看我最清的地方,不厌其烦地说着与前一年重复的话:她说爸爸此刻也正看着同一颗月亮,只要你们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月娘也将保佑世间所有向她祈愿的百姓;她会更加照亮爸爸回家的路,让他早日从海上返程与你们团聚。你的爸爸果然在第四年的中秋前夕回来了,妈妈说月娘很灵,在船难中保住了他另一条手臂,而你也真的开始相信,相信这个亘古以来的传说,相信心诚则灵。

今天是你独自向我许愿的第三个年头,什么嫦娥,什么广寒宫,其实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可是每年还是有许多人摆上吃食对我说出各种祈求,几乎都是关于那些国泰民安、农作丰收。在这天更多的是离乡已久的人们会回到久违的家中,和家人围坐在一起抬头看我,并且又一次对着孩子说起那个传说;对他们而言,是我替那些离人点亮了回家的路,也提醒他们至少在这一天要回家去看看父母。当然了,这些人也包括你和你的父母。自从爸爸无法再出海后,你们便靠着唯一的田地过生活,还避开了很严重的一次硝烟炮火,那时候整个天空都被黑色的烟雾笼罩,我如何都看不清事情发生的经过,一阵又一阵的巨大炮响,好多土地都在震,一台又一台飞机从我身下经过,它们攀升到云层中,飞到人最多的地方投下些什么,接着房子农田便起了火。你多幸运,除了家里唯一的田地受到损失,那些年就算没吃饱,却也饿不死。

坐你身边的高叔还在说,那个时候连皮鞋都拿起来煮着吃,路上再也见不着一只小猫小狗,现在至少过节时还能配上一口高梁酒,虽然只能一口,等会儿还得接着干活儿,但咱们也好过什么都没有。国良哥一把抢过你手上的酒杯,他接着说了,你个瓜娃子,这么小懂喝酒,喝得麻麻的看你啷个干活路去,别个喝!国良哥吞下酒时眼眶有些红,你也明白的,两个月前与他最好的兄弟便是喝了酒才没注意到那块滚下山来的大石头,如果当时他是清醒的,那他一定能躲,怎么能躲不过,毕竟你们一组其余19个人都躲过了。那时候国良哥就跪在峭崖边大吼,这么多炮弹唰唰唰打下来都没事的人,怎么就被块石头弄没喽!你们不知道的是,同一块石头在十几秒后便砸向山腰另一组踏勘队,把一个三十几岁的高个子也差点弄没了,我能够证明他没有喝酒,那年我亲眼所见,他的腿是在逃到船上时被其他人踩断的,后来遇上一个好心的医生为他重新包扎上药,好得不全,但也足够,只是一遇到天气凉了、湿了,就开始犯痛。高个子说过,要是这几百公里山路都能被你们凿出一条道,那回老家的路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带你入队的李明也是这么和你说的,等路被你们开通了,这里条件就发达了,到时候你们还能带好多好多钱回老家去。你记得回了他什么吗?你说这是山路,又不是海路,难道还能让我们走回对岸去?旁边的人听到都笑了,笑着笑着,有些年轻一点的还笑哭了。

总之你在这大山里已经安全度过第三个中秋,与蛇虫为伴的日子也渐渐习惯了,有时候雨下大了来不及扎营,醒来时才看见身边的土地下陷几块野兽的脚印,但比起那些被毒蛇偷袭的同伴来说,你还是很走运。高叔说现在还是踏勘阶段而已,等到了真的动工,你的敌人就不是战场上那些拿火枪的人,而是大自然、是老天爷。“我们现在是在征服老天爷,请求老天爷给我们一条活路走,这活路我们自己开出来、踩出来,只要他别一边整我们就好喽。”有多次你们行走在紧贴岩壁的吊桥上,一点点微风都能让吊桥产生震荡,唯一的安全措施是前方伸过来的手臂,前面的人往前五步,回头伸出大手抓住你,你一手扶着岩壁,另一手抓住他也向前跨五步,接着换你回头接应后头的兄弟。上千人在大山间形成一丛丛密麻的蝼蚁,你一个最小的身体就挤在他们之中,时而攀爬时而弓走。你上过无数座山顶,在山顶学着他们唱那些打仗时气魄高昂的歌曲,你也下过无数排谷底,在山坳间抵抗咆哮的凛冽寒风,想念妈妈盖在你身上的棉袄大衣。

白天的时候我看你们模糊,隐隐还是能听见你们的声音,你们会对着爬不动的伙伴声威助力,嘲笑他们不会爬山只会作兵,说完又冲向前去挡住他们上方落下的小碎石;到了晚上整座大山归于平静,灯光点点弯沿其中,几间草屋或野帐传出咳嗽或细语,还有的人沙沙沙在埋头写信,等待有机会了就寄出去。这时候你能听见熟悉的鸟叫虫鸣,闻到家乡特有的泥土花草气。你会坐在峭岩边对着我自语,毕竟这里只有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看着你如何在另一场硝烟又接近时被妈妈推出门外、将所有的钱都给你,她说跟着人最多的地方走,等到这些烟灰炮弹都没有了,要记得再回家来看看。我也看见你如何在几千人中被路过的大哥哥拎着要往船上走,中间一度被拉扯衣领沉进水里,又被后面的人一脚踩过去。我知道你想回去,可是很抱歉,我无能为力,像高叔说的,这条路你们只能自己开出来,我想任何路都是,但是我会尽最大的能力替你们照亮,这么多年,你看我也没有放弃。还有呢,你的父母都还健在,一条腿一条胳膊都没有再少,就昨天,他们还聊起你,当然更多的是担心,我放大自己的光亮照在你家的屋顶,想要他们知道你来到这里后有了稳定的收入,比爸爸那时候跑船赚得还多,还有许多大哥哥帮助你,如果他们接收到了,一定会很欣慰、很开心。其实从我的角度看下去,你们中间也就隔条小小的海而已,有个传说你一定也听过,那个叫夸父的,我猜如果是他,走几步就能从这里跨到那片你熟悉的土地,等你再长高一些,腿足够长了,照样也能跨过去。

又过了两年,这几座大山终于是被一个个脚印给踩遍,有了地势与地质的了解,终于可以动工,但是接下来才是你们更大的考验,仅仅是将它走过一遍都那么不容易的高耸大山,你们要怎么将它开采磨平出一条光滑的水泥路呢,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你们不及愚公的斗志、无法感动天帝再次出手相救吗?我怎么看都是足够了,莫非愚公和天帝也只是一个传说,那么会不会在几百几千年之后,你们也会成为传说,这个传说还不需要任何神仙显灵,单凭你们徒手徒脚便行。于是再一次加入了几千名人力,那些人和你一样从硝烟中逃过来,村里的路都还来不及修完,便来到这座小岛要开出另一条路,在我看来,这比跨越那片海都来得更不容易。这是后来你听说的,有家人的手持十字镐,没家人的负责放炸药,包括李明,太多个在枪淋弹雨之下都能活下来的人,却没能躲过自己设下的炸药。

“我有过一个姑娘,你知道不?你小子有没有姑娘在等你?”前一晚李明说起那姑娘,差半个月就要过门的,后来炮响一触即发。“姑娘说等我,要我先去保家卫国,嘿!我就奇怪了,保家卫国我咋跑那么远来的哩。”他掏出衣服里面的护身符,转到背面就是一个女孩的头像。“我哪里要什么神佛来保佑,那姑娘就是我的佛,想到她我就能想着要回家。”那姑娘我见过,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水灵水灵的,在李明来到岛上后,那些喊着要娶她的人,把她家的门坎都要踏破了,她将他们一个个赶出去,告诉她爸爸李明答应她的,答应她就一定会回去。“如果我回不去,你能不能把我带回去,一把灰或是我死掉沾上的那块土都可以哩,把我带回去,别让我的姑娘一直等,我怕她再老一点都没有人愿意娶她咯。”李明看着我,我从他眼神中读懂了后羿那个传说,他的嫦娥远在天边,而他什么也不能做。“你是最年轻的,肯定能活得比我们久,这个活儿交给你啊,我放心!”你不懂得炸药的严重,觉得把炸弹安好,再捂上耳朵跑得远远的就行。

炸药的质量有问题,这是能够确定的,它爆得太快,根本来不及跑,李明六天后才被找到,却没能找全。你不确定哪一块土才是属于他的,深怕将错的人带回了错的家,那他的姑娘可不是吃亏大了。你四处周旋,终于从挖掘队那里找到属于李明的护身符,你将它挂在脖子上,跟着队友继续攀、继续爬,继续拿着十字镐向前方开凿扒挖。然而这年中秋你还是对我说出一样的话。你说月亮娘娘啊,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究竟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家,你看见我爸妈了吗?万一明天我就被炸死了,你能不能也帮我告诉爸爸妈妈,我在这里成家了,我找到我喜欢的姑娘啦,你让他们放放心吧。至于李明叔那边,到了下面我再和他解释吧。这晚你一下子和我说了好多话,可是我说过的吧,你是很幸运的人,一个十几岁的傻孩子,一句跟着人多的地方走,你便能飘洋过海来到这里,做苦力活儿养活自己,多少人都在照顾你,那个将你身边的人推开,把你提上船的哥哥,他没你这种运气,来了没多久就染上了奇怪的病,死前身体长满烂疮;还有在船上将一些钱塞给你的大叔,说他叫汪海朝,船都还没有到港呢,他又被人堆推挤,回头望不到家,就连异乡的土都没踏上去。孩子,不,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这几年跋山涉水,即便吃得不多,你也长得比那高个子还高了,他在走前托给你要寄回去的信,上面没有地址的那一封,他说现在不知道要把信寄到哪里,你可收好了,和李明的护身符一起,到时候给他们一起带回去。睡吧,明天还要继续,这条长长的路挖完了,也许你就能回家去了。

就算是在完全停工的深夜,都还能听见有地方正在爆破,我知道没有人能真正睡得着、睡得好,你们深怕自己怎么走的都不知道。尤其越接近地震带的地方,一周至少一次的土石山崩,平均每一公里就会留下至少一条人命,而且还不是每一个都能找到尸体。一旦到了台风季,停工不说,强风刮来的阵阵落石那是躲都没有地方躲。剩下的人在越来越多的深夜当中聚在一起,唱军歌振奋士气,苦中作乐说自家里娘们的事情,他们今天还是笑着,明天就不一定了。你越来越少写信,虽然他们说以后有机会了,就能帮你把信寄回去,但是那些关照你的哥哥都不在了,你能说的也只剩下烈阳的照晒,还有暗夜的雨淋,所有的不安你都只说给我听。你总是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让你们团聚,不是说好了只要是真心许愿就能回去和爸妈待在一起,是不是月娘也像明哥的护身符一样,其实并没那么灵。阿秉,对,阿秉,这是我第一次喊你的名,你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和你一起来的他们体力越来越差,能做的事也越来越少,好多人被炮声打得听不见声音了,但你还能在山腰之间抱着材料来回奔跑。你看,还没有开凿的路就剩那么一点,再四十多公里,这路就通了,通了之后他们见你辛劳,也许就会让你们回家了,到时候你再说我不够灵,让爸爸妈妈等到那么老,我也不会怪你。

岛上第一条贯穿东西向的横贯公路终于竣工,踏勘加上开凿将你磨成一个黑黝黝的大小伙,早已没有人再喊你瓜娃子或尕娃。包括明哥在内的225个名字被刻在那间加建的长春祠中,他们躲过了家乡那么可怕的大炮,最后魂却断在这条陌生的山道,这条路并不通往家,当然你们都知道;但从东部直行到西部,原本三百多公里的山路,现在只要一百多公里,就能看见那片你们坐船而来的大海,海的那头便是你们心心念念的老家。你低头对着海面上的我哭,我将大海照得那么亮,随时都准备好让你们再出发。你不会忘掉,我知道,这么多个节日你们围在一起喝高梁,冬天的时候靠在一起取暖,夏天的夜晚赤裸身体贴在热气散尽的岩壁旁,许多人到后面的念想早已经不是回家,而是活下来就好;可是你不一样,你答应了妈妈,硝烟散掉就要回家看看,硝烟早就熄了,但真相是硝烟也将你回去的路给烧断了,烧成中间这片烫水汪洋,要冷却下来的日子怕是还很长。对不起,秉,我一年又一年没能实现你的愿望。

下山之后的日子你被分到一间房,四面墙都是泥土直接敷上的竹篱巴,好几条窄巷像鱼骨一样散开,每一条都有好几间房,窄巷会聚的中庭有一棵大榕树。你们终于能不用再战战兢兢地聊天说话,不用再担心一场雨下来身边的人被埋在石子底下,这是当年离乡背井所获得的补偿。但你没有参与打仗,领不到所谓的薪俸跟勋章,至少开路工程时每个月攒下的钱也寄不回老家,你暂且用它们支起了摊子,跟一位跛脚的大哥学手艺,每天两点在我的照映下起来生炉火,在面粉里面和盐巴,用你开凿挖路的力气揉捏它,中间开个小孔,最后撒上一些白芝麻,烤出来的继光饼那是片片都香。加上杠子头、大馒头,五点开始你便推着车走到中小学的校门口,有的时候选择在人潮较多的大路口,从篱巴村口走过去,到的时候大约六点钟,收入不多,刚开始也当然不合岛上人的胃口,却在分送给几个游民之后开始风风火火。

今年中秋,大家都回家团圆了,没有人来买你的继光饼和杠子头,你拿着铁板凳,坐在柱子边啃着刚烤好的馒头,长久的劳动下双手生出多条青筋和褶皱,你抬头问我,现在回家的话,爸爸妈妈会不会认不出你?你想过上千次回到家的情景,爸爸也许试探地问你是谁,但妈妈一定一眼就能喊出你的名,就算你的个头已经比她还要高大得多。秉,我怎么舍得告诉你,妈妈在前年生过一场重病,躺在床上快一个月,以为好了之后又没痊愈,去年一次感冒便彻底塌了,最终还是没等到你。可是秉,没关系,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月宫真的来人了,不是嫦娥,也不是吴刚,我知道他们一直在计划此事,就像你一直计划要回家一样,但是看见那艘直直朝我冲来的飞行器还是感到讶异。你算算看,从陆地到我这的距离有多远呢,一定是比那片海的距离还要远得多,既然他们都能飞上来,那你想要趟过那片海,又有什么难的呢。我会一直祝福你的,我从来都没有停止祝福你。

秉,你的爸爸已经开始老去,那时你跟着那么多人,看见隔壁村的阿良也在里面,他被往后推,没有挤上去,你大叫着让他回家去传讯,他没辜负你,即使回去的路上又被打伤一颗眼睛,但已经没事了。阿良后来娶了一个很好看的姑娘,跟明哥的姑娘一样水灵,她不在意他的眼睛,还说等他最好的哥们回去后,再把她的好姐妹也介绍给你。你爸爸听到消息后也在写信,在信上吩咐你带些岛上的特产回去,让他也见识见识把他儿子给养到这么大的地方,都吃些什么好东西;可是就像你写给他的那些一样,信一直发不出去,你们只能透过我来一解相思之情。老家会在中秋节一起摆席祭天,这么多、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仪式都没有变,但是自你下山之后便很少和我许愿了,不只是因为你要开始为生活烦恼,回家的日子从心中的倒计时早已成了遥遥无期。你试图寻找家乡映在我身上的影子,想象那些擦边的云是老家的河流,他们说是捣药的玉免,你怎么看都是河中摆尾的小鱼。

你今年50岁了,秉,左邻右舍儿女成群,孩子们每天清晨结伴走篱巴村口的中小学上课,下了课就聚在榕树下跳房子、踢毽子,和你一起凿山的大叔大哥许多已不在人世,这些年你每隔一阵子,就会去探望他们,陪他们喘完最后一口气,将他们要对家乡人说的话、没寄出的信收集起来,尤其尚未娶亲的,你打算就和明哥一起顺道带他们回去。“回去大概也是找不到人了,不要紧的,死在哪里不是死。”老罗要走之前把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他最怕给人添麻烦,和你一样想着以后还要回家,不好在这里娶老婆,到时人家愿不愿意走、凭什么走,都不好说。他的父母早已死在日本人的枪管下,当年就剩一个十来岁的妹妹,某天买好晚餐他来不及回家,在路上被抓去打了一场仗,后来又被人潮推上一艘莫名其妙的船,到现在早已忘了妹妹的模样。“就那买回去的馍馍俺没有吃到,掉出来了,俺一颗,妹一颗,两颗就掉在路上,俺要去给捡起来,他们一脚把两个馍馍给踩得碎碎的了,俺就想了啊,要是没有回去,这辈子都不再吃馍馍了。”他说到做到。你想,回去后在他坟前摆上四颗他惦记一辈子的大馍馍。

许多人并不像你一样能够等来团圆,这条回到大陆的路让你从16岁的少年走成54岁的大汉,但更多的人却已是白发苍苍,甚至忘记了家的模样。对街新村里集中的是当年被派到岛上练兵的退役者,他们过来了便没有机会再回去,因为禁婚的规定,大多终生未娶,整条村里都是独居的老人;他们行动缓慢,有的一步都要费很大劲才能跨出去,每户相连的墙面都有一到几个不等的洞,方便隔壁的人随时注意自己还有没有气吐出来。新村的刘叔走的时候距离能回家的消息就剩一个月,在老家时刘家夫妻就和你家住得近,他长相英俊,180多公分的身形,老家有什么红事白事都是他第一个向前去帮忙处理;现在的他每回说要到路口买碗面,弓着身体一步一步拖着走,来回已经一个小时过去。刘叔的妻子在烟雾漫延之前就已经怀上孕,后来他来到台湾习战练兵,起初还能通信,隔两年又有一百多万人涌进来,这里完全封闭,他便彻底和老家断了联系。六个春秋过去,妻子最终带着女娃跟了一个市里的先生,就连刘叔的父母也没有劝她再等。他的小院里有棵长弯的大树,一半的树干穿进客厅,遮住屋子里所有的光线,晚上八点之后房子里除了鼾声,不会传出别的动静。早上四点钟起床,他会开始整理行囊,将一身的家当都放进一个包里;每一天只要太阳没落山,刘叔都在准备回家去。有时候你端着板凳坐在新村的村口,和他一边望着大榕树下篱巴村的孩子们,一边等待第一手允许回家的消息。“太对不住喽,我哪有脸回去让他们来认我,哪有那个脸,可是不回去那就是我不负责任了你说对不对。”刘叔便是坐板凳上走的,右手紧紧揣着放在腿上的行囊。他没等到你帮他买来的那碗面,也没等到那张即将到来的探亲许可文件。

秉,你终于又闻见老家的空气,从前的小房变成两层、三层的屋子,昔日村长的儿子小郭将你爸爸留下的好几沓信提出来,将近有200个信封。“全部的信都锁在我爸柜子里,不只是陈叔的,还有好几个村里人的,就是我爸的心愿一定要给他们把信都寄过去,可是真的不知道要寄到哪里,不通,都不给通的。”他说当年同村的好几个人都被抓走,我也看过他们跟上了不同的队伍,许多都和你一样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又说村子被洗劫过两次,几个月来什么几乎都吃不上,可是大家都撑下来了,之后才开始清算,每一家都有人少了,少了的可能是上船走了,可能是路边死了,也可能是趁机逃了。“你不要自责,这种事没办法的,反正人嘛,有个盼头总是好的。”山上有一块十年前就划好的地,为的是像你这样一走便没再回来的人,家里若是想念的时候也能有个依托之所。这块地是村里所有人投票决定的结果,那天我是记得的,众人花钱请师傅来立字动土,在场全部人都合掌向天,可是却没有人愿意先把自家孩子或丈夫的东西埋下去,一直到现在,十年了,一个碑都还没有。“当然都还是想等,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小郭带你找到刘家和你父母的墓碑,他指着山腰边上的那块空地说。空地的入口驻立一块师傅刻下的碑文,上面写着“来牛村英雄冢”。“这个名字当初是很多人不同意的,你们出去当英雄,留这些老弱在村里面等,可是后来我爸说,如果不是你们,那几次的饥荒我们可能也熬不过去,总要有人牺牲,才能交换其他人的命,所以还是叫它英雄冢了。”刘叔仅有的一个行囊和他的骨灰一起都埋在他父母边上后,你来到爸爸妈妈的坟前,跪下来把地磕得全是血。“不难过,都没有让他们受苦过,倒是你啊秉文,是你比较受苦了。”小郭拍拍你的肩膀,随后走去为他父亲也上了一柱香。

“他那个妹妹,也是可怜,小罗失踪之后就不见了,隔了几星期又回来,人却不正常了,在村里头发了几天疯病,到处跑,后来掉河里淹死了,我们就想她八成是在外面被人家给欺负了。”罗家村的人一边带你找到那座坟,一边指着村里那条大河。老罗的妹妹当年是在我的眼下被掳走的,就是几个拿着枪的年轻人,那天她和平日一样只是想出来找哥哥,没承想却遇上了那群可恶的人。你将老罗的骨灰与妹妹挨得很近,点燃三根烟、在两人的土坡各放上两颗大馍馍后,便继续起程。高个子的家从他到岛上之前就散了,原本的村子变成两座偌大的工厂,你知道吗,当年妻子和爸妈都不同意他去当兵,毕竟家里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小娃,他是负气离家的,回去的时候只见几座还在冒烟的塌房,他不敢进去找人,害怕找到的不是活的,后来他又离开,和你一样跟着人多的地方走,挤到船上的过程中咔嚓断了一条腿。每当你或别人问到他,他都说是报应,但是从来也没有说是什么事情。他交给你六封信,都是在开路期间写下的,有给父母的,也有给妻子和孩子的,每封摸起来都是厚厚一叠。你问过工厂附近的几个村子,他们都说那村里的人早就死光了,没有人记得当年有位姓潘的高个青年,叛逆地从村口跑出来那件事。于是你带着高个子的信和埋过他的土壤,去到能俯视他老家最近的山上,在那里将他种下。你答应他,每一年都会过来为他点一柱香。

从小就被百家饭养大的明哥,很懂得看人脸色,因为如此才能在几万人聚集的港口牵起迷茫的你,将你护在身边,做他的弟弟:你们在无数个异乡的夜晚挤身睡在巷弄,岛上第一个中秋他还为你去偷了几块肉,踏勘时一直走在你前头,我多次见他为你挡下了几颗滑下山坡的小石头;这个自年轻就聪明胆大的孩子,村里记得的不少。“就知道能等回来的,你看我最近这眼皮一直跳,我就想到明哥哥他肯定是要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照片中水灵的姑娘已经长出银发,她是村里唯一没有成家的女儿,到她父亲过世之前都还没有原谅她。她一手拿着护身符,另一手不自觉整理起头发,而后转身拉开身边的柜门,露出里面摆着不同尺寸的棉衣、厚裤、袜帽。“老家这几年越来越冷,不知道他去的地方是冻的还是暖的,想想就多做几件了,怕他回来着凉。”这些说完了她把护身符放在那叠衣服上。“要不是你,他一个人走不回来的。”她是笑着说的,却又揪着胸口背过你坐下来,我看见那滴眼泪还是掉到了地上。

你在中秋节之前赶回老家,为我摆上满满一桌好菜好酒,这是近四十年来你第一次对着我笑。你又回到那个16岁的样子,笑起来眯眯的眼睛上面,是又黑又粗的眉毛,只是额头多了几条开路时留下的伤疤,那些伤疤对你而言早就已经不重要,这条回家的路虽然比在岛上的路更难凿,但终究还是挺住了。你将一杯高梁酒倒在地上,敬那些与你一起共赴荒山开垦的叔叔哥哥;又提了一杯高举天上,敬我这轮虽然迟了几十年、却还是替你实现愿望的月娘。你说,你的日子还很长,未来还要带好多人回家;我说,秉,你辟过一座山,现在又跨了一道海,在我听过的那么多传说中,你比那些神仙更厉害。

开山及迁台数据可考,人物情节均为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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